拍摄《先生》,我感受到教育里的一些悲伤和阴暗,但更多的还是希望和乐观。教育有一些解不开的结,但同时片子里也呈现出非常认真的努力,学者、孩子们、家庭……纪录片大家能在网上搜到,我就跟大家分享一些幕后的故事吧。
奇妙之旅
1991年我在西安,住的地方隔壁就是省电视台。有一次我在西部海拔最高的太白山和王渭林导演聊天,在太白山顶六月积雪的客栈通铺上,我们提到不少选题,越聊越兴奋,比如20世纪中国文化人的命运。
2005年,我开始拍《寻找少校》,拍的是不为人知的中国远征军。他们的故事就像一股暗流,沉入了时间的荒野里。有一些远征军战死他乡,埋在了诸如缅甸的荒山,墓碑也被人扒掉了;一些留在国内的被当做反革命余孽判刑20年。跟领导报备后,我获得了半年假期。我有一种紧迫感,感觉再不赶紧拍的话,老人们就全去世了。我去找寻沉浸在时间和意识形态的尘土里的那些东西,拍了三年。拍的时候我担心不能播,拍完后,国家领导人发言说要肯定国民党的正面抗战价值。拍完《寻找少校》后我又拍了《发现少校》,追踪了一个93岁远征军老兵历经九死一生的最后时刻。
我拍摄《寻找少校》和《发现少校》时多次去云南。有一次在腾冲的古玉市场,我想找些民国杂志,因为我一直收集类似《小说月报》之类的民国报刊。一个杜姓老板跟我说他那儿收着一箱子书,让我全拿去,看着给钱。我很高兴,用几百块换了一大箱子书,首先就翻到了几册民国小学的国文课本。我过去在北京的潘家园看过,一直没留意,这次一拿起来就放不下。我正聚精会神地看呢,一个老大哥也凑过来看,结果我们两个老男人就在那儿朗诵了起来,感觉那时候的教科书好棒。我翻到最后一看,蔡元培校订,顿时我就懂了。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两个字——先生,也想起了20年前在太白山顶许下的愿望。我觉得该启动这个项目了。当时云南的斜阳照着我手中的课本,我感觉这个黄昏决定了一些什么。两年后,深圳的报社约我写专栏,我答应了,想写一个《老课本新阅读》的专栏。我以课本照片、插图为由头,整体作为内容,再加上一些解读,开写。两个月后,有两家杂志的主编来找我,《读者》的彭长城,《读库》的老六,后来老彭就把专栏出了书。
2010年初,我在美国国家图书馆查《寻找少校》的资料。春节过后,老六给我发短信,说我的专栏很受欢迎。那个时候我正照着美国的斜阳,感觉得到了一点回应。受到欢迎不是因为我写得好,是过去的馈赠。台湾的张晓风也给我电话,说她很喜欢我的书,一口气买了十几本给周围的朋友。她还很热心给我弄海外的出版。2013年海峡两岸有个交流会,介绍我后,旁边有个大姐问我是不是写了老课本系列,还给我列了书里的好几篇。我很感动,问她是谁,她说她是席慕蓉。她给我的书写了书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到了一本奇书,作者是邓康延。”
这些都是很奇妙的经历。原来民国的东西能让两岸三地的人一起共鸣。我深深地感恩,因为我的前一部纪录片有关惨烈的战争,却从中生发出这么阳光灿烂的课本内容。
先生之风
小学课本的审校需要考虑很多东西。比如说究竟是使用“来上学”还是“去上学”作为固定搭配,就要斟酌很久。“来”字发音亮堂舒畅,但笔画数比“去”多。就这么一个问题,当年是胡适这样的大家在做。分析得这么细,真的是大学者编小课。我每次写专栏,就感觉化身成一个民国的孩子,和大家一起上课,只不过我不能回答问题,也没法和身边的人一起交头接耳。当操场的下课钟一响,大家蜂拥而出、四下奔散,我还继续站在教室里,仰望着大师给我的气场。
纪录片《先生》在首播的那一天,我就跟团队说,希望在首播的时候做几件事情,要办一场展览、出光碟和书、让微博现场转播、让媒体当天报道。团队的人就笑了,说我就喜欢做梦,难不成电视台、报纸都是我的,说上就上?过程很艰辛,比如弄个展览时间就很难。一开始只有露天展馆,但我想着不能让先生们日晒雨淋,还是要一个室内展馆比较好。但一直排不开,直到最后突然有了档期。就是这样的多方协调,8月16日凌晨《先生》第一集播放了,当天下午快递过来200本书,展览也同时在做……我承诺的事情做到了。8月16日成了深圳文化人的一个大party,我给这聚会起了一个标题:他们的背影,一个民族的正面。
甚至说到“先生”这两个字就让我激动不已,这两个字就是成功的一半。目前出的十集纪录片《先生》分别是蔡元培、胡适、马相伯、张伯苓、梅贻琦、竺可桢、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陈寅恪这十位民国先生。筹备两年多,拍摄一年,召集几十人,采访上百人……我还想拍第二辑,可以拍鲁迅、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傅斯年、钱穆。但是,我发现自己能轻松列出四五十个民国先生,却列不出一个当下的先生。民国先生更像是一面镜子,以当年的教育标准,折射出现有的问题。
我的选人准则是,开风气之先、不坠青云之志。所以,不管是蔡元培和胡适的北大、马相伯的复旦、张伯苓的南开、梅贻琦的清华、竺可桢的浙大,还是晏阳初、陶行知和梁漱溟的平民乡村教育,都昭示着人类的教育精神。十位先生里既有“南渡派”,也有“北归派”,政见不一,但彼此间以君子之风互重,和而不同。这本身就值得我们学习。
他们的故事也牵动着一代人。如果我们有他们的学识,又遭受他们的命运,我们会往何处?比如陈寅恪先生,就是一个想把中国历史梳理一遍的纯粹学者,与世无争,觉得做好学问就是对这个民族的最大贡献。陈先生说,自然科学我们希望能精确到秒,人文科学我们就希望能精确到天。就是这样一个先生,“文革”的时候被批斗,家属很怕已骨折卧床的他抬出去就难活着回来。事后才知道,他的早年清华弟子、当时中山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刘节代先生代他挨打,说:“能够代替老师来批斗,我感到很光荣。”
一袭长袍,清瘦矍铄,风貌高古,眺望远方——这是我脑海中先生的形象。我还请了台湾的张大春先生题字: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我们在找他们的时候,会发现他们也在找我们。
先生的气场仍在
刚才提到,我们还同时有展览。这些先生,大家都听过大名,但没看过他们的故事、照片,没感受到他们的气场。曾有南大的朋友来看展览,看完之后就说要努力让南大办一场。两个月后,就以南京大学为名义,在当年的民国首府办了一场。2013年在中国美术学院展览,“先生归来”这四个字每个字都一个卡车那么大,有朋友开玩笑跟我说,邓康延你这哪里是办展,简直就是给先生招魂嘛!台北红馆的馆长之前跟我通过几次电话,听说有这么个巡回展览。我跟他解释,这不是巡回展,完全是被大家的热情推着走。随后他就飞来深圳看我的材料。展览中,还有热心读者奉献出不少自己珍藏的、和十位先生有关的东西。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先生们的手笔、物品都还在民间珍藏着。
我能感觉到这种对话的气氛,大家都沉浸在了先生的气场里,这是我们文化的根,我们的先驱,超越了台海、时间、阴谋、阳谋,这是或者在天空看着我们的、或者在大地深埋着的精神。所以不管是小学、中学、大学邀请我讲座,我都愿意,因为我想要分享这种巨大的气场,就是传统文化带给我的感动。
我很感谢我的团队,虽然大家风格各异。有人说我是外行,没有章法,动用五六个编导,拍出来风格不统一。但是,拍出来都说好看。我对于每一个先生,首先大事年表都要细细自己审,然后是著述、故事细节、论调,这些东西我必须突出,其他的我就全部放手。文化就是这样,越放开越自然,越能打动人。
无论拍哪位先生,我们走他走过的路,采访他的后代、学生、学者、传记作家,用老镜头、原场景、人物访谈、情景回放、动画穿插等各种方式表现。比如拍晏阳初,我们不想变成絮絮叨叨讲日常,就拍“安徽碧山共同体”的乡村实验艺术家欧宁重走晏阳初之路,追随先生做乡村教育的故事,这就像一个先生领着他的学生在走,好看多了。我们还安排深圳大学表演系学生朗读竺可桢日记,组织深圳外国语学校分校的学生探讨教育理想国,请南山育才学校的学生讨论国家国民及爱国……
比如高小龙导演请缨来帮我拍胡适,最后严重超支,拍了100多小时的素材。让我感慨的是,高小龙请来了胡适的侄孙胡从到台北祭祀。胡从踏入台北胡适纪念馆时,突然跪地俯首,肩膀抖动泣不成声。可惜最后剪辑的30分钟版本里没留下这段。我太喜欢胡适了,他的名言“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就是他温润人格的写照。竺可桢也是,看竺可桢的日记,他能够预测几千年后气候的变化,但是没法把握自己眼皮底下亲人的命运。这就是先生们的悲凉。
我坚信,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他们的故事包括了人性的美好和善良,包括了民族非常深沉的无奈和悲凉,包括了一切痼疾,也包括了一切希望。
(根据邓康延的讲座整理,有删改,标题为编者所加)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