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华
庞中华(1945—),四川达州市人,著名书法家、教育家和诗人。当代中国硬笔书法事业的主要开拓者。现任中国硬笔书法协会终身名誉主席、教育部硬笔书法考级专家委员会主任,曾当选为第八届全国政协委员。自1980年以来,有400多种专著出版发行,图书总印数突破亿册。近年来,他的作品也成为艺术品收藏的新星。
上世纪80年代,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庞中华和他的硬笔书法横空出世,并迅速风行整个神州大地。几乎每个中小学生手里都有一本庞中华字帖,要是哪个大学不请庞中华去做讲座,彷佛就落伍于时代。然而,随着互联网时代的来临,书写逐渐走向边缘化,提笔忘字甚至成为时代病。庞中华也好像一个坐花车游街的人,在花车转弯时,默默地下车,退出了公众的视野。那么,这十来年,庞中华在做什么呢?已过花甲之年的他,还在机打时代坚守有温度的纸笔吗?原计划一两个小时的采访,不知不觉聊了三四个小时,他的激情、他的雄心、他的淡泊,让人觉得,或许,纸笔书写的大时代虽然正在逝去,但硬笔书法作为一门艺术,生命力还很长。
在位于北京南三环他的家中,见到庞中华先生的时候,他刚从土耳其参加第32届伊斯坦布尔国际书展回来,顾不得旅途劳顿,前一晚还应邀到中国矿业大学,给学生做演讲。虽然略显疲惫,但先生精神很好,完全看不出已经年近古稀。
说起此次土耳其之行,庞中华十分兴奋。近年来,他俨然成了传播汉字书写艺术的使者,多次应邀到国外讲学,不仅在美国著名学府哥伦比亚大学、布朗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哈佛大学办讲座,还于2012年3月,应邀走进了位于纽约的联合国总部,开设了为期三个月的书法班。他创造的“快乐立体教学法”将音乐和书法结合在一起,不仅帮国人更好领略硬笔书法的精髓,也让中国书法形象地走进外国人的心中。
此次,土耳其之行,庞中华在奥坎大学、伊斯担布尔大学和Tuyap会展中心中国展区举行了三场主题演讲活动。他特地挑选了土耳其民歌《厄尔嘎兹》,中国民歌《康定情歌》,每一笔都用音乐节拍解读汉字的书写,让不懂汉字的外国人都能在音乐中轻松地理解汉字。“我希望,用这种外国人容易接受的方法,让中国书法这一承载了几千年悠久文化历史的汉字书写艺术,在地球任何地方生根。”
谁能料到,拥有这样大“野心”的人,当年只是大巴山身处一个放牛娃呢。
中国少了一位飞机设计师,多了一位硬笔书法家
庞中华出生于美丽而贫穷的大巴山。他的学堂,是村里的两间土地庙。第一堂课,先生就教写字。简陋的毛笔,是从村里的货郎担买的,外加一个铜笔帽,写完字必须立刻套上笔帽,不然毛笔尖就干涩了;没有砚台,就用一个破旧的土碗磨墨;纸呢,则是粗糙发黄的毛边纸,用菜刀裁成一尺见方,二十来页为一叠,边沿用锥子钻几个小孔,再用棉线搓绳钉上,就成了一个小本子。
那时,他和小伙伴们最羡慕的,就是班主任袁老师有一支亮闪闪的钢笔,这也是方圆几十里的穷山村里唯一的钢笔。袁老师平时把钢笔别在上衣口袋里,真神气。他写字时,庞中华就在一旁眼馋地看,那笔尖闪着光,既漂亮又方便,吸一次墨水,管用好多天。山里的孩子,哪里买得起钢笔。心灵手巧的庞中华想办法就地取材。上山割草的时候,他用镰刀砍一枝拇指粗的斑竹,截成半尺来长,一头削得像钢笔尖那模样,中间破开一道小缝,沾上墨水写字,那线条细细得如同钢笔尖写出来一般,他乐得美滋滋的。他还不罢休,再砍一节粗点的竹管,作成一个笔套,套住笔杆,别在小汗褂的口袋上;骑上牛背,得意洋洋地走过村头,走过同学们面前。那时,在农村孩子心里,钢笔代表了知识、学问、聪明和智慧。袁老师在班里把庞中华表扬了一通,说他很会创造,将来长大了还可以给祖国造飞机、造先进机器呢!
8岁的时候,庞中华的大伯把他由大别山接到重庆,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不然,现在大别山身处,可能多一个像闰土似的老农民,世人也不会知道庞中华。”
或许由于袁老师一句表扬,中学时代,庞中华爱上了航模,还玩出了专业水准,十几岁的时候就成了国家二级航空模型运动员。可惜,上世纪60年代,普通人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年轻人要服从国家需要,庞中华说:“当时流行一句话,知识青年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他这块“砖”就被搬到了重庆建材专科学校。
飞机设计师梦破灭后,1963年,18岁的庞中华还想过要当一名诗人。浪漫主义气质的他,想要效仿古人,仗剑遨游。说到这里,他高兴地即兴朗诵起李白的诗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他喜欢新诗,毛主席曾说,应在传说和民歌的基础上发展现代诗歌,对此他很认同,也研读了很多古诗词、民歌。他甚至还在《重庆日报》上发表了一组四句小诗,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就遭到了学校的批判,“你学地质勘探,怎么能想当诗人呢?这还得了!简直是资产阶级名利思想作怪!”吓得他再也不敢写诗了。
后来,字迹清秀,喜欢办墙报的庞中华就想,“写字不犯错误,那我就写字吧。”他寻思,毛笔字从二王(王羲之、王献之)到颜柳欧赵苏黄米蔡,一路流传下来,造诣深厚,根本不可能超越,已经没有他的地位。钢笔虽然被广泛应用了,但还没有人钻研硬笔书法,这空白,让他看到了机遇。
之后不久,庞中华和朋友去了趟西安碑林。看完后,朋友们很受鼓舞,他却说:“我觉得没戏了,他们根本不可能被超越。”这种对现实的清醒认识,更坚定了他放弃毛笔书法,专攻硬笔书法的决心。
于是,在1964年,一个青年默默为自己规划好了未来的路:将来,他要出一本汉字硬笔书法的书。他不曾料到,这条路有那么艰辛,也不曾料到,这条路最终带给他巨大的成功。
16年追梦,终于遇到了伯乐
1965年,20岁的庞中华从重庆建材专科学校毕业,一心想离家闯荡的他跟校长申请“请不要让我留在四川。”最终,他十分幸运地被分配到了位于北京的地质勘探总公司。可惜,没过多久,文化大革命的到来结束了他的快乐时光,他被下放到武汉周围的深山里勘探地形,后来又到湖北襄樊呆了五年,之后又去了河南。
在韬光养晦的16年里,他一边兢兢业业地从事地质勘探工作,一边在地质队的流动帐篷里坚持读书、练字,累了就在山路上跑步,锻炼身体。他十分感激,文革发生的时候,他身处深山,躲过了那些风云不定的运动。他相信文革一定会结束,他一直在等待。
1965年,庞中华开始遍临名家字帖,模仿名家骨架,又结合钢笔的特点,研究字形笔画。他认为“似与不似之间乃妙”,于是在古人字体的基础上,坚持钢笔瘦硬的特点,“这就像蜜蜂采蜜一样,蜜里面有各种花的成分,但又不是任何一种花。”
1968年,庞中华写出了他第一本书《谈谈学写钢笔字》的初稿。在做诗人梦的时候,他写好诗,投到报社,就发表了;他原以为出版字帖同理,投到出版社,人家以为好,就给出版了,他没想到“让人家以为好”这个过程,花了16年。
他将编好的字帖寄给上海一家出版社,他现在还记得,里面的内容是天安门诗抄、老三篇、常用字。满心期待地等了很久,对方回给他的是一封机打的退稿信,“来稿已经收悉,经研究,不予采用,请自行处理。”只有“庞中华”三个字是手写的,这深深冷落了他的心。
之后,连续十几年,他都给各地出版社寄字帖,北京、河南、湖北很多出版社都寄过,最终都石沉大海。他的心境越来越悲凉,他希望对方支持也好、反对也好,能给他个回应,但是接二连三的信件杳无音信。他觉得“彷佛置身于沙漠般悲凉”。后来,成名后,粉丝写给庞中华的信,只要有时间他都亲自回,自己没有时间,也要嘱咐助手亲笔手写,从不允许机打。他说:“手写文字是有温度的,有种人与人的温情在里边。”
在多年被拒绝以后,庞中华醒悟,光投稿是不行的,必须有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推荐,才行得通。1977年,有一位老前辈带他拜访了聂绀弩,那个时候聂绀弩已经老态龙钟。老人看了他的字帖,非常激动。
“这是你写的吗?”
“是,是,聂伯伯,这是我写的。”
“中国,真有人才啊!”
虽然失势的聂绀弩给他的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却给了他莫大的信心和继续坚持的动力。
终于,四人帮被打倒了,文革结束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1979年夏天,他跑到北京拜访文怀沙。其时,老人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看到庞中华的书,两眼放光:“中华,你这书出版了吗?”
庞中华把之前出版社的退稿信拿给老先生看,老人生气地撕掉了所有退稿信,“今天,我要让你一夜成名,明天你再来我家等我消息!”
庞中华现在回忆起来,他当时听到文老先生的话,没有一点激动,“我不相信,他当时还戴着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还没落实平反政策,能有多大力量啊,但他给我肯定,已经让我很感动了。”
庞中华没想到,文老先生真给他找着伯乐了。当时,江丰已经复任中国美协副主席兼党委书记,中央美院副院长兼书记。看了庞中华的书稿,病床上的江丰说了三句话:“我们不能压制年轻人”、“我们要支持新生的硬笔书法”、“我们要支持庞中华!”最终,江丰口述,文老先生执笔,给庞中华的书《谈谈学写钢笔字》写了序言,并交由天津美术家出版社出版。
那是1980年,这本32开百来页的小书,定价3角8分,销量过百万册。
他成名后,去日本讲学时,日本人对他十分敬仰,纷纷打听他的经历。
“您是哪个书道学院毕业的?”
“我是重庆建材专科学校学勘探的。”
“勘探和书法,怎么会联系在一起?”
“勘探告诉我一个道理,凡是走得人少的地方,都有丰富的矿藏。”
他是20世纪后20年代的宠儿
“我,一个深山地质队员,被压制了十几年,就像孙悟空一样,终于从山底下蹦出来了。”说起当年的“发迹”,虽然33年过去了,庞中华仍然难掩兴奋。
《谈谈学写钢笔字》出版后,他又回到郑州附近的山里,有一天,支书老杨一路小跑着找到他:“庞中华,庞中华,你上《人民日报》了!”他至今仍然记得,那是1980年12月29日,他说他一辈子都感激那位名叫丁浪的《人民日报》编辑。文章刊发后,《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多家媒体的采访纷纷而来。他真的变成名人了。
从1981年开始,庞中华开始频繁在全国各地演讲,忙得不亦乐乎。河南大学,是第一家请他去做讲座的大学,接到邀请,他又欣喜又害怕。当时的他,已经在山沟里当了16年地质队员,上山就画地质图,回去就练字、拉手风琴,沉默寡言,几乎都不会说话了。回到家,他自言自语,对着镜子练习,终于在登台那一天,大获成功,观众掌声雷动。最忙的时候,他一天得讲三场。
不久,中央电视台的编导找到庞中华,希望他在电视上介绍钢笔书法知识。央视制作的这部《庞中华硬笔书法讲座》共分十讲,播出后影响巨大,庞中华拿钢笔在“回宫格”里写字的画面,至今还留在很多人的记忆里。
1985年,庞中华辞去了地质队的公职,与河南郑州金水区文化馆合作,开办钢笔书法培训班,原计划招收200人,谁料想来了1500人。庞中华改变原计划,第一期招收了700名,从中培养出20名优秀学员,成为他后来开办的“中华钢笔书法函授中心”的教师,还精编了一套函授教材,全国各地的学员通过书信方式向庞中华学习。
在这一过程中,他研究出了一套硬笔书法的教师用书和一套学生用书,并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写漂漂亮亮中国字,做堂堂正正中国人”。
最先跟他合作,把硬笔书法推向校园教育的,是山东省阳谷县教育局。原本不想去的他,在对方“三顾茅庐”的诚意下,最终启程。当年冬天,他亲赴阳谷。上课第一天,他让参加培训的老师每人先写了一篇字,两个星期的培训结束后,他让各位老师又写了一篇字。两相对比,效果显著,引来了更多地方教育部门的培训邀请。
令他没想到的是,在庞中华给阳谷县做完硬币书法培训后,不仅该县学生、教师的书法水平大幅提高,两年后,该县学生的高考成绩由原先的地区倒数第一,飞跃成为当地排名第二。“我猜想,可能是书法让人意志坚定,平心静气的原因。”多年后,庞中华总结说。这样的成功经验也引得各地教育部门纷纷聘请庞中华前去。
除了专注教育领域,原本没有经商头脑的他,也被推上了时代的潮头。在庞中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文具行业的影响力的时候,很多精明的企业家就已经找上门来要求合作,甚至还有人邀请他当品牌形象代言人,拍电视广告。
后来,经中国制笔协会推荐,庞中华和香港盛怡制笔有限公司合作,经过两年多的研制,开发出一系列“庞中华书写笔”,颇受市场欢迎。
做讲座、上电视、搞函授、办培训、造钢笔,20世纪的最后20年,庞中华几乎走遍了全中国,桃李满天下。可以说,文革后,整个社会对知识的渴求,成就了他;而他也竭尽所能地抓住了每一个机遇,成就了自己。这一切,直到电脑的普及。
一幅作品拍出82万,潜心创作,愿身后作品能传世
庞中华承认,电脑削弱了硬笔书法的受欢迎程度,对此,他倒也十分坦然,当然也有一个前提,就是他的书的印数没有减少。
“我不失落,我相信,中国人不会数典忘祖。”庞中华说,汉字是中华文化的核心,暂时看起来,电脑代替了手写,但等他们醒悟的时候,他们会把书法捡起来。“就像文革的时候,人们认为知识有害,知识越多越反动,那时候,我20岁,我就没有灰心,还是坚持学习,后来时代就把机会留给了我。”40年过后,很多人唱衰汉字硬笔书法,庞中华也是一样的信念,“不会的!”而且,近年来,硬笔书法进课堂、他在海外受到隆重欢迎,都让他意识到,硬笔书法的生命力还很旺盛。
庞中华觉得,写字人少了,跟整个社会空前浮躁有关。不去理会嘈杂的环境,他愿意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世界里,“我希望,我能留下一批能流传下去的作品。”他坚信,他的作品是一个整体,将来他的书法,他的图书,他的手稿,最终要捐一个博物馆,“这才不虚我一生”。
近十来年,他从中国硬笔书法协会主席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也很少出去讲学,钻研技艺,潜心写诗,几乎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2011年,他到美国讲学的时候,一家美国公司专门找到他,请求为他推出网络教学。跟传统的电视教学、录音带不同,网络教学将开发比对技术,让庞中华能直接给学员批改作业。软件不久即将上线,这让他再一次跟上了时代。
“我自己对拍卖市场不是很熟悉,只参加过一次。”2011年,在一场为非洲募捐希望小学的公益拍卖中,原本定价10万元左右的作品,庞中华觉得,拍到15万就差不多了,没想到,经过多次竞价后,竟然被推到了82万。这让他惊诧,但在很多业内人士看来,其实很正常。有专家分析,在上世纪80年代,临摹过庞中华硬笔书法的人,如今都已是社会中坚,这种天然的感情联系,无形中会推高他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