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勤:过则改之

2014-04-29 00:44:03杨帅
财经文摘 2014年10期
关键词:抄家老师

杨帅

2013年第6期的《炎黄春秋》上,刊登了一位当年的红卫兵的道歉广告。

“垂老之年沉痛反思,虽有‘文革大环境裹挟之因,个人作恶之责,亦不可泯。”接着作者向被他伤害过的师长、同学、先生并家属道歉,寥寥数句,情真意切,引来舆论的广泛肯定。

故事的主角就是刘伯勤,对文革的反思、对师友的歉意,已在他胸中郁结了几十年。

混乱年代的孩子

1966年夏天,刘伯勤14岁,家住山东省政协大院宿舍里,在山东省济南一中初一(3)班读书,是所谓“老三届”中最小的一届。

年少的刘伯勤比较调皮,心思都在玩儿上,不认真学习。期中考试代数得了59分后,他反而认为是老师跟自己过不去,一心“报复”。教代数的班主任老师许俊源在课上提问,刘伯勤一反常态举手回答。老师以为他转性学好了,却没想到他站起来问,“为什么昨天跑到我家告状(家访)?”凡此种种,虽然许老师对他多般教诲,刘伯勤调皮贪玩的脾性却没有改多少。

1966年6月的一天,刘伯勤和几位同学劳动时,班主任迎上他们说:“明天起学校不上课了,我们班也不劳动了,参加‘文化大革命。”当时的他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反而追问:“是这星期不上课了,还是永远不上课了?”许老师神色黯然地说:“永远不上了!”

“多少年以后回想起这一幕,他当时的眼神、口吻,我都历历在目!许老师兴许是可怜我的少不更事,又不能明讲,才这么说。”对刘伯勤而言,这却解除了留级的危机,当时的他不禁欢呼起来。

1966年6月1日,《济南晚报》转载了《人民日报》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后形势急转直下,济南一中党支部揪出6个“牛鬼蛇神”作为批判对象。大喇叭震天响,各教学楼和办公楼内外都是标语和大字报,高年级学生开批斗会,他们初一也跟着起哄胡闹,“表现自己‘横扫一切鬼蛇神的意志”。

批斗会前,六位老师低头弯腰鱼贯而出,都会受到学生们的“夹道欢迎”。一次刘伯勤看着别人动手,自己心里也痒痒,于是当教导主任李昌义经过时,在对方头顶上拍了一巴掌,又朝他后背吐口水。“过后多少年,我曾无数次回忆起当时一幕,每次都是赶紧强迫自己想别的事情,不敢正视那一刻以打人为快的龌龊念头。”

在文革中长大

1966年8月起,山东省大中学校开始成立红卫兵组织,揪斗对象日渐增多。“里弄闾巷时常弥漫着焦煳味道,那是有人家在偷偷地烧旧书或者怕给自己带来厄运的物件……就在这时,从北京刮来了抄家风。”

刘伯勤至少有四位同班同学的家被抄了,他参与了其中对张念泉和韩桂英抄家的两次行动。

韩桂英的父亲在解放前是济南明湖照相馆经理,于是她家在“文革”中被视为资本家家庭。抄家时韩桂英不在,只有她母亲。当天红卫兵没有抄出什么东西,却在要结束时,一位外班同学无意间拨掉了墙上的毛主席相框,发现毛像与背板之间藏着32张蒋介石的相片,有便装有戎装,码了四沓。

韩家的反革命罪名登时坐实,韩母被扇了耳光,又遭拳打脚踢。大家也又来了劲,重新把她家翻了一遍。刘伯勤顺着之前的思路,将一位大概是韩奶奶的相框砸下来摔碎,发现后面藏着四沓共计200元现金,这笔当时的巨款也被抄走了。

这被刘伯勤视作“文革”中干得最缺德的一件事,“200块是什么概念?那时候一个月工资三四十元,大多数家庭都是‘月光族,没到发工资就没钱了。毕生的积蓄被全部剥夺,我真不敢想象她家后来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抄家后,刘伯勤再也没有见过韩桂英,因为她没再去过学校,毕业照里也没有她。“五六年前我一直打听,想给她当面道歉,却听说她去世了。”

1966年十一前后,刘伯勤的母亲也被打倒了。到了年底,刘伯勤从北京串联归来,发现满院的标语大字报,一直到他家门口,全是打倒他父亲的,当时就懵了。

“我们家变成‘反动了,由‘自来红到‘自来黑,我也成了‘狗崽子。”家也被造反派抄了,心态的变化让刘伯勤慢慢开始反思。他先有过一段“刻意表现”的时期,继而觉得没理由再施害“同类”,从羞愧开始,慢慢“对自身经历和国家发生的事有了自己的想法”。

从赞同(你说什么咱就信什么,跟着干什么),惧怕(怎么“文革”搞到家人头上了?今后会怎样?),到怀疑(头脑中打起了“语录仗”),转变(“九·一三”后,肯定了先前的怀疑,有了“原来如此”的感觉),一个孩子在文革中长大。

这时他已经历了上山下乡,又回城当了工人,刘伯勤心中不再认可“文革”时期的宣传,并对“以阶级划线,确定远近亲疏,制造并任意扩大贱民阶层”的政策深感抵触。但忏悔只在心中,他当时仍有些抹不开面子,常常没有勇气当面道歉。

1972年,刘伯勤有了考上大学改变命运的念头,开始重新学习。那时他请教昔日老师并得到了帮助,也为“文革”前后不恭敬之处私下里道歉了。

1978年,他参加高考,考上了山东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文革”的痛楚虽未消退,国家和个人却都渐渐走上了正轨。

“心病”

“心病”,是刘伯勤的网名。

这些年来,每每读到描述中共历史上各种政治运动受害者的文章,他都有连心连肺的感触,都会将自己放进去体验一番心路历程。“但没有能完整走下来的,走不下来的。受害人越是可怜无助,对于加害人也越是不能容忍。将心比心,就有了忏悔。”

从20年前起,刘伯勤的班级每年至少举办一次同学聚会,但刘伯勤只去过两次。同学曹广滨说:“他不好意思去,当年的事情至今是他的思想压力。”

5年前,刘伯勤找到了张念泉,请他出来一起吃了顿饭。但这次见面,两个人谈论“文革”的时间并不多。面对刘伯勤的道歉,张念泉说:“我们那时候年龄小,是孩子。那时候大环境不都这样吗?”

“包括老师、其他人,所有我道过歉的人都这么讲。但这是人家的宽宏大量。”刘伯勤说道。

刘伯勤产生登广告道歉的想法有四五年了,道歉使自己良心得安,使受害人及其家人亲属得到慰藉,应该通过这种办法把该做的做了。但他当时有顾虑,因为参与揪斗抄家的还有其他同学。“我道歉了,他没有道歉,他怎么想?我又不能替他道歉,客观上会给别人形成压力。……现在和我一起干这事的人不在了。”

2013年农历正月初三,十几个老同学的聚会,刘伯勤少有地参加了。一见当年的“黑五类”同学鲍德昌,刘伯勤就说:“我见了你不好意思。”

鲍德昌说:“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这么些年不来,咱们的人见一次少一次了。”

“说句良心话,咱们班的张念泉、韩桂英等人,我对不起他们。我真想见见他们,给他们道歉。”

鲍德昌立时湿了眼眶:“伯勤,你怎么这么说呢?咱们能活着见到就很好了。当时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就是恶作剧,正好赶上这么个风潮。”在场的人也都劝刘伯勤,让他别再为陈年往事伤神。

但正是這次聚会道歉,催生了后来的道歉广告。在张罗道歉事宜时,刘伯勤承受了不小的家庭压力。家人为他担心,告诉他:“你一道歉,人家反而认为你是恶棍了。”果不其然,道歉广告刊登之后,虽然赞许者众,却也有人出言无状。一下子被推进舆论漩涡的中央,意外地“被出名”,这让刘伯勤极不自在。虽然他年逾耳顺,对此无非一笑置之,却也难免对完全不讲道理的年轻人感到困扰,对国民教育颇为担忧。

所幸,这次道歉终于解开了一些心结。“这个解开,不是说人家原谅我了。而是我应该给你说,但没有机会给你说的,现在我说了,让你看到了。不光是‘文革,在任何社会里,做这些事都是不对的。(做了)不对的事,就应该道歉。”

有人说,站出一个刘伯勤,历史的阴影就减一分。诚然,恰恰是这一点一滴道歉的勇气,明辨善恶的勇气,让我们不至于再被阴影笼罩。“指控你吓人的罪名却不给你平等发声辩驳机会的做法,似乎仍然是媒体的标准套路,从这一步到反右、‘文革,其间并无万水千山,不要有一点点自己可以置身事外的幻想。”刘伯勤说道。

刘伯勤,退休前任济南市文化局文物处处长,2013年第一位在媒体上公开为“文革”时期的言行道歉的红卫兵,得到舆论的广泛赞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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