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华杰
“在大自然的经济体系中,有多少强盗大亨,就有多少贸易联盟;有多少私人企业家,就有多少团结经济。”这并非单纯来自伦理学的教导,也是来自大自然的基本事实。以自私的基因为抓手,鼓励个体间、物种间恶斗,终究是邪说。
修习自然科学的学生以及普通人怎样才能最好地了解大自然的生物多样性、进化的精致以及掌握生态学的基本原则?
所谓最好,当然是相对的,包括较快速地、不太失真地了解。在一所不算太差的大学听一门生态学课程,应当是高效、靠谱的事。通常,这样做是对的,但是这未必是唯一的选项,也难能说是最好的,因为在教室里了解大自然总是缺少直观性,听众无法发动自己的动物感受能力,与其他物种平等相处,切身体会大自然的复杂关联性、整体性。
美国生物学家哈斯凯尔采取了并不特别惊人但绝对与众不同的一种办法。他像怀特和利奥波德等博物学先驱一样,将目光聚焦于一个较小的区域,主要通过肉眼和身体,持续观察、感受他的“小世界”,并把观察、感受、思索写成了畅销书。他选择的“样方”只是一个直径一米的圆形区域,位置在田纳西州的一片老龄树林中,他满怀敬意地称这块小地方为“坛城”。
哈斯凯尔以日记体写成了当代博物学名著《看不见的森林》,副标题为A Years Watch in Nature,即在大自然中进行一年的观察。从1月1日写到了12月31日。作者在“坛城”观察并感受到鲜活的雪花、苔藓、獐耳细辛、蜗牛、飞蛾、鸟、毒蛾毛虫、蚂蚁、蛞蝓等等,以生动的文笔和深刻的博物学、生态学、进化论的见解,阐述了生命的惊人多样性、精致性,特别强调了大自然中各物种之间的普遍共性关系。书中几乎每一小节,都有亮点,都令我产生共鸣。实际上,我本人也有这样的想法:在地图上打骰子,随机选择一小块地方,对它持续观察,写一本自然笔记!
进化生物学是作者的思想利器和无尽的科学数据来源,但博物情怀显得更为重要。当今,进化论武装起来的博物学,试图汲取现代各门分科之学的营养,以自己的原则对其加以组织运用,更精确、更自然地理解整个世界。观察、记录、描述,以及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思索,是当代博物学实践的基本手法。这类工作具有悠久的历史,技术门槛从来不高,但要求独特的心境和肯用来“浪费”的时间。在现代性的大潮中,人心惶惶,高效地追逐名利,迫使许多人不容易保持“赤子之心”,不愿意用时间感受身边的大自然。大自然不是伙伴,不是感受的对象,而是设法利用、压榨、污染的对象。因此,到目前为止,真正能尝试从事博物学的人仍然是少数,尤其是在中国。
哈斯凯尔的博物学观察相当丰富,其解说令人振奋。读后自然能够感受到,我就不举例评说了。他对经验主义和当代科学的批评,令人印象深刻,值得专门说几句。
“我们生活在经验主义的噩梦中:一个真实的世界,就存在于我们的知觉范围之外。感官欺骗我们长达数千年。”(277页)作者说,一个重要原因是尺度的差异。我们人类具有太庞大的身躯,感官过于迟钝,而这使得我们对生命的多样性、复杂性产生了错误的印象。“我们是装点在生命表皮上的笨重饰品”,我们需要“用心”去感受、去发现动物、树叶、雪花、尘埃、菌盖,以及其他多得多的微小生命。“忘我”很難做到,但它是一种方法论手法,通过忘记我们的身份,抛弃我们的自大,便容易认识到生命世界的共生本性。“生命史上的重大转变,大多是通过像植物与真菌这样的协同合作来达成的。一切大型生物的细胞内部都栖居着共生细菌,不仅如此,就连这些生物的栖息地,也是经由共生关系促成,或是被这种关系改良的。”固然曾作为异端的连续内共生理论已经被普遍接受,甚至写进了中学课本,但是只有像哈斯凯尔一样,观察一块“坛城”,才能对共生获得更深刻的感受。
用我们自己的感官观察大自然,能够更平衡地看待本来就存在的自私自利与合作共生,避免简单地把一个还原为另一个。通常的弊病是,以为进化论科学教导我们或者向我们明白无误地证明自私常有理。“在大自然的经济体系中,有多少强盗大亨,就有多少贸易联盟;有多少私人企业家,就有多少团结经济。”(275页)这并非单纯来自伦理学的教导,也是来自大自然的基本事实。西方文化非常强调个体性,高扬个体、解放个体在一定历史背景下固然有道理,但在自然体系中孤立个体终究不存在。以自私的基因为抓手,鼓励个体间、物种间恶斗,终究是邪说。
博物学也强调经验,并且鼓励人们开发自己的新感性。狭隘的经验论是有问题的,要时时提醒自己:经验并非都靠得住,经验也能误导理性。但是,经验不足,对世界的感受和理解便容易出问题,依据极有限经验的模型便可能导向邪路。经验不足在现代社会中往往以追寻客观性为挡箭牌,这便触及对当代自然科学局限性的批评。
“很不幸,有太多的时候,现代科学不能或者不愿去正视或体会其他动物的感受,‘客观性的科学策略,无疑有助于我们对大自然取得部分的了解,并摆脱某些文化偏见。”“然而,分离的态度只是一种策略,目的在于打开局面,而不是要在全部活动中贯彻始终。科学的客观性一方面推翻了某些假定,另一方面接纳了另一些假定。这些假定披着学术严肃性的外衣,很可能促使我们在看待世界时产生自大和冷漠的心理。当我们将科学方法适用的有限范围混同为世界的真实范围,危险就降临了。”(284页)科学为了自身的目标,要化简复杂的大自然,一瞥自然的某些侧面。这样做非常有效。但是这与世界就如科学化简所描述的那样运作,是完全两回事。哈斯凯尔进一步指出,自然科学的自大精神,并非纯粹学术使然,它“迎合了工业经济的需求”。科学把世界简化为机器,这一隐喻虽然十分有用,但它并不展示世界的全部。
“在这一年中,我极力放下科学工具,努力去倾听,科学是何其丰富,它在范围和精神上又是何其有限。很不幸,这类倾听训练,在正规的科学家培养方案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这种训练的缺失,造就了科学中不必要的失败。由于缺少这种训练,我们的思想更为贫瘠,可能也蒙受了更多损失。”(285页)神话、常识、科学都讲述了若干故事,我们可以陶醉于故事中,但要分得清,不要“将故事误当作世界明澈而妙不可言的本质”。
哈斯凯尔作为自然科学家,对自然科学的批评显得更有瓦解性、可信性。当然,这不是号召放弃科学,只是提醒改进我们的科学。
(摘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