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小羊
对于终身未嫁的女子,人们总是过于轻易地给予同情,而很少想到自己在经营一段长久关系过程中,所遇到的挑战与痛苦。
明朝
马湘兰
世俗偏见是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一定要结婚。即使她有能力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只要未婚,就会被定义为:很惨。
马湘兰是大城市的姑娘,生于南京,长于秦淮河畔,误入烟花柳巷,避免了她被时代的车轮碾压成尘。
她本名守贞,因为爱兰又擅画兰竹,取艺名湘兰。据说她“姿首如常人”,却“神情开涤,濯濯如春柳早莺,吐辞流盼,巧伺人意”,在秦淮八艳中,她是性一不靠姿色,以“德”服人的艺人。身处欢场,却能以德服人,可见此人情商之高。反映马湘兰高级情商的著名案例是一位丫环不小心打碎了名贵的玉簪,惴惴不安,马湘兰抚手道,哎呀,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好听的玉簪落地的声音了。
为人旷达,“挥金以济少年”,对于艺人来说,好人缘意味着地位与财富,来往于马湘兰闺阁的多是文人雅客,王公贵族,她自然也不差钱。在秦淮河畔盖了一座小楼,取名幽兰馆,曲径通幽,满植兰花。虽为青楼女子,出入却是贵妇人的气派,难免树大招风,被黑社会盯上。与马湘兰纠缠一生的男人王稚登粉墨登场,利用自己的社会人脉,帮马湘兰摆平了黑社会。女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是最容易被打动,恍惚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跟定这个男人,找到人生靠山的念头,可惜眼前的男人与其他所有男人一样狡猾,承诺于他们而言是冰山与铁链。
此后三十余年,两人一个在南京,一个在苏州,地理距离并不遥远,一共通书信八封,信中,她称他为二哥。偶尔,他去苏州看她,他来南京看她,她送礼物给他及他的家人,包括夫人。不能因为一个女人没有结婚就觉得她是寂寞的,她的生活中从不缺乏男人,50岁的时候,她还遭遇了一场姐弟恋。二十出头的少年如痴如醉地喜欢她,不仅为她掷下重金更要娶她为妻,她自由自在一辈子,当然不会晚节不保、自投罗网,以一句“你见过我这么老的新媳妇么”,让男人断了念想。
自古烟花女子不登正房,她即使嫁人,也只能与人为妾,混得好可以是顾横波,混不好就是冯小怜,她既不缺男人,也不缺房子,甚至不缺稳定的生活,她缺的只是一个名分,然而为了一个名分,却要冒失去现有一切的风险,这笔买卖其实不划算。
马湘兰对于王稚登究竟有多少爱?如果你认为女人一定要忠贞地爱一个人,可以想象成爱比海深:如果你认为孤独却自由的生活也是不错的选择,爱情就不过尔尔,至少她并没有爱他胜过爱自己。
1604年,王稚登70大寿,马湘兰带着一个舞蹈队去为他祝寿。此时马湘兰已经57岁,有自己的院落,自己的财富,自己的姐妹,还能组织自己的舞蹈队,给想要报答的男人祝寿,人生如此风光,何谈“孤单谁惜在天涯”。
“四座填满,歌舞达旦。残脂剩粉,香溢锦帆,自夫差以来所未有。”从王稚登的描述,可见这场寿宴之盛景。马湘兰在苏州停留两个多月,回南京不多时,自感不适,沐浴更衣后,端坐在“幽兰馆”中仙逝。结局如此利落干净,惟一让人感到多余的倒是王先生的悼念诗,“歌舞当年第一流,姓名赢得满青楼,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头”,一位曾经向自己表露好感的女子,如果终身未嫁,男人总忍不住沾沾自喜,却不知他拒绝她的那一刻,倒可能是她一生中最为幸运的时刻。
台湾
邓丽君
既然长久而稳固的温情需要消耗太多的精力去获取,孤独其实也并不那么可恶,尽管它并非人生最好的状态,却是更加接近自由的状态。
邓丽君原名邓丽筠,取意为美丽的竹子。从马湘兰穿越到邓丽君,一位好兰,一位爱竹,途经她们生命的男子形形色色,却未能有一个人相伴终老。世间男子之浊,总会在过于高雅的女士面前感受到他们并不愿意承受的压力。
作为华人歌坛永恒的面孔,邓丽君是许多男人心中的女神,虽然按照当下的审美,她算不得天仙般的丽人,鼻梁不够高挺,下巴不够有型,嘴唇太薄,然而就是这些不完美的五官,放在一个人脸上,却显出清秀淡雅的美感,何况她有167厘米的身高,修长的腿与葱白似的皮肤,她是不惧与林青霞合影的人,她们各有各的美,一个美得耀眼,一个美得从容。
她的男朋友之一成龙先生这样评价她,温柔、聪明、有幽默感又美丽,在美食与着装方面有着非同一般的高品位。她是典雅的化身,举止得体,礼貌周全,“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她一生至少谈过六次恋爱,也许是九次甚至更多,“爱情多一点也不怕。”她说。没有人是天生的自由者,正如没有人是天才的孤独者,孤独像一片河床,当你发现自己只能在这样的河床中流动时,除了做一条自由自在的河,其实你已经别无选择。邓丽君曾经离婚姻很近。初出道时,与马来西亚企业家林振发谈婚论嫁,林振发却因心脏病发作去世,年仅27岁。邓丽君另外一位早期的男朋友朱坚,因空难去世。两位男友的先后去世,给邓丽君究竟留下了什么,她很少提起,只是她变成一个相信命运的人,“算命先生说,我适合背井离乡,这样对我比较好。”她似乎一生都在践行这样的生活态度,在异乡的灯火中品尝生活的滋味,无论东京、纽约、巴黎还是清迈,超强的语言天赋使她可以很快与当地人打成一片,将任何一个他乡作为故乡。
离婚姻最近的一次是与糖王之子郭孔丞。在谈婚论嫁过程中,郭家提出三个条件,交待过去的“历史”;退出演艺圈;断绝与娱乐圈朋友的交往。邓丽君圈中朋友不多,从她居清迈时的深居简出不难看出,退出娱乐圈于她而言也并非难题,只是,当三个条件被赤裸裸地摆在桌面上,颇像秀女入宫前的验明正身,日后所有荣华富贵都是当下放弃尊严换取的,何况她又不缺荣华富贵。
大约是这一次之后,她真的断了结婚的念头。爱情永远是自由的,而婚姻永远是不自由的,倘若一份长久而稳定的关系需要我们付出自由甚至尊严的代价,它的意义不过是一个名分的束缚。
与马湘兰一样,邓丽君有能力将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她在巴黎的公寓庭院里满是葱茏的花草,童话般的水晶灯从屋顶瀑布般垂下,在白日也闪着星星般的光点。林青霞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她在巴黎的这所公寓比我的梦更加完美,可是我感受到的却是孤寂。”每个人所看到的其实都是我们自己,林青霞是一定会结婚的女人,哪怕那段婚姻令她痛苦让她抑郁,邓丽君却未必,虽然她并不忍心辜负朋友的好意。林青霞结婚时,曾经想找邓丽君做伴娘,未果,后来邓丽君打来电话,林青霞说,婚礼上,我最想把花球抛给你,邓丽君也没有接话,而是大大方方地说,我为你准备了一套红宝石首饰。
既然大家都觉得结婚更好,那些已经打定主意不结婚的人实在没有必要多说什么,她们多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质疑为嫁人不易只好硬扛的心酸。每个时代的人,对于幸福都有约定俗成的偏执认知,然而如果说幸福只有一个模样,世间其实根本不存在任何幸福,每一种生活都有它的苦与乐,被束缚的人以牵挂他人以及有人牵挂为乐,不甘束缚的人则以孤独与自由为荣。
“一个亲切自然的姑娘,内心却是孤独的。”在朋友关系中,她永远是占据主动权的那一个,别人联系她很难,需要的时候,她会主动联系。最后的几年,她生活在泰国清迈,那时候的清迈还是真正的清迈,没有被过度地旅游开发,陪伴她的是比她小15岁的法国青年保罗。
照片中的保罗年轻、高大、帅气,她不施粉黛地站在他身边,满脸上没有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呈现着她那个年龄应该有的样子。有人说她老、憔悴,然而能够勇敢地在比自己年少的男友面前老去,难道不是比拼命留住青春更值得骄傲?
每个人都会老去,却有一部分女人失去了老的自由,她们拼命想留住根本留不住的青春,在不老的神话后面是一颗被世俗恩恩怨怨、功名利禄束缚得如同木乃伊的心。
与马湘兰一样,她离去得异常干脆利落,在尚未到达老态龙钟,没有体味一位老人所要品尝的世态炎凉的年龄,她们的身边没有亲人与爱人陪伴,但有舒适的床、美好的风景、自己喜爱的屋子,以及曾经路过的人们的挂念,她们不曾真正拥有谁,也不曾被谁真正地占有。他们在回忆起她们的时候,却极尽赞美,尽管那赞美中有着居心叵测的惋惜,那也不过是对于人生不够完美的叹息,谁的人生又是完美的呢,尤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