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是“第一名”

王崇老师，您好！

我是一个5岁男孩的母亲，这个男孩是一个口齿伶俐喜欢问为什么的男孩。我们从小给他读挺多书，念挺多故事，平时也常看巧虎之类的益智节目，他对这些内容挺感兴趣，认字认得挺多，说话也很有逻辑性，挺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但三岁以后，他的一些表现让我们感到十分忧虑。

他不喜欢动手，不敢尝试，很多事情他在第一次尝试过后如果失败了，就不愿意再去试。例如小的时候，不敢拿笔画画，一定要大人拿着他的手画才敢继续，画错了一点就大发脾气，不愿意继续。再大一些，给他买了一些益智类的拼插或者组装玩具也是如此，必须要大人陪着玩，如果凭借自己的能力无法实现一个螺丝和螺帽的组合，他就会马上放弃这个玩具。我们说过很多鼓励他的话，似乎收效甚微，他似乎有着天生的畏难情绪，不愿意做任何有困难的事情，也十分敏感。

上个月他还和跆拳道老师发生过冲突，因为出去上厕所没有和老师报告，老师要求他道歉，他怎么也不愿意承认错误，边哭边说再也不上了。

他总是说，妈妈，我长大以后要做一个什么什么，我长大以后要制造一个什么什么，我说好呀，那你从现在开始就要开始试着动手做的时候，他却又推诿了。我知道这样的性格对他的未来没有好处，但又不知道他这样的畏难情绪该如果引导？如何才能把他锻炼成一个直面困难和挫折的人呢？十分疑惑与焦躁，期待您的指导！

卡卡妈妈

卡卡妈妈，你好：

坦率说，我不相信卡卡“不喜欢动手，不敢尝试”。

但是我相信在某种情况下，卡卡“不喜欢动手，不敢尝试”。那就是这件事不是他自己的自由选择，或者目前这个活动超出了他的能力。一个孩子如果总是需要面对超出其能力的任务，是会非常挫败和愤怒的。而如果他知道成年人总是希望他“成功”，他就会慢慢长大成为一个害怕失败、逃避挑战的人。

所以，读着你描述“他不喜欢动手，不敢尝试”的文字，我在想，从卡卡七八个月大——已经可以坐着用手抓东西、抓食物吃吧，到今天他五岁，他每一天、每一个月、每一年有多少时间可以自由地使用他的手和整个身体？

孩子天然地就想使用自己的身体来感觉和探索他身处的世界。使用嘴、手和整个身体，是孩子天然的倾向。换句话说，只要不被大人打扰，孩子自己就会完成这件对他来说兴致盎然的事情。现代科学早已发现，身体的自由活动对于孩子身心和大脑发展的巨大作用——我知道中国的家长很关心“脑子”的问题——注意，是孩子的“自由活动”，完全不需要老师和家长额外的“引导”、“指示”。成年人只需要做一件事，保护孩子的安全。就像作家塞林格说的那样，你只要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不要让孩子受伤害就可以。

而我们的现状是，幼儿刚一开始自由运用自己的身体来发展自己、探索世界，就会马上被成年人阻碍。大家都见过这个场景：一个婴儿刚把手指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开始吸，这时，一位心急火燎的成年人出现了，一下把孩子的手指从孩子嘴里蛮横地拔出来，可能还要拍打孩子两下，呵斥两下。如果成年人对卫生问题很认真，为什么不把孩子的两只小手、十根手指擦擦干净，然后让他好好享受一番呢？

每一个会走路的幼儿都喜欢下雨天。深深浅浅的积水坑对他们有无穷的吸引力。如果可以，他们愿意去每一次水坑里尽兴地踩一踩、跳一跳，或者蹲下来摸一摸。有多少幼儿真正享受到这种快乐而没有被大人阻止？

在你的信中你提到孩子“失败了”、“画错了”……诸如此类的观念。这些以目标为导向的观念可能成人世界适用，对于儿童是极其不合适的。请想一想，当儿童轻轻地踩水或者在水坑上跳，到底哪一种“成功”，哪一种“失败”？一根一根吸手指或者大半个手放在嘴里啃，哪一种“对”，哪一种“错”？

我强烈建议你们为孩子选择更简单但是同样有效的“工作”：玩沙子、小石头或水。坐在院子里或者阳台的一角，准备好脸盆、小勺子、小铲子。然后，成人就在他一米之外安静地观察他、陪着他，当他的眼神寻找你的时候，能看到你，他就会安心地微笑，随即转身带着你的爱给予他的力量专注地开始动手“工作”起来。在安静的时刻里发生的一切是对孩子的身心最宝贵的东西：爱和自由，专注、创造力和韧性的发展。

至于他和跆拳道老师的冲突，我的疑问是：第一，老师有没有事先和所有孩子约定过去上厕所要向老师报告，以及演示过如何报告？第二，对于五岁左右的孩子，约定好一条新的规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从此恰当地遵守它——说一遍就能做到的是成年人，何况也不是所有成年人能做到。那么老师如何在不给孩子压力的情况下，提醒孩子，再次演示正确的做法，最终教会孩子，这是老师的责任。如果老师不教，只是带着情绪指责孩子，那么你们确实可以考虑为孩子换一位更温和善意的跆拳道老师。

当卡卡说，“妈妈，我长大以后要做一个什么什么，我长大以后要制造一个什么什么时”，他对你完全敞开了内心的世界，邀请你进入其中。那一刻他对你有无限的信任。你只需要学习倾听就可以了。只需要带着一点接纳、欣赏和好奇问问题，然后倾听他，就可以了，不要打断对方，不要给出你的意见，不要给建议和解决方案：“哦，很有意思。你多说说，你是怎么想到的？”卡卡就会更兴奋地向你诉说他心里更多的发现和想法。妈妈的好奇让他感到妈妈是真正在关注他所说的内容。当他说完了，他的内心会非常满足，他和你在内心的连结就这样被建立了起来。如果这种沟通方式保持下来，等卡卡到了青春期甚至成年以后，他会仍然很愿意来找你诉说他内心的感受、想法、困惑和烦恼。

我相信你的学习能力，而且我知道你爱卡卡。

王崇

王崇老师，您好！

今天，我看着刚刚拍的女儿与她表姐一起玩耍的视频。视频里两个四岁多的小朋友在一起数数。女儿从十数到一没数清楚而她姐姐则很连贯地数了下来。女儿显得很不开心，并且独自又数了一次。而且，在她姑父夸奖表姐的时候，她很生气地发出吵闹声。我回想起和女儿一起玩耍时，她总是希望自己当最终胜利的一方，不论是一起跑步，还是扮过家家的角色，即使是讲故事的时候，她代入进去的角色也必须是第一名或者最棒的。有时候甚至很激烈地制止我们超越她。比如一旦我跑得比她快，她会停下来哭闹，不许我超过，并反复强调自己是最快的，有时甚至还会发半天脾气。……我有个不好的毛病就是爱冲动，偶尔会因为点小事突然发火。……也担心，会不会是我的原因造成她一定要得第一……

豆豆爸

豆豆爸爸，你好：

我很欣赏你是一位有反思能力又能敏感察觉到孩子和自己感受的父亲。

人与人之间只有两种关系，对待孩子也是如此：“独立平等”的关系和“支配一服从”的关系。无论在家长和孩子之间，下属和领导之间，或者政府和公民之间。简单粗略地说，这就是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的一个重要区别。而我们的社会正在由传统社会（支配服从的关系）转型到现代社会（独立平等的关系）的过程中。

在“支配-服从”的关系里，成人的目标是有效地控制孩子（或别的成人）。常用的有效手段就是“恐惧”和“荣誉”，能让孩子（或大人）“听话”。“第一名”和“小红花”等等，都是以荣誉来控制孩子的代表。当然，失去荣誉、不被欣赏或喜爱的恐惧也在发挥作用。

一个被控制着成年的人，是没有独立自我和独立思考的人——他所有的生活目标，都是以所谓“大家都这样”为目标的。如果比不过别人，他会很痛苦。他没有自己的目标和意义，“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在“大家都这样”追求的目标之上，他只想要“更多”。所以，选择以什么关系与孩子相处，取决于你希望孩子长大以后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

在教育的意义上——无论是智力发展还是更重要的人格（独立）的发展，两个四岁多的孩子一起数数是没有意义的，何况还有一个大人在一旁做手握评论权和欣赏权的法官。唯一的意义就是在这两个无意识的四岁的孩子身上复制了一次“支配一服从”的模式。当你的孩子身处这种模式之中，身处力争“第一名”的努力和争取不到的焦虑、恐惧之中时，她内心的声音在说：“我一定要得到第一名，只有这样你们（老师、父母）才会爱我，只有这样我才值得被爱。”

你可以把她抱到你的膝盖上，慢慢地、清晰地、真诚地告诉她：“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你就很独一无二的。无论你得了第几名，我都会爱你，喜欢你。”在她焦虑的时候，在她平静的时候，在她睡着的时候，你可以经常对她说。

如果你留意，你会慢慢发现，荣誉、第一名，威胁和惩罚和一位高高在上更有权力的评价者、支配者总是结伴而行。所以，找出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意识，以及与“比赛”和“比较”有关的活动），保护你的孩子远离它们。你可以先从自己心里和自己家里开始。

还有，父母都会克制不住对孩子发火，那就事后向孩子道歉，看着她的眼睛说：“对不起，刚刚我没有照顾好自己，我把我的情绪发在你身上了，你愿意原谅我吗？”（完）

王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