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茕子
爱与不爱在某一瞬间会变得很难界定。
初恋
肖天持有我们酒店的钻石卡。我是大堂经理,多数客人喜欢占我几句口头便宜,但肖天从来冷若冰霜。同事说,他是通过老婆发的家,惧内。
一天中午,在酒店最隐秘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他。他和一个姑娘相对而坐,薄薄的尴尬像迷雾一样笼在他们四周。女孩长得很良家,年纪与他相仿,表情有些生硬。
不一会儿邻桌的菜品有问题,我过去交涉时听到肖天对女孩说:“我一直想着你,也许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我知道很对不起你……以前从来没给过你什么,现在我经济条件好了,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
姑娘微笑得很勉强:“不用了,谢谢。”
一看就是一咸鱼翻身的屌丝千呼万唤把初恋女友约出来显摆,对方并不领情的故事。或许他心底的那块地里还隐约埋藏着他开垦时的贫瘠、青涩和乐趣。
我猜女孩永远都不会来找他。
没想到半年后,我接到了一个预订包房的电话,主人来了,竟然是她。她和一个满面愁容的老太太一起进包房看,老太太有点畏畏缩缩,没怎么见过世面。两人在包房里拘谨地坐着。我去给她们倒茶。
老太太说:“这么高档,贵不?”
女孩说:“他是这的贵宾才约他到这儿来,其它地方人家也看不上啊。”
很快,肖天到了。看到有个老太太,满面红光的他怔住了。老太太立刻把脸笑成一朵花。“这是我婆婆。”女孩介绍。肖天当场被镇住了:“干吗?!”看着他连坐都不想坐,女孩和婆婆都有点急。女孩很老实,急切切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她丈夫开车撞死了人,被以涉嫌交通肇事罪拘捕。受害方要他们赔60万才肯出具谅解书,这份谅解书非常重要,直接关系到她丈夫的量刑。他们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把刚付了首付的新房也卖了,还差十几万块钱。
一株荷花被拿去了尊严,瞬间像个莲蓬一样耷拉下去,千疮百孔地看着他。
肖天慢慢镇定下来。他首先示意我出去。这真是一个非常在意自己形象的男人。
我站在传菜的档口偷看他们。事件出现了非常戏剧性的一幕。肖天笑着对女孩说:“你陪我回母校几天,正好去参加这届同学会。”
可怕的沉默。
“只是借。”女孩重申。
“这年头借钱不容易。”他说得婉转而充满戏谑的笑意。
婆婆始终一言不发。
我想起他那天的承诺,是为了配合自己一瞬间的澎湃感?为了与她发展成某种关系?甚至,纯粹是炫富?不幸女孩却当了真。她或是可以感觉到他的好感,于是为了灭他的想法竟然带上婆婆,难道这样就在婆家人面前磊磊落落、清者自清了?她让他难堪,他自然要报复她的愚蠢。
肖天提出的不可思议的交换条件,当着她婆婆的面,自是最有力的拒绝。
女孩恼怒地看着他,拂袖而去。婆婆在后,亦步亦趋。
条件
肖天坐在包房里抽烟。我佯装不知,去送菜单。肖天摆了摆手。
我忽然对这种既现实又率性自私的鸟人充满了无限兴趣。我笑问:“肖总不高兴?”他问我:“那姑娘漂亮吗?”我说:“太漂亮了!身材又好。”他不愉快的表情在虚幻中悄悄地变异,升华成某种荣耀,竟然夹杂了一丝甜蜜。也许初恋情结只是一个情结。男人永远会以深情对待他的记忆,却不一定会以真心去对待那个具体的人。
那天他点了几个菜,又打电话叫了几个朋友来陪他喝酒。我拿着菜单走出去时,几名服务员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个告诉我,女孩冲出去后,老太太把她拉进卫生间,当场下跪,指天发誓永远为她保守秘密,求她妥协。
五分钟后,女孩回来了。她一个人折回包房,老太太在大厅眼巴巴地等候。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只要你现在就转账给我。”女孩用力噙住眼泪不让它落下来。
肖天傻在那儿。
“我在跟你们开玩笑。”他脸上有点挂不住。
“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何况当着老人的面!”女孩歇斯底里起来。“为什么开这种玩笑?除了骗人你还会干什么?!”
肖天顿了顿,问她:“要多少?”
“18万。”
肖天这才解释:“钱我给你,我说的那个条件是开玩笑。”
女孩愣在那儿,脸上的线条一丝丝舒缓下来,慢慢延伸为感激。
“不过既然你婆婆为他儿子连这事都能答应,我看你这婚姻也没啥搞头。不如咱假戏真做算了。”肖天笑着补充。
女孩显然经受不起他如此轻佻的变卦,又僵住了。
说话间,肖天的酒肉朋友来了两位。他们嘴上和肖天寒暄,眼睛却从胸到屁股地打量着女孩。她低下头窘在那里,肖天的手往她背上一搭,借口出去摆平点事,把她拥了出来。
一出门,肖天倒很识趣地放开了她。等在门口的婆婆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去了对面的银行。太远了,没有人看清婆婆的表情。
肖天回来的时候,朋友们问:“才找的?”“哪呀,是孙芸。跟我借钱来的。”大家说着笑着,都叹息起来。好似世上最后纯洁的感情,也已被钱玷污了。
佐证
肖天的故事成了我们八卦的头条。听老服务员说,他大学是在南京读的,想必孙芸是他大学同学。果然没过几天我打电话通知肖天参加贵宾答谢宴,他答:“去不了,我在南京。”
孙芸会不会就范呢?众说纷纭。但无论她怎么作,她的形象都是正面的。肖天和她婆婆奇葩得如此迥异,又各有特色,才是八卦的重点。如果事情按照理想中的发展,不管是自私的还是无私的,爱的和不爱的,都得到了满足。婆婆和媳妇也会因为共同的秘密而相互牵制,更加无间。无数的不美好倒也能组成相对稳定的关系,不错。可是故事却没有结束。
一天深夜,我快要下班,已有孕相的孙芸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要和我“谈谈”。我们走进一间包房,我在转身关门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机调的是正在录音模式。我警觉起来。
孙芸鼻子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经理,之前我和我婆婆到你这儿来吃饭,你也在场,对吧。”
“嗯。”
“我们的事情,你知道吗?”
我犹豫了。
“那天,是我婆婆求我答应的,你还记得吗?”
我反应过来,莫名想帮她。我大声回答:“是啊!不是她跪地上求你的吗,怎么了?”
“没事,到时候我丈夫来问,希望你帮我作证。”
然后她关掉录音,开始哭。她告诉我,去南京当晚,肖要开一间房,她不肯,坚决自己出钱开了两间房,并一进去就把门反锁了。肖天久敲门不开,非常生气。第二天两人又吵了起来,孙芸提出给他写欠条。肖天收下欠条后,把她扔在宾馆一个人走了。她回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婆婆,婆婆很相信她。
有了钱,孙芸的丈夫很快被放了出来,婆媳关系一度也很好。孙芸说,在此之前她们的关系就很好,她穿的袜子都是婆婆织的,她一直把婆婆当亲妈看。包括让她来见证自己借钱,也是因为拿她当妈妈一样给自己壮胆,二是希望她在场事情也说得清楚。她根本没有想到当时两个人的反应都令她无措。
偏偏,就在从南京回来一个多月后,孙芸发现自己怀孕了。婆婆让她把孩子打掉,说是这几个月大家都受到惊吓,孩子留着不好。孙芸渐渐发现婆婆根本就是怀疑她。两人之间嫌隙丛生,孙芸宁死不愿堕胎。后来婆婆直接放话:“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生下来。”孙芸想起在南京的时候,肖天在房间外面敲门时说:“你让不让我进去,你婆家都会认为我进去了,你这是何苦呢?”当初听着觉得这男人无耻又可笑,没想到一语中的。
我一直惦记着孙芸有没有用录音挽回丈夫的心。有时候想想,如果这种本身就很伟大的奉献要靠旁人去佐证清白,这婚姻也没什么意思。
调情
再见到孙芸是一年后。她打扮入时,和肖天一起来吃饭。那天是肖天招待朋友,孙芸斟酒敬酒,跟之前那个耿直刚烈的形象判若两人。中途肖天的老婆打电话来,孙芸很平静地听他撒谎。快吃完饭,肖天掏出一沓钱让我到酒店的客房部给众人安排几个房间。他很自然地,跟孙芸去了其中一个房间。
第二天早上,孙芸在楼下和肖天一起洗车。两人抢水管互喷,疯得像两个少年。肖天接了个电话要去客房拿他忘在插座上的充电器,我和孙芸聊起来。
“孩子呢?”
“流产了。我婆婆推我,她故意的。”
“你怎么跟他在一起?”我用下巴示意肖天离开的方向。歹人得逞实在是我们都不想看到的景象。何况他对她根本就不是爱。
“我离婚了。我婆婆跟我前夫说,我在借钱之前就跟他好,要不然怎么会单独出来吃饭,还说只要我有困难就会帮我?每天吵吵吵,心都碎完了。离婚的时候他们在那边亲戚借的钱他们承担,我跟肖天打的欠条法院居然判给了我,说是婚内共同债务。我也懒得上诉,肖天听说后,开车过来,他把欠条捏在手里,说如果我掰得开他的手,就还给我。”孙芸笑起来。那场调情仿佛近在眼前,给这个沉重的故事画上一笔别样的色彩。
肖天拿了充电器回来,车子也洗得差不多了。他把酒店的皮管子收好,载着他的初恋情结扬长而去。排气管一股炽热的气流冲击过来,我忽然鼻子发酸。爱与不爱在某一瞬间会变得很难界定。他是那么自私、现实、负气,又绝非一毛不拔。他拔毛建立在索取的基础上,可是又有多少男人,要了你的一生都不想拔毛呢。
瘸子里面挑将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