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韶明
搬家是一场绝不美妙的演出。那些平日里一直表现得体的家具,突然显现出不被照顾的另一面。从家里出门,在楼道里短暂停留,再上电梯,然后到达搬家公司的车上,这一路你都在寻思:在家里它们一直是模样齐整,怎么到了室外就一副遭人嫌弃的样子,你简直有点不敢认。
你很熟悉家里的光线,你知道上午阳光会照到哪个位置,下午光线又会移向哪里,到了傍晚,可能还会透过对面人家的玻璃给出一个反打,讓家里的某个角落提升为视觉的中心。随着一天里你脚步的移动,这些优先进入视野的,通常会被照料得一丝不苟。尤其是晚上,在灯光的修饰下,你的家显得是那么的温婉精致。
搬家挑战了你的想象力。把沙发移开,墙面上留了一个沙发的印记;把书柜移开,又留下一大片空白;等床拆卸完毕,这个家的墙面就成了灰白组成的图形。地面也凌乱不堪,就算刚刚你才进行过一次彻底清洁。6岁的女儿说,家成了工地。好吧,她说得对——家就是人在里面活动,一日一日精心打理出来的,人一旦撤离,它不就成了工地?
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像对待任何一场无关紧要的物品大位移一样,把大的物件拆分成局部,打算几个小时后在另一个空间重新组合。他们还要求你把家里琐碎的小物件归类,装进一个个60×40×50的纸箱。无论你家是什么样的风格气质,在工作人员的眼里,都要被装进统一制式的大纸箱,家家都一样。
你在楼下等家什们上车,它们匆匆忙忙地上了车。在此之前,工作人员会问你有多少东西,然后派一辆多大容量的车。搬家公司来了4个工人,他们一趟一趟把你家的东西运到楼下。3个多小时后,你的家被打包,上了一个封闭式的搬家货车。蓝天白云,和你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一样一样被甩在后面。而另一个城区另一个门牌号,正在以新的姿态静候它的新主人。
柏瑞尔·马卡姆在《夜航西飞》里说: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你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是更好的,因为它们已经消亡。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隔着距离,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渐渐地,我也学会了当你离开的时候,千万不要说你有多么舍不得,你丢掉了什么,你不过是开始另一个阶段而已。你总要跨过这一步,才能开启新的生活节点,而究竟以什么样的心情跨越,却是每个年龄段,各有不同。
我与父母经历过5次搬家,我不能说清每一次的细节。我只记得老妈总喜欢把东西裹起来,打成一个个软包。我也不记得自己在搬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好像轻描淡写的就抵达了另一个地方。至于我们为什么搬家,东西是怎么收拾的,我根本不关心。
但我记住了自己在每个家的关键事件。比如我小时候第一次单独睡一个房间的那个家,我房间家具的位置,床的方向,以及每晚临睡前我都要把柜子打开再检查床底这个怪习惯,都无比清晰。我还记得中学时住一楼时的那个小院子,有一天晚上小偷潜入院子,偷走了我和哥哥新买的山地车。想起这些事儿时,当年家的面貌会迅速还原,而当你刻意去想的时候,反而有些模糊。没错,每一个住过的地方都安置着你的记忆,而记忆只有停留在具体的事儿上,家的样子才变得饱满鲜活。
女儿问,我还会记得原来的家吗?新家会把我养到几岁?我刚一迟疑,她很快答,小雪说,她的家会一直把她养到18岁。小雪是我们的邻居,也是女儿最好的朋友。她们还不知道离开的分量,在搬家的紧锣密鼓中,她们欢乐地在家具间蹦蹦跳跳。
我想告诉你,亲爱的姑娘,我所描述的这一切你肯定都不记得,你记得的,大概只是如何与自己的小伙伴说再见吧。或许,你记得的是另外一些,我根本无暇顾及的鸡毛蒜皮。长大以后,你还会发现记忆之所以有魅力,正是因为它的不能左右不可预测。有的时候,它忽然就调出了你以为本来忘记的,也有的时候,它突然就覆盖了你觉得本应记得的。
所以,我不知道这个家在你的记忆里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现在这么深刻的体会,自己将来又会记住多少。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记忆都会被压缩被重构,至于再被提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谁知道呢。
潘烨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