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十多年前,在爱尔兰的都柏林海湾,我遇见一对特殊的看海人。那该是一对母子吧?一个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扶着一个穿黑袍的老妪,从一辆破烂不堪的轿车上下来,缓缓走向海滩。中年男人弯弓着腰,耷拉着脑袋,步态疲沓;老妪则努力昂着头,将身体拔得直直的,缓缓而行,一副庄严的姿态——待他们走到近前,我发现老妪原来是盲人!
海上波涛翻卷,鸥鸟盘旋,老妪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可她伫立海边,与海水咫尺之遥,双手抱拳,像个虔诚的教徒,祈祷似的望着大海。扶着她的男人,不时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她也不时回应着什么。
从他们驾驶的汽车和衣着来看,他们是生活中穷苦的人。但大自然从来都不摈弃贫者,它会向所有爱它的人敞开怀抱。
在我眼里,一个人的身体里埋藏着好几盏灯,照亮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和手,都是看不见的灯。眼睛是视觉之灯,耳朵是听觉之灯,鼻子是嗅觉之灯,舌头是味觉之灯,而手,是触觉之灯。当一盏灯熄灭的时候,另外的灯,将会变得异常明亮!站在海边的老妪,她的视觉之灯熄灭了,但依赖听觉,她依然能听到大海的呼吸;依赖嗅觉,她仍能闻到大海的气息;而她只要弯下腰来,掬一捧海滩的沙子,就能知道大海怎样淘洗了岁月,她的触觉之灯也依然是明媚的!
我相信,在那个静谧的午后,那个老妪感受到的大海,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强烈,因为她有一颗听海的心!看来世上没有什么事物,能够阻隔人与大自然最天然的亲近感。
我热爱大自然,因为自童年起,它就像摇篮一样,与我紧紧相拥。在故乡的冬天,雪花靠着寒流,一开就是一冬!雪花落在树上,树就成了花树了;雪花落在屋顶上,屋顶就戴上一顶白绒帽了!在大雪纷飞的时令,我们喜欢偎在火炉旁,听老人们讲神话故事。故事中的人,是人,又是物;而故事中的物,是物,又是人!在故事中,一个僧人走在夕阳里,突然就化作彩云了;而一条明澈的溪水,是一颗幽怨的少女的灵魂化成的。山川草木和人,生死转换,难解难分!听过这样的故事,我往往不敢睡觉,怕一觉醒来,自己成了一棵树,或是一条河。
当春风折断了雪花的翅膀,冰封了一冬的河流就化开了!雪化了,这样的神话故事也就结束了。人们不必居于屋内,用故事打发长冬了。大家奔向森林,采集一切可食之物:野菜野果,木耳蘑菇,甚至花朵。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孩子,在用脚翻阅大自然的日历时,认知了自然。我们知道采花时怎样避开马蜂的袭击,又不扫它的兴;知道在遭遇蛇时,怎样把它甩开;知道从山里归来时,万一身上被蜱虫附着,怎样用烧红的烟头把它们烫跑。
我们在掌握这些知识的同时,也从山林里带回一些疑问。蚂蚁为什么喜欢暴雨前聚堆儿?猫头鹰的眼睛在夜晚,为什么会发光?蜻蜓为什么紫白红黄都有?露珠为什么怕太阳?蓝铃花为什么喜欢开在路旁?因为听了太多的神话故事,我们的问题也有另类的:吊在杨树枝条下的红蜘蛛,是不是谁死后幻化成的一颗心?被啄木鸟吃掉的虫子,会转世成一棵草吗?灵芝是月亮栽下的吗?人参是英俊少年化成的吗?那些满口脏话的人间混蛋,都是吃腐肉的乌鸦变成的吧?而所有的好心人,前世都是白桦树吧——因为这种树,多么像蜡烛啊!
我们带着这些疑問去问大人,大人们答不出来的,就留待漫漫长冬,他们讲故事时发挥了。他们会说,哦,你不是问灵芝是不是月亮栽的吗?告诉你吧,就是月亮干的!月亮种灵芝,本想给自己在人间镶块镜子,可是灵芝到了大地,见很多人为疾病所困,甘愿化成药材啦!我们渐渐知道,原来神话故事,是人编撰的呀。人的大脑多么奇妙,它没有南瓜大,却比海天广阔!
长大以后,当我从书本中学到了有关自然的知识后,知道自己童年起建立的那个世界,是非科学的,但我一点也不沮丧。因为那个神话世界,朴素天然,温暖人心!所以我写作以后,在描绘大自然时,常用拟人的笔法。
大自然是我的另一颗心脏,当我的心在俗世感到疲惫时,它总会给我动力。
王世全摘自《广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