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尔立
外公外婆的经历相似。在“文革”时,他们都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深受打击,又在同一时段丧偶、带孩子,所以,两人之间除了爱情一层,那惺惺相惜的感觉可能也是有的。但是,两人的情感也并不是互相舔舐伤口,而是携手向上,踏平过去,接着快乐地过好每一天。
外婆很会做菜,而外公只能打下手。但是,外公性子急,切下的丁大小不一,刨下的丝长短不齐。外婆总是这么和我说:“我让他做的总是做不好,菜做不熟,总是要临时想办法,可是這个人是要做事的,我又不好不让他做,真的很头痛……你不要跟他学,这个急过头的人。”
外公唯唯诺诺:“我也不是每次都这样……”
“怎么不是了?一直是这样急躁的。”
“那你偶尔也表扬表扬我,说我上进啊勤劳啊。人要看别人优点的。”
“表扬过了。说你要做事情,只能让你做。”
“那个怎么能做数?”
……
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两人的笑。不是通常顶多露出八颗牙齿的笑,而是嘴角咧至耳根的、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那一刻笑容交叠,是时光融合的最好体现,仿佛有光芒迸发,带有幸福的香气。我也跟着傻呵呵地笑起来。
后来,外公幸福地对我说:“其实,有个能同你拌嘴的人,还是很幸福的。她这也是种爱嘛。”
我常爱抱怨。抱怨压力大,抱怨哪儿哪儿的东西不好吃,抱怨世风日下……这时外婆会开始削苹果,静听我的牢骚,待我止住,才轻轻慢慢地开口:“你知道吗?我有一段日子过得很辛苦。没有工作,没有家人,自己也差点死掉——真的,是要死掉了——可是,慢慢过了那一段,我就觉得人生好平坦。吃的,有就好;人,不找你麻烦就好;还有工作,觉得有压力才是最幸福的……所以你知道你的抱怨哪里来吗?”她将苹果切成小块后递给我,“你经历得太少,还不懂什么是真正的好坏。不过这没什么,你也只是小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语气平稳,淡淡的,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她小口慢慢地吃着苹果,她是在咀嚼着生活的安逸……
我低下头,把苹果塞进嘴里,不再说话。
苹果的馨香一直延续到年后,那已是春寒料峭的时节。那天,电工上门来了。
那是个中年人,皮肤粗糙,眼角有着被时光碾碎后融入的深痕。我见过他几次,都是在外婆家,他很沉默,还有着扛生活的人都有的严肃表情。
电工手脚麻利地干完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外公替他开门,拍拍他的宽肩:“谢谢你啊,小伙子,辛苦了。这个给你。”
红色的信封。电工一时不解。
“你有个十岁的儿子吧?这是给他的压岁钱。”外公笑道。
电工动容,呼吸急促:“不不,我不能收的,这……”
“顺便的。你工作也不容易的。就给儿子吧。”
我不知道他们怎样说服了电工,只是当我再见到电工时,他开始会挂上有些生涩但真诚的笑,同两老唠嗑。
那天的空气中除了有弥漫的春寒和苹果香,好像还有了幸福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