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彩夺目与味带苦涩的琐事

2014-04-29 22:16萧扬
世界知识 2014年18期
关键词:尼赫鲁世界大战使馆

萧扬

《世界知识》创刊80周年了。我曾任职30年(在杂志和在出版社),加上离休后编外交辞典的10年,一共40年,正好是80年的一半,算得上老世知人了。我毫不掩饰,我为此无比自豪。40年中,历史在耄耋老者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但是有些事情却还清晰,其中有些骄人,光彩夺目,也有些属于遗憾,甚至味带苦涩。

质疑大战危险

1979年第18期杂志(9月16日)发表了我的文章《世界舆论关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一些推想》。今天看到这样的标题,可能会感到它耸人听闻,但是它同当时的宣传主流却完全合拍。文章综合西方假想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著作和小说的观点,介绍作者们对大战起因、进程和结局的不同推想。他们一致认为苏联是战争的发动者,多数人预言大战将在80年代甚至80年代的前五年爆发(笔者的文中对这点倒是认为未免过于绝对或近于卜卦),结论是要对战争有所准备。我并没有读国外作者们的原著,只是在国内已有的多篇介绍的基础上作了综合评述。

我写这篇文章,当然同“战争不可避免”的长期教育有关。就在写此文不久前的1979年7月,还有领导人说,战争危机确实日益逼近,还是要立足于早打、大打。我虽未听到正式传达,但是这一精神是感觉到了的。对于战争危机究竟如何,我并未深入研究,只是从平日读报印象中模糊感觉到形势不像就要打仗。不过我有一个牢固的观念:杂志的使命就是宣传中央的对外政策和形势分析,所以就有了此文的选题。是上级交给的任务,还是出于我自己的主动,我已不记得,不过这并不重要。

文章出来以后,没有听到什么特殊的反应。但是有一天时任出版社社长郑森禹告诉我,此文已被香港《大公报》转载,全文6000字竟未删节。我看出他内心是颇为得意的。

在杂志检查会(那是每期杂志出版后的例会)上,大家对此文也做了些评论,大多都无关紧要,已经没有留下什么印象。会议最后,姚东桥发言。话不多,中心意思是:此文将引导读者认为大战迫在眉睫,形势究竟是否如此?如果不是,岂非误导?姚东桥后来当了杂志主编和出版社副总编辑,但那时刚入社不久,才32岁,在编辑部24人中最年轻,还没有怎么正式参加文稿编辑,主要做些辅助工作。也许正是如此,她就没有什么框框。不过她发言,似乎也有些紧张,至少显得严肃。发言后,大家没有同意她的意见,但是也没有讲出什么不同意的道理,更没有激烈的反驳,就这么含混过去了。

不过这件事却深深地钉在我的记忆里,就像一枚尖钉。第三次世界大战不仅那时没有发生,至今也没有发生,我的文章起了什么作用呢?那篇文章发表若干年后,中央改变了对于世界大战可能性的判断,杂志和我都出自内心地积极拥护和鼓吹。但是那篇文章呢?至少我对自己宣扬的观点并不自信。如果再发生类似情况,我怎么办?还会再写类似文章吗?愈往后,愈会想起这件事。

腰斩连载文章

1983年第15期《世界知识》刊出《印度两代风云人物:尼赫鲁与英·甘地》一文。这是杂志新开辟的“名人轶事”专栏的首篇文章。原有的“新闻人物”、“古今人物”专栏的文章注重介绍人物的政治主张、经历、影响等等,显得比较严肃,有时流于死板。此文则多讲性格、作风,引用印度作者和外国政要的观感和评论,穿插众多细节,所以比较耐读。在这种写法的文章中,人物并不总显得是大庭广众中衣冠楚楚的绅士,不总是展现镇静、倔强、能言善辩等光鲜的一面,有时也会看到急躁、傲慢、优柔寡断或刚愎自用,看到作为常人所难免的弱点。但是,人物鲜活起来,形象变得丰满。

那年我正借调在外,偶尔回社,听说这篇文章出事了。某个外国使馆向外交部交涉,认为文章涉及尼赫鲁的私生活(那是从尼赫鲁的秘书马太的回忆录中搬来的小故事,马太回忆录则是新近公开出了书的),是对尼赫鲁的不敬。所以,这篇连载文章虽然只登了第一部分,声明“待续”,也就不能不被腰斩了,也不做任何交代。社长兼总编辑李连庆亲自组织来的、出自我国驻印大使夫人这样难得的作者之手的得意佳作,也只能黯然中途退场了。

外国驻华使馆对我们杂志的文章提出交涉,并不只有这一次。民主德国使馆就曾找上门来,对杂志称他们为“东德”表示不满,说完全可以用同样简约的“民德”简称。还有一次,说我们讲两个德国在“接近”,美苏都不愿两个德国发展关系,是照搬西方观点。两德不会接近,而是政治矛盾日益尖锐。像这类交涉,我们一般解释一下,也就过去了,有些无关大局的事,如不用“东德”用“民德”,我们也妥协,就按他们的意见办。找到外交部头上的事,记得似乎也有过,好像部里推说这是杂志的事,没有搭理。像腰斩这样的处理办法,只出现过这一次。

有意思的是,西方国家的使馆从来没有来找过,虽然杂志对西方国家的批评、揭露以至语带不敬的冷嘲热讽要多得多。这大概同他们的价值观有关,他们大概觉得报刊评论当政者是常态,是理所当然,他们自己国内就是如此,不值得大惊小怪。尼赫鲁父女这次事件,奉行的就是另一种逻辑了。在他们国家,实行言论自由,所以马太回忆录公开出版不受追究。在中国,则要求对《世界知识》实行控制。

至于有关国家因为不满我们政治层面的分析报道而提出交涉的事还没有发生过。这是因为我们已经特别谨慎,根本不会出现类似的文章。但是,像这样也就产生了报道不全面、不能满足读者需要的问题。这是另一常见的纠结。

早在1959年,张闻天就曾试图解决这一问题。他同意胡乔木的意见,正式向中央建议《世界知识》杂志中增加“外论介绍”一栏,刊登某些重大国际问题正反两方面的文章。例如,既登一些国家的文章,也登他国评论这些国家的文章。他说,在对亚非国家的宣传中长期存在的一个问题是,这些国家可以任意刊登评论我国的文章,理由是它们有“新闻自由”,而我国报刊即使转载其他国家的批评性文章,它们就往往以这是代表我国“官方”意见为借口,说影响了两国关系。

这项建议的用意是,让《世界知识》打造一个对外不代表官方的品牌,专门刊登正反两面文章。毛泽东批准了这一建议。但是不久后喊出打倒各国反动派的口号,宣传上的问题就不是顾虑损坏关系、不敢实事求是地报道和批评,而是唯恐打倒调门不高了。后来同一系列国家恢复正常关系以后,又出现了同一性质的问题。

但是,腰斩毕竟只是极端的例子,不仅是空前的,恐怕也是绝后的。随着我国报刊面貌的逐渐变化,外国使馆大概也会逐步懂得,《世界知识》并非外交部發言人第二。

(作者为世界知识出版社前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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