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在右

随宜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学霸梦，只是后来大多数人的都破碎了。

天真如我，在还留有憧憬的时候，跑去参加了学术研讨会。

他们先一起研读一篇全球最好的经济学期刊上发的论文，然后头脑风暴，联系中国现实找出新颖有趣的课题切入点。会上“三剑客”中的两个到场，中英混杂，术语扎堆，反正听不懂。脑子里全是浆糊，连笔记都不知道如何下手。

我坐在角落里，心思漫无目的地飘在不知哪片荒原里，忽听得有人说：“叫张涛呀！”“对对对！叫张涛！”两位剑客忽然神情兴奋，手舞足蹈，仿佛遇着了天下第一大喜事，“张涛计量厉害，可以解决这个偏误问题，那思路就打通啦！”“是的，没问题了！”

张涛？我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旁边的同学，她摇了摇头，也是一脸迷茫。能把两位剑客的疑难杂症给治了，想来是位高人吧？

高人在下一次的研討会上现身了，长得高大健硕，孔武有力，头发凌乱，脸上一股豪迈之气，但坐下来就没怎么说话，还是两剑客打了鸡血一般在那里旁征博引指点江山，忽然有个地方争论不出结果，他们问：“张涛，你怎么看？”众人的目光刷刷刷地投向了他，声音瞬间静的能听到投影仪运作时细微的嗞嗞声。“其实，我觉得啊……我们可以研究省际数据，哎上次那个论文，哎那个模型噶，实在太好用了！……”我们正准备听他分析，他停了两秒又说，“这个论文也是，建的模型简直太聪明了！……”他言辞激动，又有点词不达意，像是感触很深却无法出口。

说实话，这个开场白让人失望。我垂下眼，接着神游。

他们接着讨论，两位剑客是早已知道张涛性子，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从张涛脑子里掏知识。忽然有个地方两位剑客讨论清楚了，张涛猛地大声叫喊，“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说这个论文简直神了！”

好吧，张涛就是个肚子里有货倒不出来的学术霸，了解。

高级计量上到十二周，又要换老师了。

这次是张涛，碰巧上的还是最难的那一部分，先天下之忧而忧，我简直有些担心这个课程的质量啊。

张涛一上台，我才发现自己原来真是见识浅薄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好嘛？他还是那样言辞激烈，却并非不善表达，开场就把全班震住了。一个男生迟到了两分钟，从后门进入，他遥遥一指，“你，就你，对，就站着的你，下次再迟到我的课你就别来了！”全班安静了下来。他停了两秒，继续说，“我先给你们打预防针，每年上课我都要弄哭几个学生，我可不管你是男是女啊，什么下台阶，什么女生柔弱，统统一边去！”大家都有点措手不及，个个面面相觑。“先约法三章，我的课上不可以迟到不可以讲话不可以吃东西，出了这个教室咱们是朋友，好好说话，但在这个课上，就是我做主，你爱来不来，来了就得守我的规矩，影响我情绪别怪我不客气！”他的脸上杀气略现，我伸向水杯的手颤巍巍地缩了回来，空气安静得要凝滞了。

“好，我们开始上课！”他打开了PPT，我们呼了口气，总算活了过来。他讲起课来依然情绪十分激烈，但是逻辑清晰，表达流畅，讲到关键处，“有没有觉得很爽！两个知识点竟然这样连起来了！多神奇，多美妙！”自己在台上自嗨的节奏。

临下课的时候他还有个知识点没讲完，拖堂了。

下节课要在这个教室上课的学生陆续到达，挤在门外走廊聊天，略吵。张涛望了望门外，脸上又杀气略现，嘴一张想说什么，但随即隐忍地憋了回去，接着给我们讲课。

几分钟过去了，门外隐约的吵闹声愈重，仿佛是走廊的人不耐烦了，前门被人推开半扇，有人探头进来张望。吵闹声从那半扇门里瞬间倾泻进来，随即又被关上。张涛正往黑板上写字，一个急速的半转身，抬高了手臂，朝着前门用力扔出了手中的粉笔。带着极高加速度的粉笔画出一道抛物线，砰，清脆地落在门上，随即小小地反弹回来，在地上飞速滚圈，直到碰到第一排桌椅的椅脚，才停了下来。张涛大骂，“谁！”接着大跨步走向前门，嘴里依然念叨，“谁！”急速而至前门，他大力拉开，门口几个女生的面容映入眼帘。“谁！谁开的门！”张涛大叫，在走廊开骂了。

全班同学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十秒，或许一分钟，时间比我们想象得慢，门外安静了，张涛回来了。“烦死了！”他说道，“懂不懂尊重别人啊。下节课上课又怎么样？他们老师也只能等着！我没讲爽，我就要讲爽！”他一脸的凌厉之气，也不用缓冲，接着就说道，“讲到哪里了？哦对，随机效应和固定效应，它们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一下课有人就在班级群里说：张涛上课真是发神经好么，他是疯子么！大家都纷纷附和，他就是个疯子啊，就是个疯子啊！他是第三个上课的，直接可以取名张三疯了好么！！

第二次上他课的时候，学习委员坐我旁边，课刚上五分钟，她收到短信：“亲，我和某某迟到了，就在门外不敢进，我们去图书馆自习了啊……”这个疯子，把人都吓成这样了。

这次课又出状况了，刚上一会，走廊对面的教室突然传来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女声，是一位女老师用了麦克风，声音穿越两层水泥墙，不减丝毫音量地传到众人耳朵里，张涛的情绪又被影响了。他话讲到一半就兴致索然，接不下去，忍了忍，重新开个话头，接着讲下去。那边教室的声音忽停忽起，张涛的课也半讲半停，突然他又毫无预兆地冲出了门，丢下一句“烦死了！”消失在我们视线里。砰，对面教室的门被大力打开，那边女老师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只隐约传来张涛浑厚激烈的声音。

这一次，课上有了细微的唏嘘声，大家暗暗嘀咕，他真的是十分的简单粗暴，万分的简单粗暴啊这个疯子。他回来时脸上凌厉之色未减：“我不喜欢这个女人，尽管我不认识她。”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如果我用世俗学来武装自己，那我就不是forever young！”大家都盯着他，但没有作声。“第一次忍因为她是老师，第二次忍因为她毕竟是个女的，第三次，那我对不起了。” “我的处世三原则，第一人活着要让自己爽，自己不爽还活着干什么；第二一定要心安理得。你得有自己的处世逻辑，并且安然于自己所认为的对错；第三做什么都起码要比平均水平高。” 他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就像站在城墙上，西风凛冽，背后是自己守卫的世界。

这么一闹，他的话匣子倒是打开了，忽然脸色和缓还微带笑意地说道：“你们知道我感兴趣的研究点是什么吗？——妇女权利、卫生和HIV！”大家都笑了，以为他开玩笑，他却突然絮絮地说道，“有一年我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公益项目，是在贵州某个山区建所小学，只有真正参与你才知道有多难。那一个月，就是跟各种来路的人谈，边抽烟边谈，烟雾缭绕，门口的烟头能装好几盆……这才叫做实事！”他情绪越说越激动，眼睛却没有望着我们，穿越漫漫时间空间，他是在回望着贵州那个小山村，“那一个月累得浑身散架，但是却充满了激情。我是由此才真切能理解传教士的，真的，就好比书上说‘要有光……你就能感受到一种神圣而伟大的使命感。”“那一个月的触动是终身的。”他说道，语调里有敬畏。

“后来联合国有一个非洲HIV救援计划在中国区招人，我去了。先是初试，就在上海，全球同步考试，当时是晚上六点，答题纸发了厚厚一本，是真的写不完，无限量巧克力和笔供应，就是疯狂地写。交卷完每人发两百块钱，打的费。在车上我跟老婆打电话，我说我的手几天都要抬不起来了。”大家又笑了，他也笑了，他的声调没有那么急促了，开始有了跟我们絮叨往事的氛围。“后来接到了进入第二轮的通知，不过最后招的人不是我，但我依然收到了联合国非常正式的录用通知，就是作为备选人才，随时在需要的时候上岗。那份录用通知依然被我锁在保险箱的最上层，那是最珍贵的东西啊，比什么证书、论文值钱万倍。”他停了停，打趣，“也不是保险箱啊，我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个铁皮柜子啦。”

“我以我自己的方式发出了心声，但没人理我啊。为了通过考试，我整整复习了大半年，那些条款啊背得滚瓜烂熟啊！从没有，从没有这么勤奋过。但是真值得啊，我起码把自己感动了，人有时候是需要自我感动的，不然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他说了这句话，自己又被这句话感动了，像是把往事又在脑海里温柔的回味了一遍，情真意切。“如果有需要，如果联合国一纸召令，我可以舍弃一切立刻出发。真的，我随时可以走。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们也不用找我。”

大家都笑了，但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他的课件全是数理公式，并且全英文。有一次上课，他反省说自己的课太数理枯燥了，得向其他老师多学习学习。那天的课件里，他放进了一个笑话，并在最后一页留了句中文：

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這是疯子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