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部

2014-04-29 19:57李存刚
文学界·原创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住院部裤兜老妇

李存刚

从溪头沟到县城有五公里的路要走,天刚放亮,张华珍就起了床,把自己收拾妥当,然后从大门后的墙角里拿起杵路棍,一步一步地走向县城。

其实也沒有什么好收拾的。洗好的衣服就挂在卧室的床头,都是在初春的阳光里晾晒过的,凑到近前,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阳光和洗衣粉混合而成的清新气息,柔柔的,软软的,十分好闻。满头的发丝早就是银白了,春节时儿媳和儿子带着孙子从深圳回来,儿媳一边替张华珍梳理刚刚洗过的长发,一边怂恿着:“娘哎,剪了吧,梳起来方便。”儿媳说得真诚而又恳切,张华珍听着,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最终没能抵住儿媳的劝诱,咔嚓咔嚓几下,就让儿媳把自己变成了个短发老妇。现在张华珍只需拿着木梳子,将头斜靠近手边,顺着头顶前后左右几下,再将额前的头发撇进发夹,朝发丛里一卡就完事了。

张华珍患有多年的肩周炎,一抬手臂就钻心地痛,没有了长发,张华珍便极少再感觉到抬手过后的剧烈痛感了,这也是儿媳的初衷。张华珍心里明镜似的,但从听闻儿媳手间的剪刀咔嚓咔嚓的时候起,张华珍心里就萦绕着一种失落,甚至比当初儿子带着儿媳孙子远道深圳时还要强烈,还要持久。张华珍还患有严重的膝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双膝就酸软疼痛,发作严重时,必须得拄着杵路棍才能勉强走路。在儿子儿媳的要求下,张华珍去医院看过多次,照爱克斯光,抽血化验,拔火罐,捧回大把的中药西药吃,中药包扎,总之是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什么方法也都用过了,膝部的肿和痛却不见丝毫好转,张华珍问过医生:咋这个样子呢?医生笑着,和颜悦色地对张华珍说,老人家,一台机器老旧了,磨损坏了,想要让它恢复如新,可能吗?张华珍从此再不去找医生看膝。

从溪头沟到县城,全是平平展展的水泥路。张华珍拄着棍子跨出家门时,太阳刚刚挂上对面的山顶。公路上不时有汽车呼啸而来,张华珍老远就听见了,脚步很自然地挪向了路边,而后站定,叉开双腿,双手扶住杵路棍,目送着汽车疾驰而来,又飞快地远去。

张华珍如释重负地舒上一口长气,却不急着动身赶路。张华珍去县城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办,因此她总是慢腾腾的,很享受也很沉重的样子。张华珍曾经是溪头沟著名的急性子,十八岁就结了婚,但一直到三十岁才顺利生下此刻远在深圳的儿子,之前和之后,张华珍有过几次身孕,但没有一次怀过五个月的。起先是不懂得自我保护,后来是觉得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无所谓了,不管怀没怀上,她总是揽到活计就干,不管轻重,遇到该发的脾气,火星一般噼噼啪啪就爆出来,从不拖延。等她终于觉得该慢下来的时候,已经火急火燎地活到了古稀之年,不慢下来都不行了。

路边的坡地里,大片的麦苗经过一冬的霜雪,突然醒了过来,一个劲地蹿着个儿,眼看着就看不见泥土了。目力所及,尽是绿油油的色彩。麦苗上挂着浓重的露珠,摇摇欲坠,稍稍触碰一下就要碎落的样子。张华珍依稀记得眼前是谁家的土地,与之比邻的又是谁家的土地,乃至它们之间的分界,张华珍也都还依稀记得。麦地高处是一片竹林,竹叶葱翠,一如张华珍记忆中的样子。张华珍的目光四下里扫视了一遍,然后停驻在竹林斑驳的阴影里,脚步开始蠢蠢欲动,似乎是要爬上眼前的斜坡,去到竹林里去,但她并没有迈开脚步,只静静地立在那里,微微地仰着头,散淡的目光渐渐聚拢到一起,绽放出柔柔的夺目的光彩。

竹林的最高处是一块平地,平地中央是一座高耸的坟茔,里面躺着十多年前病逝的老伴。一片普通的竹林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当它和老伴有关时,它便有了特殊的象征意味。张华珍注视着林子,嘴角开始不规则地蠕动。那是她在说话了。可她周围没有听众,她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有地里的麦苗和风知道了。

张华珍不住地说着,双眼迷蒙中,渐渐就把自己变成了一尊立体而动人的塑像。

等雕塑开始移动的时候,她就像一辆注满燃油的汽车,行进的速度快得出奇,步伐也异乎寻常的稳健。

医院门口的保安老王对张华珍有印象。每天进出医院的人何止成百上千,老王注意到,天气晴好的日子,人流中隔三岔五的就会出现一位老妇,满头花白、齐耳的短发,穿干净整洁的衣裳,她总是在人流进出的高峰赶来,手里拄着一根杵路棍。老王同时发现,老妇总是一个人,慢慢腾腾地走进医院,隔上三五十分钟,又慢慢腾腾地步出医院大门。

凭借在医院做多年保安总结出的经验,老王断定,老妇是腿或者腰出了毛病。这当然只是老王私下里的揣测,求证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只要跟着老妇去到医生诊断室,也就一目了然了。但老王从没想过要这么干。老王是个在医院工作多年的认真负责的保安,他明白自己的岗位在医院大门口,只要穿一天保安服,他就必须在医院门口坚守一天。

所以这天,当张华珍在医院门口站定,迟迟疑疑地走向老王的时候,老王就知道老妇大概是需要他帮什么忙了。这同样只是老王的揣测。有一个很大的可能无法排除,老人要走靠近门边的路进到医院里去,进出医院的大门大开着,人们走大门中间还是靠边进出,其目的和结果都是一样的。因此老王站在那里,看着老妇一点点靠近时,并没有主动表示什么。

“那个,住院部咋走?”张华珍问。

张华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站在老王身前不到五十厘米的地方,周围人来人往,但都在更远的距离之外,看样子也没有人认识老妇,这让老王确信老妇是冲着自己说的。

“哦,你从那里拐一下,进去就是了。”老王说着,抬手指着住院门前的那个拐角。老王所以“哦”的一声,是因为他心头油然而生的疑惑,医院的住院部和门诊仅仅隔着一条不长的走廊,他不敢相信近来频频在医院进出的老妇,竟然会不知道住院部咋个走。

张华珍顺着老王的手看了看,嘴里禁不住也“哦”了一声。但张华珍的“哦”却是因为恍然大悟后的表达和释放,和保安老王的那一声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谢谢你!”张华珍一边说着,一边朝老王指给的方向迈开了步子。但就在眼看着就要拐过住院部外那个拐角时,老妇突然停止了向前的脚步,转而向着老王快步走来。老王一时有些发呆,但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之后,老王便在脑海里对老妇的行为进行了快速的分析和总结,在老王看来,可能的情形不外乎两种:一是关于住院部,老妇还有什么具体的细节没弄清楚,她返身回来,就是要找老王问个明白。比如老妇是要去找人,但不知道具体的楼层。住院部是一栋大楼,整整八个楼层,从一楼到八楼,老妇可能要去的地方很多,她是要从老王嘴里得到准确的信息;二是老妇的年龄,她看起来不下七八十岁了,脑壳里的细胞显然已经退化,不能和常人一样对自己的行为发出精确有序的指令了,用通常的话说,就是患上老年痴呆了。老王觉得,两种可能性都很相像但又都不能确定。

大约是走得太急,张华珍回到老王身边的时候,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老王张望着张华珍微微泛红的脸,真担心她会忽然间喘不上气来。

张华珍不好意思地冲老王笑了笑。因为有刚才的分析做基础,保安老王特别聚精会神地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希望从中可以捕捉到有用的信息。

“那个,谢谢你啊!”张华珍说。

“人一老就糊涂了,刚才急急忙忙的,起码的礼貌都没有!谢谢你啊,大哥!”张华珍补充道。

老王大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张华珍的话让老王的假设统统变成了无稽之谈。老王是真有些不敢相信,老妇火急火燎地返身过来,竟然就是为了对自己表示感谢。

保安老王的手腕几乎是下意识间挽住张华珍的,老王闻见一股清新的洗衣粉经过阳光晾晒后残留下来的气息,柔柔的,暖暖的,很好闻。老王的脸颊和耳朵因为羞愧有些发红。他挽着张华珍,轻声在张华珍耳边不停地叮嘱:“大娘,你慢点!大娘,你慢点!”张华珍笑呵呵的,不住地点着头。他们相互依偎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远远看去,活像一对情真意切的母子。

挽住张华珍的臂弯,保安老王的心绪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想自己应该尽快赶回医院大门去。他把张华珍送到住院部外的拐角处就松开了手。我要回去了。老王指了指医院门口说。张华珍扭过头,很肯定地点了点。

保安不跟着进去,这正是张华珍所希望的。她不记得来医院多少趟了,此前她总是去门诊部,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之后就走,出现在门诊部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也没有谁因为她出现次数的增加而认出这个无所事事的老妇。门诊部的诊断室外摆满了长椅,每次张华珍到了那里,选个最靠近诊断室门口的空位子坐下来,看着一个又一个满脸愁云的人不断进出,她就觉得自己其实是幸运的。是的,老伴是不在了,儿子儿媳也带着孙子走了,但和自己身体的健康比起来,这些都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张华珍一次又一次地确定。张华珍曾想到过菜市和车站,可每次一进到城里,脚步就不由自主地将她带向了医院。后来她想明白了,菜市和车站的人是多,但她从没去过那里,她的脚步不认得去那里的路。今天,就在脚步踏进医院大门的那一刻,张华珍突然想去住院楼里看看。她老早就在门诊部听说医院新修了八层高的住院楼,说起的人个个都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今天她想去看个明白,同样是躺下治病,新住院楼里到底有什么值得人们兴奋的地方。

这是张华珍一个人的秘密。为了避免秘密泄露,张华珍站在住院楼外的拐角处,看着保安老王跑到医院大门口,这才放心地迈开步子,向著住院大楼走去。

保安老王指给张华珍的是一条捷径,入口便是门诊与住院楼相连的走廊的尽头,一进门,就跨进了住院楼的底层。那是住院楼的中间部分,如果单独来看,右侧与走廊是一个大写字母“L”,站在过道上,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玻璃窗户;左侧则是一个倒置的“Z”形,站在过道看的时候,看到的同样是一堵玻璃墙,过道在那里拐过弯,折过去还有长长的一段,因为是第一次走进住院楼,这个玄机张华珍自然不知道的,但张华珍注意到了如织的人流,尽管两侧新崭崭的过道都亮着明晃晃的灯盏,但从左侧进出的人明显要比右侧多。张华珍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左侧。她想去就是人多的地方。

过道上人来人往,腿脚方便的人们像是在追赶什么,急切而紊乱的步伐近似于飞奔,而那些坐着轮椅或者拄着拐杖的就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了,尽管坐进了轮椅或者拄着拐杖,被人推着或者自己晃晃悠悠地在过道上走,但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一点伤病后的痛苦,他们乐呵呵地笑着,打张华珍身边经过。有人甚至只拄一根拐杖,另外一根则横举在腰间,一摇一晃地走。张华珍慢慢腾腾地走着,有一瞬间,她恍惚觉着是走进了一处人声鼎沸的游乐场。

打破这个错觉的是一个老太婆,老太婆就出现在张华珍不远的前方,少说也不下八十岁,草样的白发剪成了和张华珍一样齐耳的短发。老太婆坐在轮椅上,耷拉着头,面无表情或者说是看不出表情,但张华珍看到了老太婆的脸———她是歪斜的。张华珍定了定神,确定不是因为自己老眼昏花,张华珍同时还看到了老太婆歪斜的嘴角挂着涎水,亮晶晶的,与嘴角相对的前胸上垫了一块手帕,因为不断有涎水滴落下来,手帕已经濡湿了大片。老太婆的双手无力地垂放在怀里,一手的掌心对着另一只手的手背,似乎要搂抱住什么,但两只手始终保持着相扣的趋势,始终没能扣到一起。

张华珍有一种想要说些什么的冲动,她在过道里站定,迟疑着,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她看到了老太婆的一双眼睛,张华珍分明感觉到它们是朝向自己睁着的,细一看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它们像两眼浅浅的敞开的枯井,它们视一切为无物。

走到过道左侧拐角的时候,张华珍探着头,望了一眼过道豁然延伸出来的部分,就没再继续前行。除了长度的延伸,张华珍并没有发现可以让自己继续前行的东西。但张华珍并不感到失望,她来到了医院住院部,看到了长长的有拐角的过道和亮如白昼的灯光,看到了和门诊部一样叫她数不过来的病人,她曾想要和其中一位说话却未能如愿,因为没想好说什么合适,也因为她不能确定即便自己说了对方是否愿意听。这是密不可分且具有决定性的两个方面,而且两个方面指向了张华珍希望的反面。

张华珍开始往回走,像一个地下工作者深入到一个新的地点,探明所需要的情报之后抽身离开。身边的人们和她走进来时一样,甚至也和门诊部的人们一样,没有谁注意到这个陌生老妇的到来和离开。张华珍内心升起一阵淡淡的失落,这是张华珍到门诊部很多次从未有过的,今天第一次进到住院楼里,她就被突如其来的的失落感击中了。

还是离开的好,她想。

这时候,张华珍感觉到左侧的身体被擦身而过的人轻轻地碰了一下,因为碰撞很轻,几乎没对张华珍的行进造成任何影响。接着张华珍就感觉右侧的裤兜里塞进了两根硬物,两根硬物首先在她的大腿外侧点了一下,然后开始深入到了裤兜的深处,一边深入,一边调整着深入的方向,就像两根装了摄像机的探头在不断掘进。张华珍断定那是两根手指。张华珍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握着杵路棍的手随之微微地松了一下又迅速紧握了起来,她想去抓住裤兜里陌生的闯入者,但她放弃了,她想到自己右侧的裤兜里不过是出门时特意揣进去几张纸巾。刚开始她就想到了裤兜里所装的只有纸巾,但她一时忘记了是在左侧还是在右侧的裤兜,就在她想伸手抓住那两根手指的时候,她想起来了在右侧。她准备纸巾是为自己擦汗或者上厕所用的,她有些担心如果捉住了裤兜里的闯入者,她有可能会因为对方激烈的反应而倒伏在地,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肯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不想因为几张纸巾躺进住院楼的某个房间。

不大一会儿,张华珍就感觉到裤兜空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裤兜里的纸巾真的不见了,张华珍摇了摇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张华珍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如果自己的裤兜里真装着钱呢?如果那两根手指再伸进别人的衣兜呢?这么一想,脸上浮现的笑容即刻僵住了。

张华珍想到了叫喊,随即张开了嘴。

保安老王和同事赶到的时候,张华珍正站在过道上,越来越多的人围拢在她周围,两侧的裤兜都被翻转了出来,像两只巨大的耳朵。张华珍不紧不慢地向人们讲述着自己的遭遇,讲着讲着,话语间便有了哭腔。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继而就有人向张华珍表达自己的同情和安慰。这时候,张华珍觉得是该哭的时候了,于是张开嘴,将说话声变成了哭声。张华珍着重注意了哭声的响亮程度,她一哭出声,过道两侧病房里的人们都听到了。越来越多的人循着哭声走出了病房,聚集到了张华珍身边,逼仄的过道于是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老王和同事走上前,站在张华珍身体的两侧,搀扶住张华珍的臂彎。张华珍怔了一下,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的意思,任由老王和同事架着,走向了保安室。

张华珍所说的事情在监控拍摄到的画面里得到了证实和重现。画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人把剪刀一样的中指和食指伸进张华珍的裤兜,很快又抽出来。抽出来的时候,两指间夹着一团白花花的纸团。但那人显然是个老手,他穿了一件高领的风衣,还把头垂得很低,并且把下手的地点选择在了监控的斜前方,监控画面里只看到他蓬乱的头发,几乎看不到他的脸。

“大娘,多少钱?”老王的语气有些急切。

“抓住他!”张华珍的嘴唇有些哆嗦,“真没良心!抓住他!”

张华珍明显地答非所问,但她的要求实在是正当的,合理而且合法。可老王很清楚自己不是执法工具,发现某人正在干坏事时,制止坏事的发生是必须的,但要抓干坏事的人,给予惩罚,那该是公安的事情。好在,就在他们搀扶着张华珍来到保安室以后,就打通了公安的电话;好在,公安人员很快就赶到了医院。

“是他!”看着监控录像,经验丰富的公安人员一眼就认出了画面上的那个人。他们的根据是什么,他们没有向张华珍透露,但他们告诉张华珍了,那人是个惯犯,不久前刚刚抓进去过的。

“那就再抓!“张华珍对公安人员说。

公安人员未置可否。但公安人员接着问了张华珍一个和保安老王一模一样的问题:“你丢了多少钱?”

公安人员问得很严肃很认真。张华珍的脸上显露出了难色。公安人员捕捉到了张华珍情绪上的变化,又严肃认真地问了张华珍一次。

后来公安人员和老王就都笑了。在公安人员的追问下,张华珍不得不支支吾吾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她很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公安,那个人从裤兜里夹取的其实就是几张纸巾,她的身上没有现金。像一部构思精巧的小说有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公安人员和老王一下就觉出了事件的有趣,公安人员和老王都没能抑制住胸腔里汹涌潮水,他们笑了起来。

张华珍却有些懵。她不知所措地盯着年轻的公安,再一次说出了自己的要求:“你们一定要抓住他!”语气已是近乎哀求了。

“会的,会的会的。”张华珍听到年轻的公安说。

张华珍是在走出医院大门时想到自己身上的存折的。儿子儿媳每月按时从深圳寄钱回来,可张华珍没有什么用得着钱的地方,她把钱从邮局取出来,就地存进在邮政储蓄开设的户头里,几年下来,竟然有了一个庞大的数目。

张华珍就势在医院大门口外的花台坐定,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到贴胸的衣兜里。她的手指很准确地触摸到了包裹存折的手帕。

坐在医院大门外的花台上,像坐在摇篮里,身体开始不住地前后摇摆,眼里涌出的泪花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形成两道细细的水流,无声无息、源源不断地流淌。但她脸上的笑容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她流泪绝对不是因为悲伤。

终于收住笑容,让身体停止摇摆之后,张华珍开始小心翼翼地包裹手里的存折,她一层一层地将手帕理平整,折叠,直到包裹存折的手帕变成一个小小的长方体。然后张华珍将长方形的手帕揣进贴胸的衣兜,这才扶着花台,慢悠悠地站起身。她想,以后是再也不来医院了。她不知道,她在花台上所做的一切,保安老王看得一清二楚,像一个演员把自己精心准备的演出完整地呈现给了观众。

但老王不是观众,老王是一个在医院工作多年的负责人的保安。望着张华珍渐行渐远的背影,老王大张着嘴,有一种大声吼叫的冲动,就在吼叫声即将迸发而出的一刻,老王突然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些不妥,狠劲地憋住了。因为憋气,老王的表情就显得有些恶狠狠的。

“疯子!”保安老王恶狠狠地说。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听上去也没有一点咒骂谁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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