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琳
一到雨天,葛明亮就无事可做,在屋里转来转去,像个无经可念的小和尚一样。他差不多闲了快一个星期了。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星期,来找他的人就不断地减少,从开始的一两个,到最后一个人都没有。昨天他一天没出门,今天也不打算出去。中午给自己煮了包快餐面吃,吃完才发觉更饿了。快餐面所剩无几,去拿的时候指尖已经触到了箱子底,但他不打算再煮一包来吃,没干活,吃一包就不错了。雨要是继续下,一个人也不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所以他给不太充盈的肚子又灌进去一杯水,然后四脚朝天躺在床上。他决定用睡眠来打发掉这剩下的漫长的下半天时间。
不知道睡了多久,葛明亮忽然从梦里醒过来。窗外雨声哗然,密集的雨点抽打在窗玻璃上,像扬豆子似的发出啪啪声。他翻了个身,打算接着再睡过去,然后就听见了敲门声。
没错,是敲门声。他仔细听了听,爬起来去开门。
门开了,敲门的人一声不吭,站在楼道里瞅着他。穿堂风呼啦一下子甩过来,冷冷地抽了他一鞭子。冷风里裹挟着莫名的香气。他知道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女人。植物阴冷的香气里混合着年轻女人特有的气息,鲜活得像一条刚刚开膛破肚的鱼。
葛明亮心里一阵颤抖:莫非是小艾?
他说,小艾。
不过他马上就明白了,她不是小艾。小艾不是这个味道。小艾要出现也不会等到现在。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问,你真的看不见吗?
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听上去比小艾还年轻。葛明亮笑了一下说,要是能看见就好了。说完,他挤挤眼睛。
女人说,一点都看不见,还是能看一点儿?说中间,女人伸出手在葛明亮的眼前像撵苍蝇似的晃了几晃。
初次见他的人都这样。葛明亮的眼睛看上去跟正常人区别不大,没有彻底塌陷下去,也能睁开,眼珠子还会在眼眶里骨碌骨碌转动几下子,只是睁开的时间相对要短一些,多数时间他都是半眯着的,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不注意看是看不出来的。有人为了试探他,用过打火机,用烟头,甚至有人用手指去戳他眼睛,最后结果都一样。他没有光感,世界在他眼里完全就是漆黑一片。好心人说,你为啥不去大医院看看呢,可以做角膜移植。葛明亮说,他生下来眼睛就坏了,坏在根子上,移植不了。人们摇头表示惋惜,除了惋惜就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葛明亮说,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女人笑着说,当然不是。
葛明亮说,那你愿意进屋来说吗?外面冷。
女人嘻嘻一笑就进来了。
关上门,呼吸里都是女人的气息,阴冷,鬼魂一样的,在屋里悠悠荡荡。
葛明亮抽了抽鼻子。他对气味很敏感。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就是不说话,往他跟前一站,短短的几秒钟他就能将他们区分开来。唯独对香水味,葛明亮比较糊涂,因为那是一种伪装的气味,他无法将它们区分开来。出于本能,他或多或少对香水有一些提防,好像所有的芬芳里都裹挟着很深的阴谋,就像杀虫剂,引诱虫子飞过来,然后将它们一个个杀死。不过,他不是虫子,她也不可能是杀虫剂。所以他只是抽抽鼻子,然后问她怎么了。
女人說,脖子扭了。
葛明亮说,是扭了还是睡觉落枕了?
女人说就刚刚,我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脖子就动不了了。
葛明亮心想那电话不知道打了多久,居然连脖子都弄扭了。他伸出一只手,像试探水深浅一样落在她的肩膀上。刚才,她开口说话,他就知道她不是胖人,却没想到居然这样瘦。隔着衣服,摸上去跟摸在木棍上的感觉差不多,硬邦邦的,一点肉感都没有。太瘦了。葛明亮不太喜欢瘦人,人太瘦了就一副骨头架子,有什么意思。不像小艾,胖乎乎的,全身上下都像棉花一样,摸上去又软和又滑溜。
但他不能期望所有的病人都像小艾那样。他需要挣钱,病人的胖瘦与他没有关系。
他对女人说,你把外套脱了吧,然后坐在凳子上。
女人没有照他的话去做,她嫌冷。
屋里确实有点冷,就几度,还不到送暖气的时候。葛明亮自己也穿着棉袄。没有病人来,他不舍得开空调。房租虽然不用他交,水电费却少不了,每个月少说也得一百多块。他心疼电费,可是病人嫌冷,他再心疼也得把空调打开。他摸索着找到遥控器,按了开机键,风叶张着大嘴,往屋里呼呼吐着热气。一小会工夫,屋里就暖和了。女人站在屋子中央,当他面开始解扣子。女人是个急性子,她没有把棉衣暗扣一颗一颗抠开,而是使劲一拽,噼噼啪啪一连串,全都丢进葛明亮的耳朵里了。
脱完衣服,女人自觉地坐在葛明亮面前的方凳上。因为有暖气的缘故,她身上的气味不那么阴冷了,闻上去有股暖乎乎的甜味。这些气味像虫子似的,随着葛明亮的呼吸缓缓地爬进他的肺里,让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暖乎乎、紧绷绷的热感。
葛明亮伸出右手小心谨慎地按在女人的脖子上。女人穿着薄薄的低领毛衫,裸露出来的脖子细细长长的,捏在手里就像捏着只温润光滑的高脚杯,细致得不盈一握,好像稍稍用点力气就会弄断了似的。他还没见过病人的脖子像她这样秀气的,快赶上别人的一半了。就冲她这脖子,这瘦劲儿,他都不好意思跟她提钱的事。说到钱,他心里稍稍有些奇怪,从进门到现在她都没问收费的事。一般人都要问。就她不问。她不问,葛明亮也不好意思说,可是他又担心她没带钱,带卡来就麻烦了。葛明亮这里刷不了卡。葛明亮收费虽然不贵,大医院按摩一次收费五十元,葛明亮只收三十,等于拦腰打了六折,可问题是大医院按摩是进医保的,能刷卡,葛明亮这里却要收现钱,没有发票,还报销不了。大家都以为找葛明亮按摩能刷卡,拿着卡来了,结果刷不了。葛明亮说要交现钱,对方不是不愿意,就是说没带钱,先欠着,等下次来了再给。欠着的就永远欠着了,根本就没有下次。这些人一旦从他这里离开,就像小鱼儿游进大海里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法把他们从海里打捞出来,活就等于白干了。
人们质问葛明亮:明明是医院,为什么不能报销?不能刷卡?
葛明亮回答不了。
这里是矿区,基本上人人都有医疗卡,卡里的钱不用等于浪费,一旦住院,还得先花掉卡里的钱,然后才能按比例报销。明摆着吃亏。因为这个原因,来他这里按摩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葛明亮也是一肚子的委屈。调动的时候没人告诉他这些。领导找他谈话,只说分院新成立了按摩室要调他过去上班,他没多想,就高高兴兴答应了。等来了才知道,根本不是让他挑什么大梁,是原来科室嫌人多,把他撵出来了。所谓的新单位其实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名义上他是医院的职工,用医院的房子,挂按摩室的招牌,但没人给他发工资,病人来他这里按摩刷不了卡,交不了费。人家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就是让他另立门户,自生自灭。
调动工作,其实就是一个阴谋。把他像割阑尾一样,给割掉了。
他找残联,残联找医院,医院答复说他们现在是改制单位,自己挣钱自己花,三金替他交了,房租给他免了,还想怎样呢?换个人,给医院交钱交管理费,医院也不会允许这么干。医院说葛明亮的情况特殊,医院是替他考虑才这么做的。他要是不愿意,还可以回到医院来参加考核。不过那样一来,房租水电,工资都要计入成本,按科室核算,挣多拿多,挣少拿少,大家一视同仁,最后钱拿少了,他不要有怨言就是了。葛明亮当时也在场,他们替他算了笔账,一天有两个病人,就够他吃喝了,争取到三五个就有存款,比医院的大多数员工收入高多了。
医保的事,医院说进医保就要缴营业税。你现在啥税都不交,等于医院在帮你偷税漏税。
葛明亮找了几次,后来就不找了。他找谁都困难,就是找到了,也没用。再说他当时还心存侥幸,认定自己的病人不会少。因为以前按摩室五个按摩师,就他病人最多。他一个盲人差不多把科室五分之三的病人都包干了。病人愿意等他,他也肯下力气,干活不偷奸耍滑。病人在他这里按一次是一次,按两次是两次,一次都亏不了。几个按摩师也愿意成全他,他们集体溜号,想去哪去哪,把活都交给他干。理由很简单,他是新来的,年轻,多干点。后来政策变了,大家按干活多少拿工资奖金,要是还像以前那样,他一个人干掉科室五分之三的病人,人家吃啥喝啥。所以集体要撵他。
现在葛明亮一边干活,一边纠纠结结想这些事情。眼前这一个一会按摩完了,不知道会不会付现钱。他迫切需要钱,尤其是现在,非常非常需要。大前天他去移动公司交完话费回来,兜里就剩下十几块钱,昨天没忍住又买了一包红双喜,用去了七块钱。接下来这两天居然一个病号都没有,一分钱没挣到。早知道这么惨,他就不去交那一百块钱的话费,他可以分次交,十块十块交,就是麻烦一点,多跑几趟,不贪图那两包洗衣粉,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的狼狈样,兜里连钢镚都算在一起五块钱都不到。五块钱能干啥?吃碗面条都不够。这讨厌的雨还不知道下到多会去呢,要是再下下去,又该下雪了。然后不光要交水电费,还得交暖气费。
他缺钱缺病号。可是他又不能见人就问,你带钱没有?我这里不能报销,不能刷卡。那不是等于撵病人吗。再说都这会了。对方说没带钱,你就停下来不按了吗?结果还不是一样。反正已经按到这会了,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一会按完了,人家手一挥就把钱给付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遇到大方的,你说三十,他说五十不用找了,下次来了再说。
這样一想,他又高兴起来。今天应该高兴,终于有来人了。虽然离一天两个病号的目标有距离,可是来一个总比一个都不来强。来人解决了他的根本问题:有活干,有钱挣,有人跟他说话。不考虑钱的因素,他是喜欢给人按摩的,活生生的肉体让他暂时逃离了黑暗,心里得到一丝安宁和慰藉。
所以他决定不胡思乱想了,一心一意给人干活。他一边干活,一边跟女人聊天。主要是回答女人的一些问题。来按摩的人几乎都这样,喜欢找按摩师说话。尤其是女人,来了就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无非是你多大了,想找个什么样的人结婚。他们明知道他想结婚很难,选择余地很小,又没钱,三十五岁了还打光棍,可能一辈子都要打光棍,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们说你看不见,就不能找个跟你一样看不见的。找个哑巴不行,哑巴都是聋子,你看不见,她听不见,那这日子咋过。你要找就找个肢体残疾的,长得好不好看没关系,只要眼睛能看见就行。说来说去,这些人不是帮他找结婚对象,而是让他自觉地跟健康人划清界限———你是个瞎子,就只能找个比你更差的。这让葛明亮很绝望,自己已经很不幸了,难道还要承担双份的不幸吗?与其这样,倒不如打一辈子光棍算了。无牵无挂,利利索索。当然了,这个想法同样让他很绝望。除了看不见,他别的毛病都没有,体力劳动把他锻炼得跟石头一般结实。所以,他面临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些无法解释的裸露出来的问题,在旁人眼里他就越发的可笑和可悲。有些男人就直接问他:去过那种地方没有,知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那种地方,葛明亮向往着,却一直没去过。他一个瞎子,没有人领他怎么去得了呢。于是,他悄悄攒了点钱,在心里期待着问他话的这些人,能关心关心他,发发善心,某一天会领着他去见识一下那种地方,开开荤。他甚至连带他去的人的钱都一并准备好了。可是后来发现他们仅仅是拿他开涮,就一气之下找了家饭馆,狠吃了两顿,把那点可怜的钱挥霍得一个子儿都不剩。往后谁再在他跟前说这种话,他根本就不接茬,只在心里冷笑。现在他对那个地方想都不想了,彻底绝了那个念头。
女人没有问这些愚蠢的问题,她问的是一些与生活有关的琐碎事,比如葛明亮下班以后住哪里,一个人怎么生火煮饭,洗衣服。怎么用刀,会不会不小心割伤自己。她显然对瞎子的生活比较好奇。她还问他病人多不多,能不能挣到钱之类的。
葛明亮跟她说,挣钱多少没个准儿。病人多就挣得多,病人少就挣得少。不过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病人多了还要提前预约,不然来了就得排队。下雨天例外,大家都不出来,所以人就少。说到具体的钱数,他心里难过了一下,迟疑着没有说。能排队,钱当然不会少。他没有撒谎,确实有排队的时候,每个月碰巧有那么一两回。这样一想,他又满怀希望,好像有很多钱在某一处沉甸甸地等着他,只是时候未到。他一双手就是自带的挣钱机器,一边摸女人,一边挣票子。世上哪还有比这更好的美事?想到这里,他自己都笑了。他本来可以提说一下刷卡的事,但他没有说。他觉得没有必要再说了。
葛明亮按摩是按点计费的,一次三十分钟,就是不用手机定时,葛明亮也不会弄错。但这次他故意延长了十分钟。他愿意给她多按一会儿。一想到按摩结束,他一个人孤寂寂地待在屋子里,待在黑暗深处,心里忽然有些气短,有些怕。就像寒冬夜行人,在没有看见火的时候还不觉得冷,一旦看见了就不舍得丢手。他轻轻抚摸她的脖子,像抚摸着一根鲜活无比的救命稻草,感受着从稻草里面传过来的温度,和肌肤相亲的愉悦。有几次,他手伸到了她脖子前侧,摸到了她的锁骨。她的锁骨是突起的,像戴了银项圈一样,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凹陷。他把手指伸进那个小凹陷里,稍稍用力按了按。她没有哼声,大概当作按摩必需的一个手法,或者是一个穴位。接下来,他的胆子又大了一点,鼓起勇气摸了摸她的脸。他意外地发现,她的脸一点都不瘦,甚至是肉嘟嘟的,摸上去光滑,柔软,温润,像他曾经抚摸过的花瓣一样。她的鼻子高挺,嘴唇有点薄,眼窝不是很深,因为手按在上面的缘故,眼是闭起的,睫毛很长,在他手心里忽然动了几下子,像一只扑棱扑棱的小鸟……
女人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倾,甩掉了葛明亮的手。她说,嗨,干吗呢你!
葛明亮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定了。一贯的说辞是,想看看你长啥模样。
她说,你看了有啥用?
葛明亮笑了一下,说,是没用,要是有用就好了。
女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葛明亮拿不准她是不是生气了。赔着小心继续给她按脖子。刚才有点紧张,身体也跟着反应了。不过,这会好了。已经渐渐平复了下来。他问她的名字,她说叫小引。
小引,葛明亮说,小引,我记下了。
做完最后一组动作,葛明亮拍打完小引的肩膀,让她转动一下脖子,看咋样。
小引晃动脖子,感觉好多了。她夸他按得不错。
葛明亮听了心里很高兴,马上就说,那你明天再来一趟,再按一次就彻底好了。不好我不收你的钱。
小引说,明天还不知道有没有空,或许来不了。
葛明亮有点失望,说你很忙啊?
小引说,是啊。说完就站在屋子里不动了。不说走,也不说付钱的事。葛明亮正在纳闷,却忽然听她说,你能不能帮我再按一下腰?我的腰以前摔伤过,一到雨天就酸溜溜的,很不舒服。
葛明亮心里一松,原来不是钱的事。他满口答应,好啊好啊,没问题!不过,你得等我片刻,我出去抽根烟,马上就回来。
葛明亮出去抽烟是幌子,主要是想上厕所。他憋得太难受了。正好两件事一起做。嘴上叼根烟,手底下跟着在瞎忙乎。一泡尿尿了几丈远,死活尿不完。
等他急急慌慌跑出来,还好,小引还在。没有趁他不在的时候悄悄溜走。
烟只吸了两口葛明亮就掐灭了。
这次小引要趴到床上去按。葛明亮专门为她换了一条干净的床单和垫布,小引脸朝下趴在床上。葛明亮按她的腰。她的腰也很细,两瓣屁股却圆鼓鼓地撅着,像两座大山,诱惑着葛明亮时不时想去碰触一下。他不敢大张旗鼓地把手放上去,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只是不经意间用手或者胳膊肘去碰一下,再碰一下。现在小引的主要零部件,葛明亮基本上能拼凑起来了。她的胸似乎也不小。刚才给她搬脖子的时候,他的胳膊肘在她的腋下轻轻碰了一下。他经常这样,装作不经意去碰她们一下,如果对方没有明确反对,他就再去碰一下。那感觉太奇妙了。每碰一下,脑子里就嗡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噼里啪啦的。所以,他一左一右两只手,就像两个蛰伏在暗处的小偷,悄悄地窥视着,既蠢蠢欲动,又胆战心惊。
就刚才碰那一下子,他的心就慌了,像烂豆腐一样收都收不住了。
他问她腰怎么摔伤的,小引说,在楼梯上摔的。葛明亮说,谁叫你穿高跟鞋。小引说,你咋知道我穿高跟鞋?
瞎子知道的事情可不少。他一边按摩,一边跟小引聊天。他问小引有没有男朋友。
小引说,没有。
葛明亮说,一堆没有,一个总会有吧?
小引说,瞎说。
葛明亮说,我就瞎说。我还瞎看呢。你让不让看?
话说到这里,葛明亮自己都嚇了一跳。
小引却说,看啥看,看也是瞎看。看你的小艾去。等小艾来了你使劲看。
葛明亮哈哈大笑,你连小艾都知道。
终于有人愿意跟他说小艾了。
小引说,我一来你就把我当成了小艾。小艾是你女朋友?
葛明亮说,我哪有那好福气。她跟你一样是我的病人,以前经常找我按摩。颈椎病,失眠,头晕,毛病不少。她比你胖,个子比你高。不过脾气比你好多了。
小引说,我脾气不好吗?
葛明亮说,刚才看了一下你的脸看把你气的。看一下能咋了啊?小艾的脸我随便看,她从来不生气。不过我对她也很照顾。给别人不按脚,就给她一个人按,也不收她钱。小艾说我按脚按得好,按完浑身轻飘飘的。你有没有兴趣试试?你要愿意试,我权当学雷锋,美女的脚臭可以忽略不计。
小引说,好呀。下次专门来找你按脚。
葛明亮说,那你留个电话吧,人少的时候我约你。来了不用等。
小引说出一串数字。葛明亮掏出手机把数字一个一个存进手机里。就是不存他也记住了。他的记忆力惊人。
葛明亮说,空了我给你打电话或者是发短信。
小引说,不许发短信。我朋友看见了会来找你麻烦。
葛明亮想象不出小引男朋友长什么样子,是高还是胖。他在脑子里给她一连配了几个高矮胖瘦不同的男人。感觉好像都不对。
又聊了一会儿,小引告诉葛明亮她在金钱豹上班。葛明亮不知道金钱豹是干啥的,小引就骗他说是养猛兽的,里面不光有金钱豹,还有狮子老虎。
葛明亮当真了:那我哪天去看看。
小引说,不怕把你喂了豹子?
葛明亮说,有你在我怕啥啊,说中间就俯下身子,凑到她耳朵跟前抽了几下鼻子,我咋没闻见动物味?
小引连忙把头扭到一边去,去去去,一边去!
葛明亮哈哈大笑,我可真找你去了啊,随便你把我喂啥都行。
时间过得真快,天色不知不觉已经幽暗了。葛明亮感觉不到天黑,小引却有些着急。她问还要多久能按完?
葛明亮说,马上,差不多快好了。你急着要回去?
小引说,我要回去上班啊!
葛明亮说,你晚上上班?
小引说,是啊,有啥奇怪的。晚上上班的人多了去了。晚上上班,白天在家休息。天都黑了啊!
葛明亮说,你不是说你明天没空吗?
小引说,明天还没到,我咋就知道明天一定有空。
葛明亮不说话了。他听出了小引的不高兴。很多人来按摩,都想多按一会,她却急着要走。看来脖子不疼了,腰也不疼了,刚刚还说让他去找她,看来以后请她来按摩,不收钱都不一定会来了。
葛明亮心里一阵灰暗。
该按腿了。
小引说,快了吧。
葛明亮说,快了。
按腿的时候,小引抬头看了几次窗户。天是黑下来了。下雨天黑得早。要不黑,小引估计不会那么着急。她身子在他手底下扭来扭去。其中臀部的几个穴位葛明亮下手重了点,她大声叫唤,说不按了,疼死了。上班要迟到了。
葛明亮说,你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好,你几点上班?
小引说,七点。
葛明亮说,晚不了,我保证不耽误你上班,再坚持几分钟,马上就好。
腿的背面按完了,葛明亮让她翻面朝上。
小引翻过身来,直挺挺地躺在床。葛明亮咧开嘴冲她笑笑,不知道她看清楚没有。
葛明亮这会在小引的大腿上做最后几组手法,揉,搓,捏,小引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甚至是烦躁起来。要不是葛明亮按紧她的一条腿,说不定她跳起来就逃走了。但是葛明亮紧紧地按住她的腿,用了点力气。小引叫唤起来,都带了哭腔。
天黑了啊。她说。
葛明亮知道天黑了,天要不黑,她不会这么着急。天黑了她的眼睛就起不到作用了,她害怕了。可是葛明亮不怕,他没有什么好怕的,白天黑夜都一个样,老天就给了他一种颜色,那就是永恒不变的黑。天黑了,他跟天和地融合到一起,成为黑暗的一部分,轻松得像回到了老家一样。天黑了,所有人都成了睁眼瞎,眼睛失去了作用,瞎与不瞎都一样,丧失了界限。
葛明亮这会是高兴的,甚至是轻松的。他笑嘻嘻揉着小引的腿,忽然说,小引啊,你的腿也不细啊,跟小艾的差不多,肉不少啊。他甚至两手围起来在她的大腿根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开始说小艾。虽然连他最好的朋友都不相信有小艾这个人存在。他们说葛明亮,你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胡乱编造一个女人出来过嘴瘾。人家凭什么跟你做那个。
没人信他。小艾不来,谁也没有办法。葛明亮痛苦地发现他对小艾的记忆,已经淡得像兑了水的牛奶一样。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怀疑有没有小艾这个人存在,他当真给她按摩过?所以只要有时间,有机会他就要说小艾,说的话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他只是要说给那些女人们听。让她们知道跟小艾比起来,她们是多么的吝啬,多么的不厚道。他不住嘴地说小艾,就像不小心碰倒了的油瓶,黏糊糊的油脂流得满地都是。
小艾,小艾,小艾,他一句接一句往下说,语无伦次,像高烧病人的胡言乱语。
小引忽地就坐起来:放开我!不按了。
葛明亮吃了一惊,咋了你?快躺下,马上就好。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小引不躺,他就伸手帮她躺,他力大无比,一百个小引也扛不住的他一只胳膊。小引被他推倒在按摩床上,他甚至捉住她的两只肩膀,顺势替她移动了一下位置。就在他胳膊收回的时候,他忽然改变了路线,双手从她的胸部蹭过去,像蜻蜓点水一样在她凸起的地方飞快地摸了一把。这里总是有人要摸的,对吧。他不摸,别人也会摸,说不定已经被无数人捷足先登,摸得都起了茧子了呢。她那么瘦,不然凭什么长出这么大两个东西,发酵了不是。
大概葛明亮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他不放她走,故意磨磨蹭蹭,其实也就是想多留她几分钟。几分钟时间一到,一切都结束了。他总不能没按完就让她走吧,这跟车没到站停不下来是一个道理。给她按完了,也不冤枉她来找他一趟,就算她不付钱他也要坚持给她按完。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她不付钱的准备,她不给钱,就给点别的。他不贪婪,不要太多,给一点点温暖就够了。她又不会损失啥。
这会的葛明亮已经不说小艾了,他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想一个已经消失了的人,他必须专心对付眼前这一个。因为小引这会就像一条不安分的小鱼,在他手底下蹦来蹦去,他必须得牢牢控制住她,免得按错地方。他低声下气地安慰她,就好就好,再把这个穴位按一下就好,你配合一点嘛。
接下来,葛明亮要按的那个穴位叫气冲穴,也是最后一个穴位。气冲穴在大腿根部,按摩师用力压住此穴位一分钟,然后松开手,像开闸放水那样,用拦截起来的血液将下肢末梢的血管快速冲刷一遍,按摩叫做放热疗法。葛明亮说,你不许动啊,我给你放一下热。说完他的手摸索着往她的大腿根部移去。估计小引当时没有弄明白葛明亮要干啥,他的手刚触及到她胯骨的位置,她就想歪了。出于本能,她大幅度甩了一下腿,并伸手去推他。葛明亮的手顿时失去了准星,热乎乎的大手一下子就扣在了她两腿中间。
隨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就失控了。小引从床上坐起来,冲着葛明亮又抓又挠,嘴里发出尖锐的咒骂声。两人纠缠在一起,一个要抓要挠,一个不让。拉扯中力气小的一方重新被推倒在按摩床上,葛明亮的手又到回了刚才的地方。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好像正陷身于泥淖之中,身不由己,有股莫名的力量正在牵着他走。小引的咒骂声一阵高似一阵,像嗡嗡乱飞的马蜂,蜇得他头昏脑涨,又急又怕。不能让她再骂了,再骂就完蛋了。他必须得想个法子把声音给堵回去。于是,葛明亮整个身子都扑向小引并紧紧地将她压在身子底下,嘴巴凑过去,去堵她的嘴。
葛明亮的身体铁塔似的压下来,小引起初还像蚯蚓一样蠕动几下子,闭紧嘴巴,脸向两边摆来摆去。但是很快她就动不了了,她像一枚蝴蝶标本那样被牢牢地钉死在按摩床上。
屋里恢复了安静,葛明亮松了一口气。他伸出舌头去撬小引的牙齿,并伸进她的口腔里。
起初他担心她咬他舌头,却没有。当初小艾就咬了他,还用指甲抓伤了他的脸。他嘴里都是血,他把血咽进肚里,然后像嗜血的鳄鱼一样去进攻她。他疯了!小艾也知道他疯了,她放弃了挣扎。任何女人面对疯子的时候,挣扎都是无效的。
小引安静地躺在按摩床上,任由葛明亮亲吻。这一点很像小艾。小艾后来也不挣扎了,甚至还配合他。虽然她哭了,眼泪却挽回不了这一切。
他放开小引一点,腾出一只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胸。小引的胸是鼓鼓的,葛明亮的手按上去,小引没有反抗,只是嗓子眼里轻哼了一声,像是发出的一声叹息。于是,葛明亮大着胆子把手从毛衫领子里伸进去,握住了她小鸽子一般的乳。小引依然没有动静,任由他捏着。葛明亮心里一阵狂喜,把嘴巴凑上去,含着她的乳头使劲吮了几口。
葛明亮小声说,这就对了啊,这才是个乖女孩,我又不会把你怎样。想怎样也得你同意啊。再说你又不是小艾,我不能每次都那样。
他把两只乳头都吮吮,然后又去亲她的嘴。
小引的嘴唇冰凉凉的,他以为空调停了,侧耳一听,嗡嗡声还在继续。
他又去摸她的乳,她的乳也是冰凉凉的。
这会他手摸哪里,哪里都是冰凉凉的。他想把她拉起来抱进怀里,一下没抱起来。用了点力气,可还是不行,她的身体四零八落的,像散了架的柴火,胡乱支棱着。葛明亮说,你怎么死沉死沉的呢。
说中间,他身上的汗忽地一下就都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