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药草兴象的文化人类学解读

2014-04-29 00:44王磊
青年文学家 2014年20期
关键词:诗经

王磊

本文系“珠海人文医学研究基地”研究成果

摘 要:《诗经》中有一些诗歌是以一些草本植物来起兴的。这类药草兴象的运用并不是偶然,它们的出现往往关联着固定的主题。这种关联和初民的“互渗”思维以及原始巫术关系密切,《诗经》中药草兴象的身上有原始思维和原始巫术遗留的印记。

关键词:《诗经》;兴象;文化人类学

[中图分类号]: 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20-0-02

“兴”是中国诗歌中古老而独特的表现手法。这种“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的表现手法具有典型的东方美学特征,并且对后代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关于“兴”和“兴象”的分析和研究一直没有间断,古今学者对此也说法不一。对于兴象和诗歌内容的关系上,有的认为“兴则环譬以托讽”,有的认为是“触物起情”,也有学者认为兴象同诗歌中的内容关联不大,只是用来解决韵律和开头的问题。近年来有一批学者开始尝试从其他学科的角度对《诗经》中的兴象进行研究。“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里笔者试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出发,对《诗经》中的“药草兴象”进行重新解读。

一、药草兴象分类

在《诗经》中,涉及植物兴象的诗歌为数不少,但学界的研究目光主要集中在引人注目的“树木”兴象上。其实药草类兴象的出现也很值得我们注意。细究这类以草本植物起兴的诗歌不难看出这些诗歌的主题是存在着共性的,即大多围绕着爱情、思念主题展开的。

1、思乡之草

西周末至春秋之间,上百个诸侯国经常互相征战。广大劳动人民经常要背井离乡,去服没完没了的劳役和兵役。因此《诗经》中很多反映思乡恋土,怀念征人主题的诗歌,并且这些诗歌中频繁地出现了药草兴象。如“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程俊英曾在书中提到“《汉书·匈奴传》记载周懿王时戎狄交侵,暴虐中国,诗人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玁狁之故。”高亨也认为这首诗和宣王时期的战乱有关,诗歌应该是戍边的兵士抒发久役在外、日夜盼望归乡的心情时吟唱的歌曲。

另一例是《周南·葛覃》。古代学者多认为这首诗描写的是一位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俱佳的后妃出嫁前的准备,诗歌的主旨是赞美她的美德;近现代学者则认为此诗为一首描写女子准备回家探望爹娘的诗。[1] 诗以“葛之覃兮,施于中谷”起兴,抒发了作者期盼回家和父母团聚时喜悦而急切的心情。同为女性所作,《鄘风·载驰》则是发生在卫国灭亡、许穆夫人回漕邑吊唁卫候的路上所做的。作者一心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却遭到种种阻挠,于是作者用“陟彼阿丘,言采其蝱”起兴,抒发胸中的思乡之情和受到多方阻力的忧郁心情。

关于前例中出现的采摘行为,有学者将其看做是某种和“父母有着密切联系的套语[2]”。这种观点不失为解读《诗经》的一种新思路。但从整体看来,比起“父母”,这类以“采草”起兴的诗歌更多的是和“思乡”主题密切相关。如《小雅》中的《北山》、《我行其野》、《小明》等都是比较典型的思乡盼归之作。

在外的征人通过药草兴象来表达思归的情感,留在家乡的亲人们也用同样的语言形式期盼征人的回归。

2、相思之草

和思乡之情类似,一些涉及“药草”兴象的诗中还经常出现“相思”主题。这其中既有恋人间的相思之苦,也有对于远离故乡的亲人的思念。《周南·卷耳》便是其中一例。此诗旧说是“后妃之志”。今天学者们则多认为这首诗的内容是一位女子对外出许久未归的丈夫的思念。开篇以“采采卷耳”起兴,继而发出“嗟我怀人,實彼周行”的感慨,一咏三叹,层层深入,将一位女子思念征人的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魏风·汾沮洳》也是其中一例。聞一多的《风诗类钞》曾言“这是女子思慕男子的诗”。诗以“彼汾沮洳,言采其莫”起兴,紧接着转入主题即对“彼其之子”的热烈赞美与深深的思念。又如《郑风·野有蔓草》一诗。《毛诗故训传郑笺》说:“蔓草而有露,谓仲春之时草始生……《周礼》: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之无夫家者”,指出该诗与男女之情有关。孙作云也认为这诗歌是关于男子和女子幽会的诗。诗歌通过“蔓草”这种兴象,来讲述情人间的爱慕之情和恋人相聚时喜悦欢快的心情。表达类似主题的还有《召南·草虫》、《小雅·杕杜》、《采绿》、《王风·采葛》和《鄘风·桑中》等,在此不一一列举。

二、药草兴象的文化内涵

药草兴象和“思念”主题的关联显然不是个别性的艺术灵感。这些药草兴象和相关的 “采摘”行为并不全是实指。这表明药草兴象和“思念”主题的关联更多地来自于人们的观念。而在人们头脑中构建这种关联的则是先民的原始思维方式和与这种思维方式密切相关的原始巫术。

(1)互渗律与交感巫术:

法国学者列维-布留尔认为原始人认知食物的思维方式与我们今天的逻辑思维不同,原始思维是“以互渗律作为最高的指导与分配原则”[3]的。原始人不能将自己与动物、植物及自然界的其他物质区别开,在原始人的思维中,“客体、存在物、现象能够以我们不可思议的方式同时是他们自身,又是其他什么东西。他们也以差不多同样不可思议的方式发出和接受那些在他们之外被感觉的,继续留在它们里面的神秘力量、能力、性质、作用” [4],这就是“互渗律”。因为“互渗”,在原始人的心目中,人和物之间存在着某种超距离的交感作用,这就是交感巫术。

“巫术纯粹是一套实用的行为,是达到某种目的所取的手段”[5],是释放超自然的力量以达到目的。“世界各地的人类都是经过巫术而走向宗教和科学的”[6]。正如人类文明在物质上都曾有个“石器时代”一样,在智力的发展旅程上,世界各地也都有过一个“巫术时代”。

人类学巨著《金枝》中曾根据巫术的原理和法则将巫术阐述为两类,一类是被称为“顺势巫术”或者“模拟巫术”的,第二类则被称为“接触巫术”。前者遵循的原则是“相似律”,也就是“同类相生”的原则。根据“相似律”,人们只需要通过模仿就能实现他想做的任何事情;后者所遵循的原则是“接触律”,即“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根据这个原则,“人们能通过一个物体来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和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7]

同世界其他国家一样,中国也有自己的巫术时代。《诗经》时代的人们的行为还保留着接触巫术的印记。人们会寄希望于通过某些行为和具有魔力的语言来对人和物施加影响。《诗经》里的一些祝颂诗和祭祀诗虽已经失去了巫术的仪式,但其宗教特征却仍然存在,药草兴象便保存着这种原始宗教的印记。

(2)原始遗存影响下的药草兴象

在原始思维的影响下,人们觉得自己能够通过某种方式同自然沟通。特别是当人们心有所愿又无法实现的时候,就会选择运用巫术达到目的:以某种植物作媒介,通过接触(抚摸或采摘)把心里所想所念告知对方,这正是以“互渗律”为基础的原始巫术。原始巫术让看似单纯的采摘行为具有了特殊的功能,也为我们解密药草兴象的规律提供了帮助。

药草兴象中的大部分植物都是具有某种药用功能或有其他功效的草本植物。人们通过和这种植物发生联系,来达到相应的目的。“芣苡”,也就是“车前子”即为一种具有药用功能的植物。古人认为这种草是“宜怀妊焉”。“车前子的特异功能,便是用于婦女易受孕有子和可治难产,反正都和妇女生殖有关”[8]。《周南·芣苡》中重复的“采采芣苡”,从巫术角度看,接触“芣苡”是为了达到促进生殖和繁衍的目的,这种接触的行为是以祈子为真实目的的。又如“萱草”,古人就认为它有“忘忧”的功能。《卫风·伯兮》中那位思念丈夫的女子,万般无奈下只得指望“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夫”。希望那小小的忘忧草,能削减她心中的苦痛,帮自己传递心意给在异乡的丈夫。可见,在互渗思维的影响下,先民的采摘行为中含着祈福求祥的意愿,甚至由此衍生而来的对于这种行为的吟诵也具有了神秘的力量。

根据交感巫术的原理,语言也是有灵异色彩的。歌谣,便是一种具有神秘力量的语言。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原始的咒术要语言来发动或命令所要的目的。行黑巫术的人若欲使人生病,便列举病的一切症候;若要使人死亡,便诉说死时的状态。行吉巫术的人若想使人痊愈,便用话来描绘完美的体力与健康……这一切的例子,都使我们明白:咒的制作是仪式及语言根据同样的型范,同样被人选来作成巫术的质素。[9]

《采芑》一诗中的“芑”本是用于得胜时祭祀用的一种草。在西周时代,从战场凯旋归来时是要进行祭祀的,在祭祀中须有规定的祭品与用草。主人公在战争还在进行的时候来采芑,意思是“这象征胜利的草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你们一定可以胜利归来”。“古代的歌谣并非站在那种日常的立场上歌唱的”,“我们必须看到在它的发想中包含着更深刻的意义”[10]。药草类植物以及与其相关的采摘活动演变为宗教仪式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诗篇也渐渐附着上了“咒与祝”的色彩,药草兴象浓厚的巫术意味延续到语言上,使一些药草兴象起兴的诗篇具有某种祭祀与预祝的意义。

正是隐藏在这些草木之后的原始观念建立了“兴象”和“所咏之词”之间的联系;也正是那些残存于人们头脑中的复杂而神秘的观念,为兴象和诗歌创作搭建了广阔的平台,使“禽鱼草木”能够“尽入比兴”。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入手,能让我们重新审视《诗经》时代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感情的方式,也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欣赏那些经过无数人吟唱的“小草”身上所具有的魅力,重新品味《诗经》中的“兴象”之美。

参考文献:

[1]金启华,朱一清,程自信,诗经[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3

[2]唐莫尧,诗经新注全译[M].成都:四川出版集团巴蜀书社,2004,第513页

[3][4]〔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第92页、第69-70页

[5]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

[6] 吕大齐主编,宗教学通论新编[M]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第303页

[7]〔英〕詹·乔·弗雷泽,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M].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8,第19页

[8] 周蒙,诗经民俗文化论[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246页

[9] 〔英〕马林诺夫斯基,巫术科学宗教与神话[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第56-57页

[10]〔日〕白川静,中国古代民俗,何乃英译[M].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第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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