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漂投行梦

施梓山

这已经是Joelle在香港的第6个年头。

曾经是2008年某省高考状元的她，填志愿时义无反顾选择了港大，选择一条过去18年未曾想像过的发展轨迹。

没血可吐

2008年7月20日，Joelle的18岁生日那天，她收到了两份特别的礼物：一是清华英语系通过邮局寄到家门口的录取通知书，二是港大建筑系发送到她Gmail邮箱的Admission Notification（录取通知）。那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两句诗：

把薄薄的一纸通知书/加点盐/风干

老的时候/下酒

没想到，这一走就是6年。第一个学期，Joelle认真学粤语，努力融入身边的环境；第二个学期，她发现身边不少同学每逢暑假都要去英澳加等国参加暑期项目，于是她报名参加了为期六周的LSE Summer School；第三个学期，她发现这所学校里最优秀的那批同学并不在学习建筑，甚至发现工科在这里并不算是一个主流的专业；于是她决定转系到在这所小小的学校里高手云集精英荟萃群星闪耀甚至不明觉厉的金融系。

她和金融专业是先“结婚”后“恋爱”。在懵懂中投入它的怀抱，之后才慢慢清醒。直到第五个学期结束，她和这些最优秀的同学们一起申请实习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晚知晚觉：那些学生精英早在大一入学时就已经开始各种social各种intern各种part-time，而自己一闲下来还在宿舍里面读英语文学原著，因为她一直对自己的英语水平不自信；那些学生精英此刻找到的实习是大名鼎鼎而且镶着金边的摩根、高盛、美林、花旗，而自己却沦落到苦兮兮的普华永道。那个夏天，Joelle每天做表格做到吐血，可是她每天晚上10点半回到中环地铁站的时候，却总是感觉有一个声音在回荡：

吐血？你都没血可吐！记住，你现在只是一个打工仔，你的公司只比周大福、周生生、许留山、美珍香多一个字儿而已！

要财富便没时间

Joelle回到宿舍，可舍友Natalie和Evans还没回来。

Natalie在ifc国际金融中心66层实习，每天晚上最早两点半回来，有时候甚至通宵加班。Natalie是香港人，自懂事起心中似乎就有了轮廓不甚清晰的投行梦。她18岁高中毕业时随在曼彻斯特定居的姐姐一起旅游，在一次聚会中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Arthur。威尔士人Arthur大学毕业后来到香港工作，先是在巴克莱做财富分析师，之后如愿以偿入职高盛，成为投行界的一分子。

Evans同样是大陆来港的留学生，全班GPA排名第一，目标是在香港找到一份高薪的投行工作，然后在香港居住满7年获得特区永久居民身份。

Arthur介绍Natalie到高盛实习，Natalie上班第一天的下午茶是Arthur带他在四季酒店吃的三层甜品组合，388港币外加15%服务费。Arthur只能做到带她吃，却无法陪她吃，甜品上来后Arthur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块杏仁慕司又呷了一口红茶，之后就马上跑回去工作。他没有对Natalie说一声抱歉，因为他不认为有什么地方值得道歉。他没有时间带她吃午餐，只有趁老板午睡的时候跑出来带她吃个象征性的下午茶。Arthur每天的工作是连续18个小时对着7台电脑关注世界主要交易平台的变动状况，他必须做到当老板问起他某项关键信息的时候，做到对纽约、伦敦、香港、东京、巴黎、苏黎世和法兰克福的情况同时了如指掌。此外，他还要同时开着自己的黑莓手机收发邮件，平均3分半一封。他的工作容不得疏忽，如果错过了一次外汇市场的重大变动，眨眼间公司也许就会损失上百万的收益。

Natalie记得曾帮Arthur做过一件事情：Arthur说他的电脑坏了，Natalie说预约报修，不料遭到了Arthur的大骂：哪里有时间去修？赶快去楼下的苹果店买一台MacBook回来！Natalie冲到苹果店门口才想到忘记问Arthur买什么型号的Mac，于是打电话问，没想到又挨了一顿骂：Shit， any fucking types！ Get one and come back in 5 minutes！（我去，还问我什么型号！赶快买一个回来，五分钟之内！）

Natalie曾经多少次到苹果店看一直想要的电脑，纠结于是买MacBook Pro还是Air，纠结带不带Retina的。没想到这些在Arthur眼里根本不是考虑的内容。在这个敏锐的有些粗暴的投行男人眼里，楼下商场里面的东西并不是那么琳琅满目，而只有这几种：电脑、衣服、包、鞋、食品等等。苹果、索尼、IBM，无非只是为他效劳的工具而已；三星黑莓诺基亚，无非只是一种通讯工具。他真正在乎的是时间，以及在有限的时间当中如何尽可能多地创造财富。

“3G”生活

Natalie梦想中的投行是这样一种生活：工资以分钟计算，住有厨师有菲佣的高级公寓，个人护理用全套雅诗兰黛，穿Chanel背Prada内装苹果顶配，黑莓和三星最新款智能机各一台分别处理公私事务，下班有出租车排队等着，周末可以请朋友去任意一家米其林两颗星以上的高级餐厅吃饭，或是到丽思卡尔顿酒店101层看着维多利亚港夜景小酌……

可是现实工作的残酷，让她不由得重新思考曾经梦想中的这一切：配备厨师和菲佣的高级公寓只不过是公司用两个普通劳动者的短暂工作换取你更多的时间为来为老板拼命，雅诗兰黛是为了让你连续熬夜而不显得衰老，24小时待命的黑莓高端工作机实质是老板随时随地能够找得到你把你揪起来干活，中环全世界最密集的奢侈品广告牌是为了用物欲激起你拼命干活的动力，慰藉你被金钱吞噬的心灵。

她是从地铁里播报的TVB新闻里才知道楼上33岁的东京男生小野一个星期前跳楼的——这种消息绝对不许在公司内部传播；她是从来自内地的舍友Joelle与妈妈的通话中才知道，这个年仅21岁的女孩即将被家乡的母亲安排暑假相亲，妈妈不希望她一个人在外拼命，回家嫁给一个省政府的公务员才是理想选择……Natalie认为Joelle妈妈的观念是不可思议的，年轻女孩为什么不加入“搵钱”的行列，而要回去嫁人？

在香港投行圈子里80%以上是单身，无论什么年龄，似乎不结婚已经成了大家的共识。至于生孩子、养孩子，这个话题太沉重，“丁克家庭”这个概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已经在香港的金融界有一定的知名度。“3G”生活成为这个圈子里一种普遍的生存模式：Global Pay + Global Base + Global Work，即收入、工作地点、工作内容全面实现全球化。习惯了出差，习惯了四海为家，习惯了被金融、互联网以及消费主义全面均质化了的世界。如果你在香港请一个投行分析师喝茶聊天，进行一番深入交流，他的回答也许是：深度思考会使人心痛。

港版女汉子

毕业后，Natalie在Arthur的帮助下在另一家小型投行找到了一份年薪40万的工作，每天的工作没有Arthur那么夸张，生活也没有那么传奇。未来，也许会像姐姐一样到国外定居，也许会在这个小岛上奋斗一生终老。毕业的时候，她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和Joelle调侃：“哈哈，我是女汉子，港版的女汉子哦，亲！”

Joelle，当然没有嫁给妈妈中意的省府公务员，而是选择在香港Gap一年，在Gap Year里她参加了一个柬埔寨支教项目，在暹粒做了5个月的对外汉语教师。她渐渐开始向往一种淳朴、自然、简单的生活，可是又有几分纠结：是留在香港选择Natalie那样的道路呢，还是回家去？她没想过移民，舍不得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但是她又不甘心就这么被相亲，终此一生重复上一代的命运。那么，怎么办呢？

22岁生日，在柬埔寨，Joelle写下这样几句诗：

把灵魂留在十八岁/封存/下海

人海里/漂一漂

好未来/摇一摇

可是

漂流瓶里/装不下我的梦想

朋友圈里/看不到我的未来

把我带走/不要钓走

最后，Joelle选择继续读书，回到港大建筑系，成为智能建筑方向的研究生。明年就是她在香港的第七年了，之后她就可以申请香港特区永久居民身份。她心里明白自己身处港漂圈，可是投行梦终究不是自己的梦；但是一想到要离开这座城市，又总有一种舍不得。满七年申请永居以及继续读建筑系研究生是她的折中选择。

前几天，Joelle去见了Evans。这小丫头非投行不去，已经连续找了两年工作，现在和两个朋友合租在上环皇后大道西的一套不足30平米的房子里。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实习皇帝”：两年间找了各种三个月六个月的投行实习，拿着以小时计算的金融民工工资，无奈近两年香港投行大幅裁员，至今未能正式入职。她不甘心去做其他工作，甚至不想去银行当中非投行的普通部门，她是港漂圈里最坚定的投行梦捍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