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远人尽有如归乐

秋树

我在一个寒冬的拂晓第一次见到西安。走出火车站，巨大的西安城墙如同沉睡初醒，在薄薄晨雾和蒙蒙天光中，逐渐显现出雄伟的轮廓。

在中国传统建筑文化里，城墙是一座城市的骨骼，支撑着城市稳固而恒久的面貌。对于西安而言，长达11.9公里的城墙更是一条意义非凡的纽带，维系着这座十三朝古都令人目眩神迷的过去与现在。

在古城中寻找一段历史

现存完整的西安城墙重建于明初，而考古发掘表明，她确切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西安还叫做长安的恢宏年代。“秦中自古帝王州”。自公元前206年，汉朝立国、建都长安城起，一千年间，这里始终是帝国的中心之一。至隋朝定鼎，在汉长安旧址附近营造全新的都城大兴城，又在入唐后更回原名长安，这座古老的城市迎来了它的巅峰岁月。那时的长安人口已有百万之众，宫阙巍峨、山川壮美、街市繁华、文采风流，“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被狂热崇拜唐朝文化的日本人夸张地奉为“宇宙之都”。晚唐以降，连绵的兵燹战火销尽了长安的繁华，终于，公元904年，朱温挟唐室末帝昭宗及官吏、百姓迁都洛阳，拆毁长安宫室民居，彻底埋葬了这座神话般的城市。此后这第二个一千年里。长安逐渐变成今天的西安。

经过一千年岁月磨洗和环境变迁，汉唐长安金阶白玉堂的富贵气象早已烟消云散，

“八水五渠”的自然风光也不复往昔，但镌刻着古老长安基因的城墙，连同城中心的钟鼓楼、书院门的碑林、南郊的大小雁塔以及数不清的博物馆、古建筑、遗址、墓葬、文物一起，构成了西安沉淀千年的坚实轮廓。

历史在这里保留着鲜活如初的面目。今天的西安老城依然沿袭了唐长安城奠定的中国都城中轴对称、天圆地方的经典格局。白居易所描绘的“百千家如围棋局，十二街似种菜畦”的景象，在城墙内的街区依然分明得见。甚至初夏时节街道上蔚然掩映的槐树绿荫，也仿佛是从卢照邻吟咏过的“长安大道连狭斜”上绵延而来。城南的陕西历史博物馆是全国最大、藏品最珍贵的历史博物馆之一。一年四季，这座“中央殿堂、四隅崇楼”的唐风建筑门口总是自清晨就排起领票的长龙。人们观赏那些精美绝伦的青铜皿、陶俑、金银、瓷器时，每每会在铭牌上发现它出土于西安市某个工厂的车间、某个学校的操场，甚至某个单位的家属大院……那些文物都是打开时光隧道的钥匙，毫不费力地将史册里的年代与今时今日的生活连结在一起，几乎还带着遥远时空中先人们的体温。

在西安老城区，出于保护城市历史景观和文物的需要，市政建设一直是一个棘手的问题。以西安地铁为例，立项之前，史学家、考古专家们遍翻古籍史料，经过多年论证，好不容易确定了一套尽量避开历代重要墓葬的地铁线路方案。迟至2006年，第一条地铁才正式施工。记得动工不过数月，就有当地媒体报道，陆续挖出的古墓也已达两三百座，所幸其中绝大多数年代晚近，以明清为主，“考古价值有限，发掘整理后即可直接回填”……真不知是该为工程如此艰难感叹一声“不易”，还是该为处理方式如此“奢侈”吐槽一句“土豪”……历史就这样渗透这座城市的细枝末节，汇作扑面而来的洪流，在大街小巷中不变地流淌，组成了日复一日的生活的一部分。它迢遥悠远，却又无处不在；光芒万丈，却又润物无声。

在城墙上眺望未来

虽然早已不再是一国之都，但自五代至民国，西安依然是扼守西北半壁的重镇，见证了无数风云变幻。建国之后，西安的区域中心地位有增无减。它是整个西北地区唯一的副省级城市。在20世纪60年代轰轰烈烈的三线建设中，大批企业和科研机构扎根西安，为国家的工业、科技、国防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今天的西安拥有西安交通大学、西北工业大学、西北农林科技大学3所“985”高校，排名第一的西安交通大学，理工学科综合实力尤其出色。另有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大学、长安大学名属“211工程”之列。在全国范围内，西安也是高校及研究机构数量最多、学术资源最丰富的城市之一。

西安另一大精彩之处是它的美食。用著名的“关中十怪”顺口溜的话说——面条像腰带、锅盔像锅盖、辣子是道菜、泡馍大碗卖。今年年初，祖籍陕西的习总书记设家宴款待连战，便是以西安小吃的代表作——羊肉泡馍、肉夹馍、凉皮和现代汉语字典里怎么也查不到的BiangBiang面飨客。消息传开，西安小吃名动一时，更有敏锐商家借机推出“习连套餐”大卖特卖。事实上，西安的美食当然不止这几道。单是在西安老城区中心溜达一圈，便能找到德发长的酸汤饺子、西安饭庄的葫芦鸡、鼓楼外的樊记肉夹馍……不管什么时候回想，都能让人垂涎欲滴。有一年冬天一大早，我去老城区东大街附近一条巷子里吃岐山臊子面。隔壁是一家秦腔剧团，演员正在练功吊嗓子。冷冽的空气中，那高亢入云的音色与热辣的面汤奇异地氤氲在一起，凝成我对西安生活最历久弥新的记忆。

对于负笈西安的异乡学子而言，这里除了独有的自然历史景观、深厚的学术文化积淀、层出不穷的热闹美食之外，最动人、也最令人怀念的，应该是西安人醇厚的人情，和他们共同酝酿出的生活。与许多古老城市的人相似，西安人普遍热诚、朴拙，对家乡有着难以言说的自豪和热爱。关中悠久文明和千里沃野，共同蕴育出这种热爱。“关中十怪”中有“姑娘不对外”一条，西安人热恋故土的情结可见一斑。每一次去西安，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从的士司机、宾馆服务生到超市收银员，乃至大街上指道的路人甲，那种共同的、源于乡土之爱而自然散发的友善和欢迎，希望所有客人都能分享家乡一切美好的绸缪心意。正因感受到这份心意，我可以很轻易地忘记这里有时并不那么尽如人意的气候、交通和服务设施等等。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深挚的心意，西安从遥远的长安时代起，就以博大的襟怀、富有感染力的热情，接纳远自世界各地前来的游子。唐代长安城西城墙最北的安远门，是丝绸之路的起点。城门外一座记里土堡上标记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这并不是指示实际里程，而是豪迈地宣布，从长安到祖国最西端也不到“万里之行”，可知世界广大亦莫非邻里，山长水阔亦不过咫尺。位于西安市中心的回民街，是我国规模最大、最古老的城市回族聚居区。它的历史也可追溯到唐代长安汇集了大批中亚、近东商人的西市。这里不但拥有全国最重要的清真古寺之一——化觉寺，更是西安最大的美食汇集地和城市风情名片。沿街连绵的烤肉、泡馍、砂锅、灌汤包……令人目不暇接，成为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不可错过的一道风景线。西安的城市文化就是在这样的接纳和交融中不断丰富、不断散发出新的魅力。

王国维先生有诗云：“南海商船来大食，西京祆寺建波斯。远人尽有如归乐，知是唐家全盛时。”那是光耀千古的长安城。而它所凝结的浑厚、自信与大气，经历十几个世纪的风雨后，仍清晰地烙在今天西安的血脉里。历史与当下相互映发，回响千年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