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嵘
《睡了的村庄》是胡风于1949年底到1951年期间创作的大型交响乐式长诗《时间开始了》中第五大乐章《青春曲》中的第五曲。
“同志,我睡了,我睡得安静,也睡得深沉。同志,听一听我的呼吸罢,它没有了冤气,也没有了苦味。它告诉你,我恢复了健康,我尝到了喜悦。夜,慈爱的夜呵,她为我带来了休息,我的肌肉在新陈代谢,我的疲劳在一点一点退去......”时间随着笔尖划过的痕迹慢慢流逝,心情随着笔尖起伏的节奏慢慢的平静,思绪随着笔尖跳跃的韵律越发得清晰。是的,此时此刻人与诗与境结合在了一起,作出了高度的和谐的乐章。
我们知道胡风作为“七月诗派”的领袖人物,其诗歌的根本精神动因是以现代性情绪体验为核心的反思性。他提出了“人诗合一”、“情绪体验”的诗学理论,并穷其一生的努力去实践理论。《时间开始了》是胡风的艺术创作的巅峰之作,而《睡了的村庄》更是其中的精华,是诗人大半生的生活经历、体验、追求、痛苦、欢乐,由于革命胜利的来临而禁制不住澎湃激情、如火诗意的爆发、宣泄的歌吟。因此此诗具有广博深沉的思想感情蕴涵。我们毫不夸张地可以将其称之为开国的绝唱,因为把它和同期、同内容的诗作如《新华颂》(郭沫若)、《我们最伟大的节日》(何其芳)等相比较即可看出。这些作品无论在反映的生活面、思想感情容量、艺术表现、体制规模等各个方面都是不能和《时间开始了》相比并的。且《时间开始了》既是诗人一生诗歌创作的顶峰,也是当代新诗创作的一个顶峰。它具有相当高的思想品位和审美品位,是其他长篇抒情诗难以颉颃的,或者说它足以跻身于当代优秀抒情长诗的的殿堂而毫不逊色。
《睡了的村庄》是胡风于1949年底到1951年期间创作的大型交响乐式长诗《时间开始了》中第五大乐章《青春曲》中的第五曲。《时间开始了》长诗共包含了《欢乐颂》、《光荣赞》、《青春曲》、《英雄谱》以及《胜利颂》五个乐章。其中《青春曲》的前四曲分别是:《小草对阳光这样说》、《晨光曲》、《雪花对土地这样说》和《月光曲》。这首诗原稿定名为《睡了的村庄》,创作于1951年4月21日胡风返京的列车上,胡风回京后,反复修改,于同年4月24日定稿。后来出版时作者为了与交响乐长诗其他章节名称呼应,改为《睡了的村庄这样说》。而这幅书法手稿便是胡风在1951年5月4日手书赠予自己的弟子徐放和其新婚妻子纪朵的作品,而所选择的内容则正是刚刚创作好的长诗:《睡了的村庄》。
我们考证了胡风年谱、胡风日记和徐放年谱等一系列的资料,从字里行间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件作品的诞生过程:
1951年4月20日收拾东西。文化部送来车票。晚饭后,M(即胡风夫人梅志)送到车站,车开后她回去。
4月21日在车上,终日看田野。夜,写《睡了的村庄》。
4月22日。九时三十九分到北京站,坐三轮到煤渣胡同(人民日报社招待所),管理人员很亲切地相见,原来的小房子还空着在。鲁煤、徐放来,闲谈到十一时。给M信。
4月23日徐放、阎有太来,带来两本《人民文学》(日本),那里面有分裂斗争的文字,关联“新日本文学会”。
4月24日改好了《睡了的村庄》。
4月27日于行前来,看了《村庄》。雷加、康濯来看《村庄》。瑞芳念了《村庄》。
5月2日徐放为结婚请吃饭,饭后照相。
5月5日徐放来。
——摘自《胡风日记》
1951年正值中国抗美援朝时期,4月22日,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胡风在这一年初,刚由天下图书公司出版了支援抗美援朝的长诗《为了朝鲜,为了人类》,而这几年,他的《时间开始了》五部曲也陆续出版了四部曲。祖国的逐步强大和发展给了他无限的创作灵感,他处在创作的巅峰时期。在1951年4月20日,他拿到了文化部送来的车票,在其夫人梅志女士的目送下,离开上海前往北京,在旅途中,他凝望着沿途的田野,在次日深夜,情景交融下,写出了这首荡气回肠的诗篇。22日抵京后,其弟子,时任人民日报社副刊编辑的徐放安排他住进了报社招待所,随后几日徐放数次造访。24日胡风修改好了《村庄》,邀请诸多友人前来品读。次月,他参加弟子徐放的婚礼,并答应赠其夫妇一件作品作为纪念,于是在5月4日,在招待所写下了这幅修改后的《睡了的村庄》手稿,但是由于出差在外,故当时未曾钤印。第二天,徐放过来招待所取走了这幅作品。但是书画无章始有微瑕,故第二年,徐放就带着作品找到了师娘梅志女士,让她用师父铅印补于其上,终于使这幅作品完整。而就在这1951-1952年期间“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正逐步地成为了一场震惊全国的风暴,作品的作者胡风和上款人徐放作为这场暴风中心的人物被捕入狱。与此同时,整个事件对胡风及其支持者与周扬等人的文艺争论被升级为政治批判。随着事件的发展,中共高层介入文艺争论并给予胡风“反革命”的政治定性,胡风等人也因此遭到审判。政治定性后的整个批判运动波及甚广,共清查了2100多人,逮捕92人,隔离62人,停职反省73人,到1956年,共正式认定78人为“胡风分子”,其中骨干23人。该事件也与此后中国大陆发生的历次文艺批判运动息息相关,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一场文艺界的大规模政治整肃和清洗运动。直到1980年中共中央决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平反,1988年6月18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办公厅发出(1988)16号文件,胡风案得到官方彻底平反。
此件作品在动荡时期就一直被徐放家人所藏,徐放1979年得以平反后仍秘不示人,直至2004年(甲申年)冬季,83岁的徐放才将其取出装裱,并请当时沈阳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李仲元题引首,请李仲元的弟子沈广杰题跋记录了这件作品的因缘种种。纵观此卷,字里行间,因缘际会,方知此卷保存之不易,意义之珍贵,不由令人感慨万千,浮想联翩:
公元1951年,农历辛卯年,4月21日午夜,在一列由山海开往北京的列车上,许多乘客都已睡去,一节车厢的靠窗的位置上,有位中年乘客却仍未入眠,他望向窗外,在黑暗中从眼前闪过零星的光点,若即若离,似近似远,是的,这是平原上一个个村庄,在柔柔的月色下,朦胧的剪影,隐约的灯火和村边田垄上那依稀的轮廓,都在诉说着一段段曾经,如默片般的流淌,映入了他的眼帘,激荡着他的心灵……突然,取出中山装上别着的钢笔,就着列车的灯光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与列车车轮驶过铁轨的声响似乎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呼应,在这静谧的夜色,在这广袤的山东平原,在这轻轻摇摆的车厢形成了一段独特的旋律,一曲美妙的乐章……
●胡风事件
胡风(1902年~1985年),男,原名张光人,笔名谷非、高荒、张果等。湖北蕲春人。现代文艺理论家、诗人、文学翻译家。
胡风事件,是1950年代在中国大陆发生的一场从文艺争论到政治审判的事件,因主要人物胡风而得名。由于胡风文艺理论被认为偏离毛泽东红色文艺理论,胡风及其支持者和以周扬等人的文艺争论升级为政治批判,随着事件的发展,中共高层介入文艺争论并给予胡风“反革命”的政治定性,胡风等人也因此遭到审判。该事件也与此后中国大陆发生的历次文艺批判运动息息相关,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一场文艺界的大规模政治整肃和清洗运动。1980年中共中央决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案平反。
胡风于1933年在上海参加左翼文化运动,一直在国民党统治区从事革命文艺活动,对进步文化事业做出了有益的贡献。同时,也形成了一个以他为首的文艺派别。中国共产党一直把他作为进步作家和朋友,1949年邀他参加了全国政协一届一次全体会议,解放后他担任了中国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理事、《人民文学》编辑委员等职务,1954年被选为全国人大代表。
1952年文艺界整风,有人要求对胡风的文艺思想展开批评。6月8日,《人民日报》转载了胡风派主要成员舒芜在《长江日报》上的检讨文章《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编者按语中指出胡风的文艺思想“是一种实质上属于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的文艺思想”。对此,胡风表示异议,并写信给周恩来,要求对其文艺思想进行讨论。根据周恩来的指示,周扬召集在京的部分文艺界人士同胡风举行了座谈。胡风不承认自己的文艺思想有什么错误。中共中央认为他坚持的错误文艺理论,在一些文艺工作者中有不良影响,决定对其文艺思想做公开批判。1953年初,《文艺报》陆续发表了林默涵、何其芳等批评胡风文艺思想的文章,《人民日报》同时做了转载。胡风不服,1954年7月,向中共中央政治局递交了一份30万字的关于几年来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对批评进行了反驳。
1955年1月20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向中共中央提出开展批判胡风思想的报告。这个报告曲解了胡风写给中央的报告中的原意,说胡风诬蔑党提出的提倡共产主义世界观、提倡作家到工农兵生活里去、提倡思想改造、提倡民族形式、提倡写革命斗争的重要题材是插在读者和作家头上的“五把刀子”,列举了胡风及其文艺派别五个方面的错误思想,认为胡风给中央的报告和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主席团联席会议上的发言是“很有系统地、坚决地宣传他的资产阶级唯心论”,胡风的文艺思想“是反党反人民的文艺思想”。他的活动是宗派主义小集团活动,其目的就是要为他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争取领导地位,反对和抵制党的文艺思想和党所领导的文艺运动,企图按照他自己的面貌来改造社会和我们的国家,反对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造。他的这种思想是代表反动的资产阶级的思想,“是反映目前社会上激烈的阶级斗争”。《报告》请求对胡风的思想“展开讨论和批判”,并对胡风小集团中“可能隐藏的坏分子”“加以注意和考查”。26日,中共中央批发了中宣部的报告,并指出,胡风“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在长时期内进行着反党反人民的斗争,对一部分作家和读者发生欺骗作用,因此必须加以彻底批判”。
从2月开始,各地纷纷召开文艺界人士、高校师生座谈会、讨论会,开展对胡风思想的批判。《人民日报》《文艺报》《光明日报》等报刊纷纷发表文章,也展开了对胡风思想的批判。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也多次举行活动,批判胡风的思想。但这里,党和政府还是把胡风问题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的。
5月13日,《人民日报》以《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为题,公布了舒芜辑录的部分胡风在解放前写给他的信以及胡风的《我的自我批判》,并加编者按语指出:“从舒芜文章所揭露的材料,读者可以看出,胡风和他领导的反党反人民的文艺集团是怎样老早就敌对、仇视和痛恨中国共产党和非党的进步作家。”于是,胡风等人被打成了“反党集团”,全国立即掀起了声讨“胡风反党集团”的运动。
5月18日,经过全国人大常委会批准,胡风被捕入狱。《人民日报》又将胡风同一些人在解放后的来往信件分类摘录,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二批、第三批材料予以公布。随后,这三批材料又汇编成书,由毛泽东作序发行全国。全国展开了揭露、批判、清查“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使2100余人受到牵连,其中92人被捕,62人被隔离审查,73人被停职反省。
对胡风等人的批判,歪曲原意,断章取义,无限上纲,行政干预,直至逮捕入狱。这一切,大大伤害了一些愿意为人民工作的知识分子,给中国科学文化事业造成了消极影响,是一次沉痛的历史教训。
胡风被监禁了10年之后,1965年11月26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判处他有期徒刑14年。10年已经过去,还有4年监外执行。12月底,胡风走出秦城监狱,全家团聚过了一个春节。春节过后,胡风夫妇被通知离开北京到四川成都去。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胡风夫妇被送到成都西边的芦山县苗溪劳改农场监护劳动。1967年11月,胡风被四川省公安厅押至成都,再度入狱。1970年1月,胡风以“写反动诗词”和“在毛主席像上写反动诗词”(其实是在报纸空白处写诗)的罪名,被四川省革委会加判无期徒刑,不准上诉。他被戴上手铐,押至大竹县第三监狱。粉碎“四人帮”后,1978年,胡风被释放出狱。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1980年9月,中共中央做出审查结论,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是一件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