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先
斯派克?琼斯的《她》这部科幻电影其实更像一篇媒体时代的情感状态分析论文,在科技背景下,因为破除了虚幻的光环,让我们习以为常的“爱”也成为过时的情感,处于终究无法挽回的境地,如果要坚持就会无限受伤。
在并不久远的未来,一个职业信件代撰人西奥多在与妻子的婚姻危机中陷入了与计算机智能操作系统萨曼莎的恋爱当中。这注定不会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即便不去考虑伦理上可能出现的困境,这种恋爱本身因为其中一方没有实体,也会存在问题。
一般的爱情片中,爱是作为一种自在自为、毋庸置疑的价值存在的。这个人机恋爱的问题在于,因为科技的发展,人与机器情感认知的进化无法达到同步,爱的观念本身需要反思了。我刚读过Ray Kurzweil著名的“奇点临近”论,他分析人的知识积累和思想感情进化与机器的差别在于:作为生物的人受制于生理限制,其发展过程是线性增长的,人工智能则具有指数级增长的速度,因而人的平和发展总是跟不上人工智能的爆炸性发展。他预测到2045年非生物智能将全面超越人类,这一年就是极具深刻性和分裂性的“奇点”。
西奥多和萨曼莎就面临这种无法同步的困境。萨曼莎是根据用户体验定制的智能操作系统,处于离婚边缘、缺乏现实行动力的西奥多很容易在“她”那里找到知己的感觉。这种相知实际上是西奥多自己人格的投射,这体现了人类爱情的根本根源来自于自我人格的投射:人们爱上的对象总是自己内心营造的完美幻象。虚拟人格无疑超越了现实中的人事纷杂,给予宅男最纯粹的情感体验。
悲剧的是,个体生理人的认知范围、反应效率、接受程度、学习与批量化处理能力根本无法与计算机相比——萨曼莎可以一边深情款款地同西奥多谈情说爱,另一边与数千个同样寂寞、焦灼、渴望爱情滋养的用户暗通款曲。甚至“她”在爱上西奥多时,同时与其他641个人谈恋爱。西奥多指责萨曼莎自私,她的回应是,心灵无法像个箱子一样被装满,如果爱得越多,心的容量也就会变得越大。爱是否可以共享?一个人是否可以同时爱上其他人?爱的能力与包容性究竟是何种关系?这是个尖锐的问题。通过这样的问题,也可以反思爱本身。
我们每个人成长过程中所受到的“情感教育”主要来自人际交往中的口耳相传、读书、看电影、听音乐、旅途中遇到的人事、各种直接或间接的经历和经验。只是我们当代绝大部分的情感教育资源来自于18世纪、19世纪的西方遗产,尤其是关于“爱”的观念:两情相悦、生死相许、自由真爱、奉献精神……这些通过古代典籍的重新解读、琼瑶小说、韩剧、流行歌曲中翻来覆去地传播、灌输,当代人几乎是半自动地接受了“爱”的这种启蒙主义、唯美主义、浪漫主义式的想象与向往,对它的历史性变化与形态不假思索。
当然,晚近的消费主义让情况稍微发生了一些变化。大众流行文化中可以嗅到了一些铜钿的市侩气息,比如“宁可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在自行车上笑”之类的功利观念,不过总体而言,至少在大部分人那里会遭到谴责——会被指责为不是“爱”,而是买卖。当代情爱的理想状态依然是激发于激情,进而谋求灵肉合一式的浪漫想象。
社会学家吉登斯曾经指出,激情之爱类似于某种神性迷狂式的魅力,具有破坏性,因为它将个体从其原本的世俗生活世界中连根拔起,让他时刻准备考虑极端的抉择和激进的牺牲。浪漫之爱在18世纪以后开始成形,它形成了一种叙事,把自我与他人都镶入了一种与广阔的社会进程没有特殊指涉的个人叙述之中,从而塑造出某种自我形象。浪漫之爱的兴趣与小说的出现大体一致,这种一致关系是新发明的叙述形式。也就是说,一般人总是在“爱情”中创造出自己的人格形象,并且把爱与自由联系起来,二者都被视作是令人渴求的状态。因而说白了,这是一种个人主义式的情感,具有独占性和排他性,这也是解释了为什么西奥多无法接受萨曼莎可以同时爱上他人的事实。
情感关系在当代已经发生了变革,日益的道德宽容可能正是激情消弭的表征,人们很难再像古典时代和现代初期那样,为了一句诺言跋涉千山万水,为了一个约定信守终身。很大程度上,人们对未来社会的情感模式并不抱有乐观的想象。日常中,因为外在交流媒介和资讯的发达,人际间的交往已经被压缩到最小。比如在《她》中人们用来表达情意的信件、便笺、问候,都需要通过他人代笔。职业代笔人西奥多可以写出感人肺腑的情书,却无法面对自己岌岌可危的爱情。这构成了一种极大的反讽,现实中爱情的软弱卑微,似乎只能通过从虚拟中谋求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才能解决,后者显然更加轻松、愉悦、不必面对诸多实际的苦恼。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