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玮
上午九点的香格里拉酒店大堂,各色人种用不同语言小声地交谈着,像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会场。见到熊朝忠时,他穿着普通的运动服,一言不发地跟在教练刘刚身边。“我们刚刚训练回来,”同时担任小熊推广人的刘刚很健谈,“条件有限,就去外边跑了跑步,空气真的很差。”生活、训练和比赛集中在昆明的他们,显然还没有适应北京的雾霾。
在2012年11月24日夺得中国第一个职业拳击世界冠军后,2013年,凭借在阿联酋迪拜和家乡云南文山州马关县的两次成功卫冕WBC迷你轻量级金腰带,熊朝忠成功入选了中国体育界的奥斯卡——《体坛风云人物》的非奥和最佳男运动员两项提名。而这,就是他和他的团队此次来京的原因。
从熊朝忠酒店房间的窗户望出,是车辆川流不息的西三环。他站在窗前,眼神飘忽地看着摄影师的镜头,面部的僵硬透露出忐忑不安。从出生贫寒的矿工,打拼到世界拳王的坎坷经历,熊朝忠“草根拳王”的故事,被各家媒体争相传诵。但这些铺天盖地的闪光灯下的荣誉,给这个朴实腼腆的新晋拳王,更多地带来了惊慌和不适。
“我的家在岩蜡脚村,隶属于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马关县夹寒箐镇。”这一长串拗口的地名,加上小熊的口音,显得更加偏僻。“去我们那里的路很难走,从昆明要先坐五个小时的大巴到文山市区,倒车去马关县,之后再坐一趟车才能到家。”这个海拔1300多米山上的苗寨,距离中越边境只有二十多公里。和村里大部分人家一样,熊朝忠和父母兄弟靠仅有的一些薄田维持生活,艰难度日。“我在家排行老二,上学时每次交学费,我们兄弟三个总是最晚交的。”1999年,仅念了一年职高的熊朝忠,因为没有钱,不得不辍学回家。
“和村里所有的男孩一样,就只有在矿山上做一点事。”马关县是个矿区,那些年有外地人承包村子开了铜矿。年仅17岁,体重不到100斤的熊朝忠钻进了矿洞。他每天的工作,是顺着坡道,把一辆装满后有500公斤重的手推车,从几百米深的狭小矿洞里推出来。个子小、年龄小,工资自然不会很高。“推一趟两毛钱,一天一刻不停地推,可以赚到十块钱。”那时的小熊,对未来所有的幻想,就是攒钱盖个房子,娶个老婆。直到表哥的出现,让小熊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表哥陶卫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从云南公安高等专科学校毕业后,在昆明当警察,他是第一个把熊朝忠带进拳击世界的人,在熊朝忠的眼里,表哥是村里最有本事的人。表哥热爱拳击,每次放假回家,他都会教家里的男孩儿们打拳,这是熊朝忠眼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我们一起看录像,感觉拳手很威风。”之后表哥辞去了警察的工作,回家种香蕉的同时,希望可以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培养出拳王。“我经常告诉学生们,你们要向泰森一样,几分钟就可以拿到几千万。”
迈克·泰森出身于在布鲁克林的贫民窟,在那里,德高望重与穷凶极恶几乎可以画上等号。而他通过自己的拳头,打出了一片天,终成一代拳王。在陶卫忠眼里,岩腊村这个民风彪悍的苗家寨子,同样可以通过培养拳王的这条路,改变他们的贫穷。
在心中偶像的召唤下,熊朝忠辞掉了矿上的工作,和弟弟一起,跟表哥学起了拳击。但当时的他,心里的最佳打算,是学成之后去当保安。“保安的工资很高,我是这样想的。即使贫穷,父母也同意了他们的决定。村子里的空地,就是他们的训练场;旁边新盖的草房,是他们的宿舍;两块石头凿开洞,穿上一根木棍,就是杠铃。在这个一切都是最简陋的“拳击俱乐部”里,只有1米52的熊朝忠是最刻苦的。“我那时候干什么都要争第一,特别有劲。”
辞掉警察工作,专注于培养出世界拳王梦想的陶卫忠,把实现这飘渺的梦想当做是自己事业的前途。但练了一年多,现实的困窘摆在眼前,熊朝忠的弟弟首先放弃了拳击,与几个同乡一起,去了昆明打工。“家里的条件根本不可能让两个都练,为了我,弟弟去打工赚钱支撑。”
当拳王这条路变得愈加渺茫的时候,2005年5月17日,来自云南楚雄的选手徐从良,战胜对手,成为中国第一名洲际职业拳王。为了看转播,熊朝忠走了四个多小时到县上,花20块钱租了间旅馆。“从那时,我认识到,以我的身材到外边也不会找到工作。而且我喜欢拳击,练了这么久,拳王的出场费也那么高。”想到这些,他总有使不完的劲儿,拳王的梦想,真正地铭刻在他的心中。
在昆明打工的弟弟得知,比赛中获胜的拳王徐从良从属于昆明众威拳击俱乐部,这是中国最早的拳击俱乐部。这一年,熊朝忠已经23岁,进体制内的训练队没有可能,只有在俱乐部,才有机会打比赛,赚取出场费,进而靠拳击改变自己和家人的人生。
带着表哥资助的1000块,和家里卖年猪换的800块钱,熊朝忠告别了自己亲手搭建的茅草训练场,来到了昆明,走进了众威拳击俱乐部的大门。刚开始,他甚至连正确的站姿都不会。在离俱乐部不远的城中村,熊朝忠租下了月租300的不足十平米的房子。为了省钱,他不吃早点,八块钱的牛肉盖饭,是最奢侈的伙食改善。因为身材矮小,他找不到兼职工作,只能靠打工的弟弟接济。
刚开始练拳的那段时间,有着熊朝忠和弟弟至今都不愿意回想起得灰暗。为了继续供哥哥练拳,弟弟回到家乡去矿上工作,但仍旧入不敷出,一次偶然的麻将赌博赢钱,他弟弟踏上了赌博之路。“我后来才知道,心里非常后悔。”说到这些,小熊红了眼眶。“我也只有好好练拳这一条路,可以改变我家人的命运。”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靠着出拳狠、身体素质硬、训练刻苦的长项,俱乐部的负责人刘刚,很快就注意到身材并不突出的熊朝忠。“我让那些大个来打他,他没有技术,完全不会拳击的直拳、躲闪这些技术,只是靠着本能在打。但第一感觉告诉我,这很像是泰森的风格,有股野劲!”刘刚很兴奋,“这个小个子没准能创造大奇迹。”
1972年出生的刘刚曾是中国第一批业余拳击选手,2003年,曾代表中国参加过亚运会、奥运会拳击赛的他在昆明成立众威拳击俱乐部,从国家队退役后,刘刚曾到澳大利亚当职业拳击手,他希望在国内开始职业拳击手培养和赛事推广。“在国外,职业拳赛已经发展成一种非常成熟的商业模式,从服装赞助到比赛规则,每个环节都已经商业化。”职业拳击有三大盈利手段:出售电视转播权、赌场开盘、高价门票。这也是为什么一场拳赛的获胜者,往往可以收入丰厚的原因。但在中国,不仅没有这样的环境,更重要的是,没有这样的人才。“在小熊的身上,我看到了希望。”
2007年,仅仅接受了一年专业训练的熊朝忠在泰国登上了职业拳坛。无论是经验、排名还是实力上,他都远不如对手。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下,他坚持了10个回合没有被击倒,回国后,便与俱乐部签约,成为一名职业拳手。
2008年3月,熊朝忠在四川泸州挑战WBC亚洲拳王,第一回合便KO对手,获得洲际金腰带。至此他一战成名,获得了第一笔奖金3000元。用这笔钱,他给表哥买了一套西装。在问及家人的要求时,他弟弟只是希望他能省着点花这些钱,坚持到下一场比赛。2009年,熊朝忠第一次获得挑战世界拳王的机会,在东京,他与相差两个级别的内藤大助展开苦战,在下半场更是把对手击倒一次,最终却以微弱的点数苦尝败果。但这场比赛,让他声名鹊起,出场费翻了十倍。
但在职业拳坛,金字塔尖的王者只有世界拳王一个。输掉这场比赛后,他的积分需要重新累计,出场费又回归以前,未来的路不知该如何走,小熊也曾经想过要放弃。这两年的比赛,他和刘刚尝尽了世间冷暖。资金赞助不到位,经常在赛前出岔子延误比赛是常事,但家人的劝解和两年来的努力,让他明白自己没有退路。2010年7月,他在家乡昆明,击败日本拳手佐藤靖明成功卫冕洲际拳王。一场场胜利后,他成功击败墨西哥选手欧斯瓦尔多,摘取世界拳王银腰带,获得挑战世界拳王金腰带的资格。
那场金腰带争夺战在家人的注目下开始,随着一记右手直拳打飞了马丁内斯的牙套,全场为之欢呼不已。最终,小熊凭借点数优势赢得了本场比赛胜利,成功带上了WBC迷你轻量级世界拳王金腰带,成为创造中国拳击历史的第一人。提起那场比赛,他仍旧兴奋不已:“我为那场比赛付出了太多,我还要继续努力,要卫冕世界冠军,今后我还想获得更多的世界冠军,为中国拳击争光。”
2013年,国内各界对职业体育的看法有了质的改变,其中拳击最为明显,熊朝忠的世界拳王金腰带,和奥运冠军邹市明的职业转型,引发会永久的属于我了。”坚定地回答中,他并没有考虑任何失败的可能。
2014年2月5日,农历正月初六。在海口举办的“贺岁杯”比赛中,中国第一位职业拳击世界冠军熊朝忠以技术击倒的方式输给了墨西哥挑战者诺沃亚,将卫冕了一年零三个月的WBC迷你轻量级拳王金腰带拱手让出。
此役小熊输掉比赛,原因归于备战不充分也好、心态未调整好也罢,都是职业运动员成长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如何权衡活动与训练比赛之间的平衡,是整个团队必须重视的关键所在。
赛后,熊朝忠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虽然挫折和坎坷始终伴随着他的职业生涯,但此番失利却是他在成名后,在自己可控情况下的最大打击。刘刚对于他的低落,非常担心:“虽然平时比赛也会遇到很多变数,但对我们的成长是有好处。失败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失败了他起不来,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比赛转播的最后一个镜头,切向身着苗族传统服饰的,脸上有着无法掩饰的悲伤和迷茫的两个老人,他们是熊朝忠的父母。很多国人无法接受心目中的“第一拳王”的失败。但失败是体育另一抹不可或缺的色彩,神坛中的英雄也有失足的时候,失败是为了接下来更好的成功。等待“草根拳王”的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