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节选)

2014-04-29 07:48殷健灵
新作文·初中版 2014年3期
关键词:丹妮老师

殷健灵

5.恐怖地带的男孩(上)

我确定地想,男孩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动物。

这会引起男孩的公愤。

但是那时,我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他们。

他们的叫嚣声,

仿佛阳光下长满芒刺的苍耳,

闪耀着诡异而危险的光芒。

但我从此没有忘记那个下午古怪的梦,游泳池远处那颗黑色的脑袋。我似乎隐约知道那是谁,因为在以后的一些夜晚,他再次在梦中袭击我,以种种不同的形式,梦里的他从没有清晰的面目,没有言语,但他能释放恐惧。恐惧或者让我从断壑处突然掉至深渊,或者变成一只庞大的猛兽,压迫我,沉重的压抑感从指尖一点一点向上蔓延,最后蚕食心脏。

小学毕业后,我和久儿升入了同一所中学,终于可以和Y老师作别,我们心里竟充溢了异样的喜悦。办理离校手续那天,我一个人去的学校。

临近放假的校园显得异常冷清和萧条,操场荒芜着,长出了寸把长的野草,没有风,教学大楼的玻璃在太阳下发出刺眼的光芒。阳光闪烁着,在茂密的树叶上以及花坛的栅栏上精灵般地跳跃。我故意绕进了东边那座砖红色、矮矮的教学楼,那是我一年级上课的地方,然后又依次绕过小学六年待过的教室,那些留有我气息的地方都伸出章鱼般无形的触手来提醒我的记忆。那些记忆即使在今天都清晰如昨,而成年后那些就在手边的记忆却往往像酒精那样迅速地蒸发了。

办公室那里人影幢幢。我走进Y老师的办公室,发现她正微笑着看着我(难得的微笑),好像远远地就看见了我。

Y老师的心情似乎很轻松,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长跑,可以长吁一口气的样子。她扶着椅背站在我后面,说了一句令我受宠若惊的话:“苏了了除了眼睛有点近视,其他哪儿都长得好。”说着,还在我的脊背上轻轻拍了一掌。

我盯着她的嘴,想确定刚才那句话是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看到她深陷的眼窝中透出一丝疲乏,那是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特有的神情,就像一朵尽放的花在干燥的太阳和空气中渐渐委顿和干瘪。在那一瞬间,我的心里隐隐划过一丝恻隐,但它稍纵即逝。

走的时候,Y老师通知我,明天组织全班去N大桥公园参观,作为最后一次集体活动。

我的心一紧。

第二天一早,全班40个人在N大桥公园门口集合。久儿挽住我的手臂抱怨道:“你知道吗?这个公园10分钟就能转完。”

我缄默不语,丹妮的事我连久儿都没有告诉,此时,心里多少有些忐忑,我不希望别人发现丹妮。她,是我的。

像料想的那样,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乏味到了极点,面对那些石凳、雕塑和花坛,大家兴味索然。Y老师找了条树荫下的石凳歇着,学生们则在四处无聊地转悠,手里拿着饮料瓶,说一些并不十分好笑的笑话。

有一个孩子发现了颓废的灰楼。当然,他已经称不上是孩子了,他那年15岁,留过两级,嘴唇上隐隐泛出了淡淡的绒毛,手臂和大腿发育得比较粗壮了,他叫莫克。在以后的篇幅里,我会说到关于他的故事。

莫克一见灰楼,就领着一帮男生冲了进去。他们显然是把灰楼当作了战争时期的碉堡,在里面大喊大叫地冲冲杀杀。叫嚣声穿透厚厚的墙壁和脆弱的玻璃门,四处散逸。

我忍不住跑过去观看,生怕他们惊扰了丹妮的安宁。莫克正呼啸着从蒙了白灰的楼梯上冲下,见了我,干脆像蒙了眼似的,直撞过来。我还未及躲闪,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倒在地,周围顿时腾起一片哄笑。

“舒服吗?莫克。”有人讪笑道。

“舒服极了,快活似神仙。”莫克阴阳怪气地说。

我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倒是不争气地流了眼泪。现在的大厅和我原先见到的大相径庭,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角落里闲置的水泥包七零八落地堆着,一经跑动,室内便尘土飞扬。墙壁斑驳着,叠满了大大小小的泥脚印,阳光从宽大的窗口射进来,很快被灰尘吞没,成了夹带着无数细小颗粒的微弱的光带。

当我从肮脏的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被彻底的怀疑和绝望完全吞噬了。我不相信在这种灰暗的地方,我曾经见过丹妮,那么明媚的梦曾经在这里停歇,这里是我梦的驿站啊!此刻它们在我心里轰然倒塌。

我站在那儿,哭了起来,不是因为身体的痛。

“嘘——”有人从背后轻轻推了我一把。我回头一看,只见蓝色的裙裾在门边一闪,然后从门后探出丹妮的半张脸来。

她伸出白皙的温热的手臂,拉住了我的手。我慌张地朝四周看,丹妮却轻轻说:“别怕,他们看不见我。”

“对不起,他们打扰了你的安宁。”

“你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全然不同,不要用你们的标准来衡量我。吵闹惊扰不了我的生活,我的心是安静的,永远能保持安静。”丹妮微笑着露出珍珠般的牙齿。

“我能像你那样吗?”我问。

“你们的情感地图太复杂,它由实线和虚线构成,实线是真实的想法,虚线是虚假的,你们的情感,真假难辨。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幅情感地图就越来越看不分明。现在,你的情感地图很清晰,因为你是个孩子,单纯善良的小孩,你不可能永远都这么清晰,但一定能比别人的好懂。”

丹妮说完最后一句话,闪了一下就不见了。那句话我没有听清,它含糊地飘在空气里,像烟一样慢慢散尽。那句话好像是:当心那个叫莫克的男孩,你会因为他来找我。

我怔在那里,浑身一激灵。莫克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交头接耳道:“你看她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一定是在骂我们。”

这时,Y老师的影子在门口晃了晃,莫克们才无趣地散了,他们对Y老师还是有几分敬畏的。

…………

上了中学以后,我再也没回去看望过Y老师,秋子倒是常去,她跟Y老师的感情和我们不一样。

至于莫克,尽管他的考分一塌糊涂,还是进了这个地区唯一的中学,竟然和我同班。久儿却分在了邻班,不过我们还是常见面。

我们班的班主任走马灯似的换,第三个班主任是个男的,戴着浅蓝色镜片的深度眼镜,高大魁梧,只是头发不再茂盛,调皮的男生称他是“周围一圈铁丝网,中间一个溜冰场”。男老师姓H。

H老师上任不久,就和莫克大打出手。

H老师教地理,每次上课总是大动干戈地带着众多教具,铁丝做的简易地球仪啦,大幅的世界地图啦,蛋糕一样的地壳模型啦。每次走进教室,都是胳膊里夹着,手里拿着,或者肩膀上扛着,让人忍俊不禁。可他从来是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加上他的肤色比较暗,眼睛大得像铜铃,像极了传说中的阎王爷。暗地里,学生们干脆称他“阎王”。

这个下午原本是风平浪静,毫无征兆的。事实上,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是突然而至,平静的日子每每被意想不到的大风忽然撕裂。H老师让莫克上来标出赤道的位置。H老师是故意的,老师们往往用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惩罚走神的学生。

那一刻,莫克正举着一片紫色的玻璃朝太阳照着,他的两脚向前叉着,狭小的课桌已容不下他粗壮的身体。他旁若无人地侧着身子,好让足够的阳光穿过玻璃。他微眯着眼睛,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专注,以至于嘴角边渗出了口水都没察觉,那口水便在太阳下晶莹地闪着光。

莫克的举动无疑构成了对H老师的漠视。还没等莫克回过神来,一粒雪白的“子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H老师手中直射他的脑门——掷粉笔头是H老师的看家神功。H老师愠怒地瞪了莫克一眼,正色道:“上来,标出赤道的位置!”

莫克站着不动,他犟着脑袋,把脸侧向一边,嘴角朝一边歪了歪,不满地“哧”了一声。

H老师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变青,腮帮子那儿咬得一棱一棱的。“你给我上来!”H老师吼道。

莫克朝上翻了翻眼白,仍旧不动,手上还漫不经心地玩着那块紫玻璃。

再也按耐不住的H老师一阵风似的直奔莫克的座位,他身体带过的风刮在我的身上,充满了危险的因子。成年男人暴怒是极端可怕的事情,他们的血管在那一刻涨成蚯蚓状,身体因充血而僵硬,他们的吼声像雷电一样使人毛骨悚然。

不等我们清醒过来,那两个人,老师和学生,就扭打在了一起。两个人,一手抱着膀子,一手握着手腕,绊了几绊,莫克一拳把H老师的眼镜打到了地上,又踩上了一只脚。就在眼镜落地的那一刻,莫克的衬衫扣子也被扯得七零八落,白色的纽扣炒豆似的滚得满地都是。他们像两个丧失理智的醉酒的人,从教室的一边打到另一边,课桌椅被冲撞得一片狼藉,发出“吱吱嘎嘎”尖锐的噪音,连同桌上的文具和书本一起,被撕扯被践踏。胆小的女生吓呆在那里,原打算看热闹的男生也不知所措地懵住了。

不记得是谁提醒我:“班长,快去找人啊!”我才如梦方醒地“哦”了一声,在一片混乱中逃出门去。

走廊上空无一人,隔壁教室里的人被响声惊动,正朝外探头探脑,但慑于老师的威严,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不知道该找谁来帮忙,灰白的走廊在我的脚下变成一条长蛇,无限地延伸。我只知道,再耽搁的话,那里可能会流血,会不堪设想。

迎面撞上了一个人,那个人穿着银灰色的夹克,面带愠色地看着我。我忽然想起,这个人就是在开学典礼上讲话的校长,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指着教室的方向对他说:“H老师班上,打起来了!”

在这里,我并不想详细讲述这个事件是如何被平息的,因为它对整个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却因此和莫克结下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怨。当H老师青着眼睛,理着衣衫靠在讲台边上的时候,在学生们面前已经斯文扫尽,而莫克,尽管看上去比H老师惨得多,却极其微妙地在学生们,尤其是男生中树立起了无形的“威信”。那种威信不是基于尊严,而是基于蛮横和某种强硬的力量,就像原始部落确立自己的首领一样,男孩首领往往是莫克那一类桀骜不驯、有些浪荡和不羁的人。

不久,我便听说莫克扬言要教训我,因为是我叫来了校长,给他带来处分——校方很快就张榜对莫克警告处分,而H老师也停职检查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H老师却没有来,据说是被调走了。他临走时将教师职业大贬了一通,说那是女人的工作。没出息的男人才干。H老师“出息”以后,木溪来接替他的工作,木溪四十出头,眉眼都是细细的,很女人味,她那时候的服饰似乎一直走在潮流的前端。木溪后来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是除了丹妮之外,我最喜欢的年长于我的女人。

莫克对我的报复立竿见影。

那天,我跑回教室,准备去拿落在桌子里的数学课本。从校门到教学楼,要经过一个300米跑道的操场,莫克每天下午在那儿踢球。我旁若无人地跑着,因为久儿还在校门口等我,我跑得很急,根本没有注意到操场上的人。就在我经过操场边的绿栅栏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口哨,操场上踢球的人忽然全都停下来,穿着大红球衣的莫克正面朝向我,脚下踩着足球。

远远看去,莫克是面无表情的。他将足球在两脚间迅速交替着,瞬间把球闪电似的射出去,球的方向不是球门,而是迎面跑过来的我。只见那球山峰似的向我压过来,未及躲闪,它便重重地撞在我的胸口。跑动着的我和射过来的足球在相撞的一刹那,产生了无可阻挡的巨大冲力,我眼前一黑,蹲在地上,几乎背过气去。那个黑白相间的“杀人凶器”在我几步远的地方无声地滚动着。莫克跑过来,不打一声招呼,抱了就走。

“怎么不道歉?”我在背后叫住他。

他没回头,站在那里侧过半个脸,迸出两个字:“活该!”

可这只是莫克报复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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