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42年的9月下旬。
北平已经在日寇的铁蹄下熬过了整五个年头。初秋的早晨,枣树胡同八号的两进四合院浸泡在秋日柔和的阳光里,夏天那烈日毒辣的劲儿消失了。老槐树的叶子开始飘黄,金鱼缸里的水很久不曾换,有一圈鼓丁的陶缸里长出了青苔。金鱼还是静静地浮在水中,很久都不动一下,仿佛时间也就这么凝在了水里。这古老的两进四合院,传来的是胡同里磨刀人远远的吆喝,生生把时间也喊得绵长了。到了午后,阳光从老榆树的缝隙里斜射进来,使古老的院墙呈现出一片红色,血一样的红色。
连着几日的心力交瘁,我不得不逃了一天学补眠,可我还是不能安睡。一从梦中醒来,眼前就浮现出二表哥纬国多情的眼睛,还有投在我脸上的温柔的目光。这难道不就是甜蜜的爱情吗?我相信这决不是梦,更不是那种“昙花一现”的梦。似梦非梦之间,对着纬国那张温暖的脸,我轻轻地给了一个吻。
纬民给我初夜时的情景忽然也在脑中一闪而过……我不禁疑惑了,这难道也是梦?
我这天不想去上课,也是因为鬼子要到学校里来抽检日语课,我不想看到鬼子们短粗的身子和丑陋的脸庞。我从南方到北平已有五六个年头,但鬼子的凶残仍记忆犹新。虽然在家里也是安心不了,但我还是愿意在家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想自己的事。上午还是太冷了,我穿起外衣到院中躺在椅子上晒太阳。院里的人见我穿得多,都以为我生病了。是啊,我的确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然而这病因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想,纬国若是见了,他也会知道的。纬国真是可恨又可爱,他总能猜到我的心思;然而对于他的所思所想,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么说来,我的触觉又何尝不是狗的鼻子?
下午洗了些衣服,我便去到四姨处。四姨没在家,我又去了外祖处,再回来时才知道纬国已经来过家里了。我赶着往纬国那儿去,两人小聚了聚,很是愉快地聊着天、吃了些小菜。
纬国送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入夜了,两人步履匆匆的,穿过满是白色标语和日本仁丹广告的前门大栅栏。满街的标语,写的都是些什么“中日提携”“皇道乐土”之类的鬼话,很是刺眼。刚好一队穿草黄色军服的日本兵列队走过,我们赶紧避到角落里。鬼子的翻毛军靴踏得尘土满街飞扬,明晃晃的刺刀就插在背后。又是碰上了巡逻的鬼子了吧,我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在地上。纬国苦笑了笑,什么也不说。
晚上回院的时候,我在院中碰到了冀楠。我老说他如今也算是枣树胡同八号的人了,他自己却老说不是。冀楠是在这个大家庭里工作了几十年后告老还乡的老工友的儿子,几年前搬来寄宿在枣树胡同八号这个四合院里。他是我班上的旁听生。我每天中午也见到他,晚上也见到他,每天早上离开的时候也总是在我门前停留一下。冀楠是个很有趣的人,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脸上总是淡淡地笑着。没事的时候,他喜欢拿着小刀削木头橛子,削成一个个的小人小马,惟妙惟肖的。院里的孩子很喜欢他,他也经常和孩子们玩闹。每天晚上我下课回来,都要招呼他一下,他也总笑着客气地回答。在学校里,他是个很有求知欲却又不太招风头的人,总是和同学淡淡地说说笑笑着,有着很好的人缘。
第二天我不能不去学校了。然而尽管去了,却还是在那儿混了一天。即使昨天逃了一天学,今天上了一天课也很累,回来我便要入睡。
白天在课堂上也好,现在躺在床上也好,我总会想起二表哥纬国来。他的每句话、每一个动作,都长留在我心底久不会忘掉。然而同时,另一个影子也开始在动、在转,浮动在我的心灵深处,我知道那是大表哥纬民。
纬民是我的初恋,他是极爱我的。不过,现在我又能怎么办?我真想哭,大声地哭,然而却没有了眼泪,真是难过极了。纬国、纬民的影子都开始在我的眼前晃动,他们都有微笑的可爱的脸和眼。我爱他们,爱他们所有的人,然而上帝不许我这样去爱。我若爱纬民时,便不许去爱纬国;若去爱纬国,那么我便要失去对纬民和四姨的爱,四姨也是一样爱纬国的。我真难过啊!我简直要疯狂了,心乱得很。然而我又不能自由地说出自己的心情。我想,现在不如跳海的好,还要活下去做什么?烦乱的思绪的麻线把我紧紧缠绕住了。我默念着纬民和纬国的名字,心道:要是现在我死去了,只怕你们谁都不会明白我是为了什么吧。爱,爱的力量太大了,它掀起的狂风浪潮,让我觉得自己有些战不过它了。我忍受不了寂寞,我觉得自己早晚会死在爱的怀抱中的。然而我又疑惑,这爱的梦,究竟如何解开呢?
纬民前天回我的信还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着:“看到你的信,真如看到你本人一样,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我一遍遍地读着,总不肯释手。这种心情不说你也会知道的。一切正像你信中所说,爱使我们变成了一个人。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们应该驱逐践踏我们国土、蹂躏我们姐妹的侵略者!要让我们的爱情,让所有像我们一样的青年男女的爱情,像春天的花朵那样鲜艳,像河中的鱼那样自在,像高山的积雪那样长年不化。”
我不禁流下泪来——这是多么崇高的爱情!相比之下,自己和纬国的爱又是多么龌龊!
纬民在信中还说:“你应当原谅我,当爱情的火焰燃烧起来的时侯,我真想把你一口吃掉。你要知道,我是何等的爱你呀!当我与你紧紧拥抱深深亲吻时,我的确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一个纯洁安详的少女软绵绵地躺在那里,我怎能无动于衷呢!事实上当我们亲热的时候,你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吧。因此,我们是一同陷入爱情的洪流中了啊!当然,这不过是个未必成功的尝试,真正的体验恐怕要超过目前的感受了。”
前天看完信,我当即给纬民回信:“今天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是在那天之后,使你担起心来的那桩事情已经变为不可能的事了。在你走后的那天夜里,我就腹部坠疼;昨天下午又来了例假,算来比上月份迟了八天。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就是九个月后才来,那才是我俩的心愿呢!”
然而现在,这些曾经的蜜语都成了对我的谴责。
明天还要考试,然而晚间的复习,我是一字也看不下去。我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头昏沉得很,眼前的一切全变成了纬国的脸、眼……不到一会儿,蓝色灯光前又闪出了纬民的脸,还有他怒视的、含泪的目光……上帝啊,我心里又怕又悔,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细碎的哭声断断续续持续了好久,不知不觉已经一点了。我心身都阵痛,精神也累得很,只得收泪睡了,一边希冀着今晚有个好梦。
今天是9月24日中秋了。在这个民族节庆的日子里,可爱的北平却在日寇的铁蹄下沉默着,不能自由地谱写节日的欢歌。
东四牌楼那边的猪市大街今天发生了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情。下课的时候我去外祖家问候,从那里走过,看到日军的铁甲车,那两米多高的庞然大物,就这么横冲直撞,一直蹿到了东四路口,履带所过之处,碾起一团尘雾。路上有个八九岁的小孩,可能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好奇地站在牌楼柱子附近观望。坦克在距他大概十几米的地方,突然方向一转,冲着他径直开了过来。小孩子慌忙向后倒退,不料脚下不稳,一屁股就摔在牌楼柱子后边了。坦克前身“砰”地一声撞上了石墩子,那履带离小孩只有半米不到!一个日本兵打开坦克的顶部,伸出脑袋,冲着小孩哈哈几声狂笑,驾着坦克就扬长而去了。
当时路口还有几名行人,都被这个场景吓呆了。我气得浑身发抖,日本鬼子当街这样行凶作乐,真是亡国奴的耻辱啊!
回到家之后,我还是不能平静,把这件事说给瑾舒听,瑾舒听得就要滴出泪来。大家默默地吃了一顿团圆饭。晚九时后,天转晴,天净月出,一片清光,素华耀辉。我在院子里独自徘徊,久久不能离去,远远地听着无线电放送戏剧《上坟》,就在这默默中度过了中秋。这样的景况,不也反映出国家的落后耻辱,社会的贫气空虚,人生的凋疲可怜么!
我躺上卧床,低吟唐张九龄的《望月怀远》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这首诗是纬民去年中秋时写给我的。纬民解释说,诗人的惆怅,远道不可见,只有竟夕相思,终无可得,唯有到梦中去求下意识空虚的安慰,这也可算是无可奈何的悲哀。我便只好也怀着满腔无可奈何的相思,去梦中寻纬民过这佳期吧!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因为纬国前日和我约好今日来这儿的。11时纬国果然来了,陪了我一天。我见了他只有高兴,还为他难得地装饰了自己,这是连纬民都不曾有过的待遇。我涂了许多口红,纬国向着我温柔地笑,我的心真愉快极了。
白天的蜜意延续到了晚上,依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渺茫的梦。我随纬国去了他家,还带了一束玫瑰。这一夜我宿在了他的怀抱里,献出了整个的爱给他。此时,我依然没有恨,更没有悔,有的只是热情的泪,还有悲痛的时而矛盾着的心情。不知怎的,我便这样在愉快与悲苦交错下的爱的心情中过来了。深夜,当纬国吻着我的唇、颊时,我也曾忆到纬民,想起他现在当是在浩浩无边的大洋中过着凄凉的中秋。他是为他们将来的幸福而去奔波、去杀敌的,他一定还在呆痴,做着思念远方爱人的梦,决不会想到我把给他的爱给予了另一个人,而那人就是他的兄弟。也许当纬国吻着我的唇,低声问我“你还爱纬民吗”的时候,纬民正独自靠着船栏,低呼着远方爱人的名字,回忆着过去清晰的亲切的每一个吻。我也曾想到四姨,她也是爱纬国的,她是我母亲的小妹,骨肉亲情,自然也是爱我的。我的这种做法岂不使四姨伤心了吗?这时我也一定在做着爱的梦。纬国的脑子里在打着混乱的官司,难道我的脑子里就没有爱的纠纷吗?
翻开纬民的信,那样炽热的字句映入我的眼:“我寂寞的心,已被一个纯洁善良的少女完全占有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知己。在小说与戏剧中、在舞台与电影上,不知有多少爱情故事深深地感动着我们。你不是看过梁祝吗?你不是看过红楼梦吗?你不是看过关汉卿吗?你不是看过桃花扇吗?多少好男女宁愿丢掉生命也不愿丢掉爱情!爱情就是这样来维系着男女的心,来充实着生活的内容,来增长着生命的活力。生命就是我们的爱情,爱情就是我们的生命。”
在纬国的小楼上,月光照了进来,洒下满地的银霜。
去年中秋的晚上,我是在纬民的怀抱里;今年的中秋晚上,我却在纬国的怀抱中了。其实这时的心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是太苦了。
纬民啊!我要咒骂自己了!我又觉得自己太苦了,到底是谁赋予了我这样炽热又悔恨的爱,我简直要开始咒骂了。这归根结底,是来北平前,在南方时鬼子对亲人的屠杀,对女人的奸淫……对我的洗礼太大了,使我有了扭曲的人生观和爱情观。这万恶的日本鬼子!
早晨回来后见到了三表哥纬华留下的短信、礼物及鲜花,里面提及了正在前方抗战的纬民。我不自觉地痛哭了,课也不曾去上,就这样昏沉地睡了一个整天。
傍晚我去了同学小宋家。这几天痛哭过好几回,具体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但却明白是爱的力量在作怪。在小宋那里,我见到了很多忠实的朋友。他们对我都很好,见我精神不好,他们都感到不安心。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们。同时,他们更提到了班主任修笔先生。他在课上说过:我是个苦恼多多的孩子,实在令人忧心。我感动了,同时更为自己感到愧疚。
回到家见到四姨留下的短信,那上面责怪又心痛的话语让我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了起来,我觉得自己以后绝不能再去爱纬国了。当我读到“我爱的人就是爱我的人,我还怕别人说长道短吗”时,我不能再读下去了,泪充满了眼眶,我忍不住痛哭了。可怜啊,四姨使我自责,我觉得太对她不起,以后是不会再去爱纬国了。我想起纬国说过的“我原是有人爱的……”这话未必不是暗示我呀!纬国也许并不爱我——我这样想,他说出这话时,第一次见到了他眼里的泪。就这样结束吧,结束吧!这本来就不应该开始的爱,今后到底会让我想念的,不平凡的爱。我的眼睛滴下几颗大大的泪来。
爱就是梦,梦就是烟,烟里有爱,更有梦。
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有些起不来床了,上午的课只好不去上,昏沉地睡了整个下午。这是在害病了,只是这精神上的病痛,谁能医治得好?想着自己已经有两天没有到校上课了,我又把这件事情的缘由隐瞒下了。
下午时纬华来了,没有戴眼镜,我乍一看还以为是纬国。纬国是不会来的,我这样告诉自己。纬华说了许多话安慰我,我当然不会不感谢,但是我相信没有人可以安慰得了我现在的心情。纬华说:“妹妹,我看你不是身体的病,倒像是精神上有什么痛苦,你有些精神失常的倾向呢,知道吗?”也难怪他这么说,他只怕已经看出了我的悲苦,我的假面具已经破碎了。纬华对我是真的好,为了给我解闷儿,说了许多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给我听。他学校内也有日本人所派的教官驻校,名义上说是教官,其实是监视他们这些大学生的爱国和反日活动。那些日本兵很是蛮横,学校东门外就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女同学,穿着白色皮鞋和红色袜套经过巡视的日本兵面前,被日本兵以践踏“大日本帝国国旗”的罪名给抓起来了。老师和不少同学前去交涉,折腾了许久才把人放出来。出来后,得知那个女生被奸淫了。
纬华陪着说了许多话,国家的危难让我一时忘却了自己的悲喜。时光在交谈中消磨得很快。然而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没有放下一直隐隐地盼着纬国来的希冀,但是最后我还是失望了。我盼着盼着,从中午直到黄昏,从黄昏直到夜深,当表指在九点的时候,我低声告诉自己,美丽的梦是破碎了,他是不会再来的了。我无力地低下头看看时针的表,长叹了一口气,把整个身子依在床上。静静地躺了很久,夜晚的寂静让我越加心酸起来,受不住这悲苦了。我爬起来去外祖处,外祖已经睡了,只得悄悄地回来。我的心不曾死,还希望着当自己回来时,纬国正坐在桌前等着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在月色下匆匆地奔回,然而希望竟全破碎了。
纬国是不会再来了。
怀着这样深深的失落,我睡了。
这样的失落一直延续到第二天的午饭时分。纬国一直都不曾来。我念叨着他下午一定会来的,我还要等待,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他。我相信他是不会对自己失信的,母亲死后,我从南方被接到这里来住,纬国一直都是很喜欢我的,我相信他不会使自己失望的,难道他真忍心让自己这么伤心吗?
到底忍不住了,我从床上强挣扎起无力的沉重的身子,披上了外衣匆匆地走了出去,一直奔到四姨处。
不会错的,纬国果然在那里。仿佛一直在我意识里飘着的,我自己却极力回避的事终于落实了。我心里的痛是不会有人知道的,我没有恨,只有苦闷。纬国本来就是有爱人的,只怪自己就这样轻易地把感情吐露了出来,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与其这样,倒不如像过去一样不说,埋在心底的好。
从四姨处匆匆奔回来,我倒在床上,连眼泪也不再流了。我觉得自己太懦弱了,为什么总要哭呢,都这地步了,心居然还不曾死。
现在正是三点三刻,我躺在床上,依然是在盼望着,盼望着纬国来。我的身上虽然没有挂着爱情的牌子,但是我觉察到别人已经有点猜到自己的心思,感觉出来我是在盼望等待着一个人的。
恹恹地睡过了一觉,醒来已经五点。时间过得真快,但是纬国还是不曾来。天已经黄昏了,这个下午,他终究是不会再来了。
今天是双十节,放假一天。
街上挂满了日本国旗和青天白日旗,许多不常开的商铺也都打开了门,真是热闹。我看着心里只觉得悲凉,不知明年这里还能挂国旗吗?后年还能挂国旗吗?路上行人大都快快乐乐地干着他们的活儿,又有哪个想到这一点呢!痛心啊!痛心!
日本鬼子好像是故意在国庆日来特别打击镇压一下。昨日早晨我学校的门前站了两位宪兵、两队便衣和一位宪兵长官,要求每个学生在经过的时候,都得向他鞠躬,用日语叫:“早上好!”有个倔强的男同学不肯低头,旁边站着的两个兵上来就打耳光。前门大街上巡逻的日军也多了许多,一队一队的挺着刺刀踏着军靴在店铺门前耀武扬威地走过,还出动了两辆大坦克驰来驰去的。
上午九时许,还受了一次虚惊。日本飞机数架在西南方远远地回翔,间或响了几下,明明是炸弹的声音,震得窗户都摇动起来。我当时在家里,大家都很害怕惊慌,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镇静地走出来到院子去看,但是心中的疑虑半点也不少。开始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后来才听说是日军飞机在永定河沙漠掷弹演习,时值双十节,以此来示威。
我向瑾舒说了学校的事,瑾舒鄙夷地说了一句:“都是一帮吓唬人的纸老虎,看他们能横到几时!”瑾舒这个孩子,总是充满着向上的乐观和斗志。她上午在院中老枣树下讲故事,给邻居们进行爱国教育。瑾舒清脆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好听,说出的话又是那么的亲切、平实,相信老人和孩子们都能听懂,不知道院子里那些完全听得明白的年轻人们,会作何感想。
今天街上河南籍大学生在游行,是声援家乡,反对在河南蝗灾之年,汤恩伯仍不顾百姓死活,征收所谓的“汤粮”。瑾舒也讲到了这些事情。前些天瑾舒响应学校“到民间去”的号召,去了河南体验学习,昨天才回来。她说粮食的主产区河南中部、南部一带,赤地千里,蝗灾正闹得厉害。好家伙,瑾舒用她的文学奇才还有那富于讲演和煽动的小嘴,讲得神乎其神:“蝗虫像一片乌云般的东西,一会儿聚成一个个巨大的球体,铺天盖地,刹那间遮住了太阳的光线。一片极度恐慌的叫喊声陡然四起,‘蝗虫!蝗虫!闹蝗虫啦……急促的驱赶锣声,惊惶的呐喊声,绝望的哭叫声响成一片。昏天暗地里,一扇扇农舍的房门、院门豁然打开。男女老少疯了一样奔跑出来。蝗虫像冰雹一样撞击在人们的身体和脸上。人们脚踩着蝗虫狂奔。庄稼地里出现了‘喳,喳,喳的声音,蝗虫一过去,带穗的谷物齐刷刷地全砍了头。”
瑾舒还说:“日本兵的军装是黄的,那里的老百姓称日本兵为黄衣军。迷信的人们讲,是黄衣军引来了蝗虫。也有的说,蝗虫是日本人的祖宗,蝗虫找它们的子孙日本兵才来的。他们都恨死了日本兵。”
瑾舒还讲到一件更有趣的事,把老人和孩子们都听傻了。
河南的九朝古都洛阳出了一个商周时代的青铜大鼎,被日本的一个古玩商看上了,但那鼎上吨重,上边还有不少象形文字。这么大的家伙,日本人搬不走,就找了个大铁锤,要让中国人将大鼎砸开,分着拿。中国人不干,“给钱也不能干,上面有老祖宗的血脉!”有人喊,“不能干那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吵闹了。日本文物商干脆让他带来的一个日本青年来砸。日本青年往手上吐两口唾沫,举起像脑袋大的大铁锤,一锤下去,大鼎纹丝不动;第二锤下去,大鼎冒出的火星伤了日本商人的双眼;再一锤,锤头脱落,不偏不倚,锤头正好摔在日本文物商人的头上,头瓢开花,脑浆四溅,日本文物商人就这么以跪着的姿势,死在了大鼎面前……
晚饭后,瑾舒还给我看她今天的日记:“今天又逢双十节,在现在这样的环境下能有什么好心情!想想大好河山,如今任人践踏,国土破碎,不知何时方能恢复原来面目。外人蹂躏,同胞受苦,不知何时方能收拾清楚。这个可怜的古老的国家,这些可怜的受罪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享到普天同庆的快乐!”
瑾舒虽然比我才大几个月,却比我有思想多了。她喜欢去图书室借书看,城里发生的事情,总能讲得头头是道。她的性格也比我坚强许多,去河南的体验学习,她是最积极主动报名去的一个。反观我自己,倒是总沉在自己的感情中无法自拔,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我有时候想,自己不是在堕落吧?丢开日记也有两个礼拜了,原因却说不上来,就是不想写。但是我不甘心就这样丢开了,于是我再提起笔来,努力地写下去。
昨晚我去纬国处,本意是找纬华商量明天出城的事,然而不见纬华,只有纬国一个人在那里。最近生疏了一些,两个人相对着有些尴尬。我脑子乱乱的,想起前天纬华带来的消息,就问他:“你怎么去给日本人扶持的伪政府做事呢?就不怕人家说你当汉奸吗?”纬国说,他大学毕业后工作没着落,要不去日本留学,要不就得找点事做。他父亲说,现在正在战乱,两国打仗,去日本留学既不合时宜,也不安全。他在家闲了好一段时间,有一个叫本二的日本人到家找他,说(伪)教育局长让去他那儿谋点事做。
纬国略低着头,看着地面缓缓地开口道:“局长和父亲都是日本留学生,他们在上海做买卖时认识了日本人西村。西村是教育局顾问,他们因为扶乩成了朋友。当时局长还没上任,来过咱们家,见过我,还说过挺喜欢我。后来他派他的差使日本人本二到家里找我,要接我过去见他。我当时漫不在意,就拒绝了,没有去。
“过了几天,他又派差使本二过来邀父亲和我一道去他家,去后才知道他当上了北平伪教育局长。局长提到教育局要充实教育科,可以给我谋个科长。”
“但是我不能在教育科做科长,”纬国接着道,“父亲说学校每天让学生在日本国旗前举手敬礼,他受不了,不想让我当这差。于是父亲又找了局长,说清楚我现在‘是要吃饭,不要发财,小事可做,汉奸不做。因此,我就到了财务科管拨款审核。这些内务事不牵扯政治,在这儿也只不过是谋口饭吃而已。”
纬国说得很认真,样子也很诚恳。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沉默了。纬国一时间也无话可说。在眼下的北平,只怕很多人都像这样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自己的前途吧。
两个人默默了一会儿,我便站起来告辞回去了。纬国看着我的背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今天我放学回到家,看到纬华来过,给我留了口信,约我和瑾舒周末出去走走玩一玩。我今早便决然拉上了瑾舒,一起搭了公共汽车到西郊。纬华在郊野里等着,看到瑾舒果然也来了,他笑得既腼腆又开心。
我们这次去卢沟桥玩。由于很少出城,三个人都不认识道路,只好沿路一直打听过去。
金秋的田野美极了,路旁田野里一棵棵挺拔的高粱挤在一起,碧绿的叶子托着一颗颗像把小伞一样的红红的穗儿,随风摇摆。我真想把自行车扔在路边钻进高粱地里,高喊一声:“我来了!”
村人们都好奇地向我们望着。我陪着纬华、瑾舒一起走,他们惊奇的眼光使我们三人都有些难为情。尤其是每走到一片田地的小路上,一些在劳作着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子都会停下他们手中的工作,转而注视着我们,眼光是那样的惊奇,好像这里很少有城里的人来。
今天这里没有日本人,我们都觉得很自在。在永定河畔,我们缓步同行,望着浪花轻笑。我知道,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事儿在想。三个人坐在河堤,望着清清的河水,偶尔相视默默地笑。瑾舒说起前几天双十节,日军在永定河沙滩投弹演习的事情,说不知道炸弹是扔到了哪里。后来我提议用纸做了一只小舟,顺着波涛放了下去。三人看着它一直被波浪浸得没有了踪迹才走。
这时我想起了纬民,还有和纬民在郊外的那个夜晚。那天的夜晚显得有些荒凉,深沉的天色没有月光,晚秋的凉风吹来还感到有些寒意。我们也是在这里倾谈着衷情与隐语。当时的感觉宁静又幸福,宇宙的一切好像除了我们俩之外都消失了。
那时候纬民照着我的名字“泊舟”,抄了一首诗给我。而现在眼前河里的纸舟,岂不就可以来比喻我了么!我轻吟着纬民写给我的诗:“身逐烟波魂自惊,木兰舟上一帆轻。云中有寺在何处,山底宿时闻磬声。”
然而这样的吟诵,纬民是不会听到的。我心想,假若身边坐着的是纬民,那又该是完全不同的一个画面了。
回来的路上,我看到有些孩子和老人在沿路捡早收的高粱散落下来的零星籽粒儿。一个个小簸箕里就一点点,实在不知道他们得捡多少才够一顿吃的。今年北京城里的粮食被鬼子们管得很严,海运禁绝了,城里的人有钱也买不到。日本人弄出了恶心的“共和面”,那哪里是人吃的东西!麦子、稻米、高粱、沙子、米糠、老鼠屎,还有虫子混在一起,难以下咽。想来这城外,也没少吃这些东西。因此路上遗留的点点粮食,也要这么细心地捡起来呢。
因为我们不认路,所以绕了许多弯路,以致纬华累得要命。他和瑾舒并排走着,边说着些话。我没有靠得很近,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偷偷看到瑾舒有些兴奋而微微涨红的脸。
许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瑾舒倒没事,我却走得累了。擦了一把脸,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大家才继续走。纬华把我和瑾舒送到汽车站,再跟我们道别。
天很黑了,我不禁有点担心他独自返回会不会发怵。汽车开时,我见到纬华的身影在站台那里伫立着,便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望着他,再摇摇手,叫他早点回去。车开了,秋夜的风吹冷了我的心,也吹散了我的发,我不由得收回了头。在车里,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许多许多的事情又一起涌了上来。
回家之后,我本来是要去纬国那儿的,然而因为和瑾舒在一起的关系,加上时间也晚了,更因为想到纬国以前说过的话,我便决然地回来了。我心里暗暗想着,要是他在家里空等着自己,那他也是活该。
回到院子里,家里已经弄好了饭。我问瑾舒,纬华今天跟她说了些什么,原来说的是他学校里老师上课和学生活动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话题在我看来虽然并不至于味同嚼蜡,还是没什么太大意思的,瑾舒却学得津津有味。我心想,看来纬华还是和瑾舒有话说啊。
虽然走了这么多的路,但我还并不太累,不过我倒觉得纬华不知怎么已经累到不行了呢,今晚他也许会睡不好。临睡前我又想起纬华在黑暗中背着灯光慢步垂着头走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阵心酸。在我眼中,纬华是一个多情且多愁善感,简直可以说是有点慢性自杀倾向的人。
昨天玩得太累,我下午匆匆地去纬国那儿,他依然不在。瑾舒也跟着去了,纬华、瑾舒与我三个人等纬国直到夜深,他才回来。纬华他们本来想和纬国好好聊聊的,因为他最近去赴了日伪教育局财务科的职,纬华和我心里都有些不舒服。没有想到纬国回来后,给我们三个来了一套什么“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我给日本人做事,谁还敢跟我来往”的一席话。我很难过,也很生气,便负气走了。瑾舒和纬华也生气,但都不肯走,要留下来好好说说纬国。我出门的时候,心里恨恨地想,本来自己早就想走的,纬国他就算是哭也与我无关,他自去做他的汉奸好了。
回到家时,我仍然没有消气,还得对着家里人强作笑脸,这样一来,倒弄得我更难过。被纬国这么一气,我什么也做不了,便干脆睡下了。迷迷糊糊中听到院子里传来纬华和瑾舒的谈话声,也不知道他俩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二天纬华又过来了,说昨天他、瑾舒和纬国谈了很久,纬国一直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听他们说,只是说自己不是汉奸,也没做错什么。我听了真难过,昨夜为了这事,我还曾从梦中哭醒。我本想今天再去看纬国的,但我也有我自己的自尊心,觉着自己不能就这样去,不然只怕要叫他笑话。
纬华并不知道我同纬国的那层关系,他也不会理解我对纬国的复杂心情。我已经许久没去见纬国了,和他的感情也淡了一些;加上四姨的关系,我是准备和纬国不再有私底下的来往了。这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就这样抹去了罢!但即使是这样想着,看到纬国现在给日本人做事的行径,我还是止不住难过。
今早晨起时,我读到一篇名为《论岳飞》的文章,上面满满地都写着岳飞的尽忠报国。我心中不知是悔,是嫉妒,还是钦佩。悔是悔自己的懒惰懈怠,没有为国为家做点什么。我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地写一篇《我的怜人》,把自己的文笔捡起来。
从学校回来的时间还很早,因为那儿的晚饭在五点钟就开始了。到家时家里人还都不曾吃晚饭。九点左右,我出门去看外祖,他精神不太好,萎在椅子上,让我看了有些心酸。二舅也在那儿,他找个由头教训了我一顿。教训的话在我看来很是莫名其妙,至于自己被教训的原因,我是很清楚的——还不是四姨在作祟!果然不出我所料,晚些时候瑾舒悄悄告诉我,确是如此。
我有点生气了。我觉得四姨呀、纬国呀,乱七八糟,谁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都骗了自己。尤其是纬国,本来和四姨在一起,明知道我有纬民,还来纠缠不清,自己还跑去给日本人做事,居然还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人。我这时候痛恨起自己的软弱了,后悔自己居然还曾喜欢他。我对自己说,要打起精神、有点样子来,人家不理你也照样能活下去!我觉得自己太傻了,其实从纬国的态度中,自己应该能早看出一些他的真正想法来的。他也许从来没真心对自己好过,也根本不欢迎自己去他那里,然而他居然还会装得那样高兴。至于纬华的话,我觉得那确是没有错的。纬国的为人并不单纯,表面上的样子并不就是他真正的样子,嘴里说的也未必就是他心里想的。
这些想法在我脑子里过了一圈,我觉得纬华、瑾舒他们都比自己有眼光,自己把谁看得都太高了,太好了。从今以后,自己将永远不登纬国的门,我倒要看看,自己能活不能活。
想得又气又急又后悔,我现下很想搬到外祖处去住了。带着满心的怨气,我给四姨写了一封信,也给纬国写了一封信,向他索回自己的相片。我相信他们会高兴见到自己这样的做法。终于不再纠缠了,我心想,这样自己心里何尝不安,又何尝不高兴呢。
写完信,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有了一种很久以来没有过的安定感。抬头看见纬民的肖像,我涌起一阵柔情——“纬民!亲爱的,相片中你为什么望着我流泪呢?”
夜深了,风声四起,我似乎有了条新的归途。我有一阵强烈的冲动,我要写信告诉纬民:“爱情之神已把我们变为一个人,形影不能分。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太阳都昏昏沉沉的,月亮也晦暗不明,鸡鸣和鸟儿的叫声都在一声声地摧人死。不知怎的,我的心仿佛碎了,很想号啕大哭一场。”
我擦掉脸上的泪,写下最后一句话:“祝福我的爱人纬民,愿你有个甜梦。”
今天是十月十六,有市民强步大会的活动。本来我的学校有好多女同学都要参加,然而不巧我们在早晨的时候都误了车,于是我成了大会中唯一的女孩子,很受了些优待。对我自己来说,我今天终于尝到了日本饭的滋味,还去了趟碧云寺和卧佛寺。虽然来回走着真也有些累,但是今天我玩得还是很高兴。一边玩着,我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色,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
在去香山的路上,我发现了一个日本青年总在注视着自己。但我一开始并不以为意。本来在这样的场合里,只有这么一个女孩子,肯定是容易被别人注意的,尤其是我的装束,很是惹人注意。但是他的眼光有些不同于路人,其中的意思是被我看破了一些的,我是明白了七八分的呢。到香山众人集齐时,他又巧不巧地坐在我的身旁。这是一个矮胖圆脸的年轻人,有点龅牙,戴着帽子,话很少。我一开始觉得只是凑巧而已,然而再到双清别墅时,他又坐在我对面,每当我抬起头来时,总会遇到他的眼光。最后我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了,便站起身走到鱼池去看鱼。然而正好后面又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我回过头来时又对上了他看向自己的眼光,我登时一个激灵,感到有些不舒服。
我本来是准备到家换好衣服再去学校用晚饭的,但坐上电车后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于是我便衣服也不曾换,径直乘车到学校。临下车时我发现上午的那个面目可憎的日本青年也在车上,我登时感到惊奇极了,因为自己随着大伙儿下火车出站时见到了他,那时候他穿了大褂正向车站里走,明明是和自己相反的方向。这时他又出现在车上了,真怪。然而我也没在意,下车后便直接奔向学校,路上发现他又跟在身后。这时我再不以为意也得以为意了,走了不久转了个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哼着歌很快地走。想不到那个日本青年也转了弯,还快步跟上来,在我背后用蹩脚的中国话轻声地说:“还认识我吗?”我有点怕,勉强笑了笑,没有回答。后来他又对我说了许多话,并约我去吃饭,我拒绝了。他坚持送我到校门口再道别,临走还约我去他那儿。我心里有点怕,只能含糊其词地答应着。最后他说:“星期六去我那儿吧!假如你不愿去,我来访你好了。”他可能看出了我的疑惑,马上又解释说:“我与你表哥纬国是同事呀!”我猛然间打了个冷战,一下子明白过来,也没表示同意与否,转身就要走。我感到很可笑,我琢磨着,纬国难道跟他说起过自己吗?这个日本人真是痴心妄想,面目可憎!
这时,不知从哪儿走过来一个有几分艳色的女生,主动上前与日本青年搭讪,我趁机赶紧走开了。
今天的晚饭是给我的外祖过生日,然而老人家的身体不好,这生日宴吃得很使我难过。席上我也见到了四姨。四姨有点不舒服,冷着脸不搭理我,看样子大概是精神上的不痛快。我知道我一定还在生气。四姨饭也没怎么吃,吃了些栗子便走了。
晚上的月亮很好,大家也都睡得早,安静得很。我躺在床上,不由得想到了纬国,还有白天那个面目可憎的日本青年。我想不通,纬国怎么会在他面前提到自己呢?这真是个大疑惑。
寒气来了。窗外的寒风呼呼地刮着,院子里的槐树、枣树被吹得叶子全掉光了。院子里吹着狂风,窗户还不曾糊上纸,桌上也都铺着沙子。我自己凄凉的心情同凄凉的家一样,弥漫着鲜明的痛苦。想起纬民,我真是思念极了,也难过极了,我觉得自己伤心得厉害的时候,简直有些不愿再活下去。
二表哥纬国的确是去给日本人做事了。我后来又问过纬国,问他是否在给日本人做汉奸?他说:“怎么会呢!你看,局长能力薄弱,公文尤其外行,而这都是我的强项。他说让我给他当秘书,我都拒绝了。我要是真不介意当汉奸,会不去给他当秘书,而干这不擅长的跟数字打交道的拨款审核员吗?你要知道秘书可是肥得多的差事啊!”我听了,转念一想,纬国这么说似乎也对啊。我又体贴地问:“拨款审核员工作如何?还顺利吗?”纬国答道:“我在财务科管拨款审核,各方面并没有发生大的冲突,可是小争执常常发生。掌着教育局实权的西村顾问是个市侩人,只知道刮钱。他设了一个经理科,各科不论买什么,全得开单向经理科呈请;一呈请,他就叫经理科收买情钱。以前是由市政府报销,虚报多少,财务科不管,然而后来各科规定了办公费,再这样办的话办公费就不够用了。然而不给他交买情钱,他就扣着办公费不发。这事不大,可总是别扭。”后来他又补充说:“拨款审核,是个枯燥无味的差事,我做着没什么滋味,可是还是要做。”他把他父亲的主张抬了出来:“‘是要吃饭,不要发财;小事可做,汉奸不做。我说过,我是不会做汉奸的。”
这听上去确实不像强词夺理。我还是有些担心他,纬国从来就是个不甘心寂寞平淡的人呀!他的工作,真的只有这么简单么?若真是如此,他老让自己补学日文干什么?要是他真充当了汉奸,纬民在抗战前线杀敌,作为他心爱的人,自己却在后方跟这样一个汉奸鬼混,我苦恼地想,那样自己岂不是就等于背叛祖国了?这是别人、自己都不可饶恕的错误呀!
入冬以后,我每天早上总会醒得很早。这天的天气还好,太阳也好,然而这么好的太阳,却并不能让我的心情也明亮起来,照在身上也没什么滋味。
好在午饭后见到纬华,我心里舒服了好多,我大声喊:“三哥!”纬华很高兴,对着他的小妹妹笑得真诚又温暖。我拿毛巾给他擦脸,他站在门口谈了两句话,便直接去了外院。我想他定是去找瑾舒了。
纬华在瑾舒那儿呆了约摸半个小时。临走时,他在门口问我:“你最近为什么不去纬国那里?”我摇摇头,不想说什么。他又追问一句:“就为这些小事吗?”我坚定地说:“不!这不是小事!”纬华叹了一口气,说:“为这些是不值得的,只是他也确实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简单。”他安慰地笑着拍了拍我。我心里很感动,我的三哥纬华,总是以体贴善良的心对我。
我昨天托人买了两张今天晚上的电影票,本来是想和纬华去长安电影院看《北京人》的,他好几日前曾提到过要一起去看。然而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一动,拿着票去找瑾舒了。
晚上又是月圆,月光很好,我一人在院子里看着月亮,想到纬华现在正和瑾舒看电影,他一定很高兴自己为他做的吧。又想到纬国,好好的一个有才华的青年人,现在却和自己生分到这个样子。再想到纬民,去年月圆时,他还在自己耳边说着甜甜的蜜语……纬民……我心中念叨着念叨着,不停地盘绕着这个名字。
清早阳光很好,整个上午我就这么在太阳中晒着,在院子里织着自己的灰色毛背心。前院的冀楠坐在对面半闭着眼睛假睡,但我知道他在偷偷地望着自己。许久不见冀楠了,他精神很好,穿着大棉袍,也不知他怕不怕热。中午的时候他换上了灰色的夹袍,那灰色的袍子显得他精神了许多。我打趣说:“冀楠原来是这院里最帅的呀。”他很腼腆地要我不要笑话他。在这个温暖的深秋的下午,他和我聊了好久的天,聊他在学校里面经历的事情。他看上去比纬华还内向,然而从他说的看来,他在学校里比在院里要好动得多了。他说,在学校里有个从南方过来的同学,说是沦陷之后折回北平的,当他们走时看到学校里做化学实验的仪器、烧杯、试管,都把它们扔在地上,踩个稀巴烂,以免落到日本人的手里。
我们两个人一同出了门,在东安市场转了一圈。回来时又遇到戒严,便溜了回来。在西单,我们又一同在饭馆里用了晚饭。吃饭的时候,我望到了月亮,冀楠在喊菜的时候,我低声哼起了望月的歌。我想到了纬民,还有可憎的纬国。
今天为了去领面,我又逃了学。一边排着队,一边咒骂着,真是不值得逃一天的课,那共和面简直不是人吃的东西,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吃的了。
回来之后,我在家看报纸,见到一条短讯:“汪兆铭氏已于昨日下午由宁飞抵京,出席本年度华北全体联合团协议会并致训词。”我掩卷沉思,近日外间谣言很多,甚至有南京政府要移到北平来这样无稽的说法。看了报纸才知道,连日来战事都正紧张,各地的反攻战况很好,轰炸不绝。
看完报纸,离晚饭时间还早。我见日头好,端了把椅子到院中在太阳地里读书。冀楠从外面回来,走到我面前问道:“今天没有去上课?”我正在逃学中,便低了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觉得冀楠是个好孩子,很帅气,又有进步的热情,自己一向对他印象非常好。他对我的态度依然如故,礼貌又温和。只是我们虽然同住一个院子,但是见面的机会反而不多。我觉得很惭愧,觉得像自己这样不怎么长进的孩子,居然有许多人对自己这样好。更可笑的是前几天邻院的王太太,也说她上辅仁大学的老弟在问候我,假若我昨天下午在家的话,他会过来聊天的。这么好些人的关注,我有点不好意思,然而我心里也真觉得有点隐隐的骄傲。
傍晚收到了一封来自南方的信,我很是意外。信封上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我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是谁,后来才想到应该是纬民的。信封上的字迹变得很陌生,潦草难辨,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的信。读完时,我心中感到了愉快,更感到悲哀。信中他要我不要怪他没有信来,其实我何尝怪过他,又何尝不原谅他呢。他说:“你的纬民真的变成了鸽子。”这话让我心里一阵疼:“纬民啊!我的小鸽子,怕是你飞回来时不再认得我了。”
怀抱着纬民的信,我早早地上床安眠了。
第二天早上不能再缺课了。我出门时撞见了冀楠,便同他一起走出了大门,然而冀楠并不往学校去,和我是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只是随便说了两句话。在课堂上我看到窗外阴天了,想起冀楠早上是穿夹衣出去的。中午回来时在风中又见到他,果然有点冻着了的样子,点点头彼此笑了,回过身后我自己还暗暗心疼。
我晃晃脑袋不再去想这些乱糟糟的事情了,还是好好收拾学业比较正经。由于最近逃了好几次学,功课落下了好多,但我相信只要自己能沉住气,静下心去,就还不是一个笨孩子。只拿昨天的背课文来说吧,只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我已经完全背过来了,而且背得还不坏。今天一早,一字未看已经默写得一个错字也没有,我有点小得意,觉得自己还算是聪明。我想拉着冀楠一起去学日文,却又怕万一冀楠爱上了自己,或是自己爱上了冀楠,情况更乱,那时自己该怎样解脱才好。我觉得可以约束自己,怕的是,想多了的是他。
傍晚天下雨了,不巧得很,纬华打电话给我时我恰在外边,回来后接电话人没能及时告诉我,待我知道时已经很晚了。回拨过去,大概是没有人接,等了半天也没有回音,我心里着急,赌气挂上了。不知道纬华那儿有什么事,我心头颇惆怅,本来想到纬国处去问问,但一记起往事,我便咬紧了唇,低着头冒雨回家。一路上也不知想些什么,在四牌楼骑自行车还差点撞了人,到家后衣服已经全湿了,真丧气极了。
第二天早上出门遇到四姨,她看到我比以前和颜悦色了很多,她问道:“你现在还是八点钟回家吗?”简单的两句话后我便离开了。我想,今天四姨这样早,大概是到纬国那里去吧,真奇怪,她为什么问起了自己每天回家的时间呢!她还在防着什么吗?她是不知道,我的心早已不在纬国那里了呢!
今天市里防空演习。枣树胡同里的人都出来看,闹得动静太大了,我很有点烦躁,老早便睡下了。
头还没贴上枕头,就听见冀楠在院中徘徊的脚步声。
我反正也睡不着,干脆披上衣服去外院坐坐。哼着歌走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冀楠的脚步声,却不见到他出去,而是在二门处突然碰到了他。因为不知为什么他走路蹑手蹑脚的,我没有听到他走路声,只见他的影子,像个幽灵,我吓得都出了声,他才点着头说是他,还问我吓到了没有。冀楠真是个调皮的人啊!我在外院呆了一会儿,觉得太冷,便要回来。我有意在院中停留了一下,冀楠跟了上来,迟疑着对我讲话,说对不起。其实在我看来,他只怕是有些故意的呢!冀楠说他听到了我的声音,也是吓了一跳的。两个人相视一笑,便一同坐到廊下去了。
我们开始聊天。尽管院子里很冷,我们也聊了有一个钟头左右。从院子里的事聊起,冀楠越聊越有兴致,跟我讲学校里监视他们的鬼子,还讲到他们怎么偷偷在日语课上向老师问好时用汉语偷偷地骂,说得我大笑起来。他还跟我说南边抗日的形势,说鲁迅,说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说社会进化。好多东西我都是第一次听说,很有些不懂,他也耐心地解释给我听。我好生羡慕!自己是不是太落伍了一点呢?我还觉得,冀楠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和瑾舒倒是很像,说起来,他俩都是关心国事的热血青年,只怕会志趣相投吧。他还说到他最喜欢的一个老师,姓赵,总是穿深色西裤、蓝大褂、破皮鞋,肤色偏黑,总喜欢找他说话,悄悄谈论些国事。
后来我看他一直在擦手,很冷的样子,又见他只穿着一身小夹裤,便关心地请他回去。他问我是不是要做功课,我也撒谎说要做数学。但问到他“冷不冷”时,他却假装不冷地摇着头说:“不冷不冷!”我看着他逞强的样子暗暗好笑。这样我们各自道了句“明天会”,我便回屋了。在进去时,我还见到他在注视着自己。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想,冀楠对自己是有些好感的吧?难道不是吗?应该不会太错了。
再到床上躺下,我心里不再烦躁,安定了很多。我枕着胳膊想着心事,想到自己有纬民,有冀楠,这样的朋友已经足够了;纬华又是个好三哥,这样不是很好了吗?我安稳地入眠了。
因为防空警报的关系,第二天的课也不再上了,当然清洁大扫除也不会再做的。我去街上溜达了一圈,回来得颇早,天在吹着大风,在前院又遇到了冀楠。他点着头向我轻轻地一笑,是那样的轻俏,那样的多情,我简直有些要爱上他了。冀楠在院中来回地遛着弯子,临去时还在我窗前遥望着。终于他走了,于是我像失去了什么似的,突然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对于冀楠才是真的爱慕;而纬民可以说是被动地接受了他的爱,而纬国是他勾引了我。怀着这样的心思,我安静地在屋中坐了一个下午,到傍晚才去校中吃饭。
在回来的路上,风在咆哮着,然而我一点都不怕,迎着带沙的狂风安然地走着。虽然沙子常眯了我的眼睛,可是想着回来说不准能碰上冀楠,我便一点也不在意。
到家后家人正在用晚饭,我没什么胃口,自己先回了屋。天渐渐冷了,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发出呼呼的声音。我独自立在窗前,在风声中望着外面归巢的乌鸦,还有隐隐出现在天际的寒星,心中似有所感。
第二天学校的教务长老伍结婚,我和好多同学受邀都去了。新娘子居然是校花。在我看来却没什么可称道的,这么小的年纪居然找了个干瘪老头,我觉得这世道变化,真是到了纸醉金迷没了规矩的时代。新娘子以前的追求者们都喝多了酒,一个个说了不少怨言,闹得大家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我坐那儿一人嗑瓜子儿,也懒得找别人说话,真可惜一天的时间大部分都泡在那儿了。
从婚宴出来看看时间还早,我去了纬国处,在他的屋里和纬华聊了许多时候。吃过晚饭后因为把居住证落在了纬国处,我于是又回去取。纬国这时候已经在家了,带了一些栗子给他们吃。三人聊着聊着到了十一点左右,我打算回来了,但纬国说再玩一会儿,纬华也附和着。我也只好点点头留下。我也算想通了,多玩玩算得了什么,明年这时又知道有谁没谁呢?
纬国问到我明年升学的问题,我发了一顿“回老家去”的牢骚。纬华批评我说:“妹妹你现在不知为何变得这样爱发牢骚了,不管是当着谁的面都是如此。”我愕然,然而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三个人闷闷地就散了。
第二天早晨,我出门前只和冀楠打了一个照面。我临走时在院中故意推迟着走的时间,然而他却不肯从屋里出来。待我出了门,他倒又出来了,用力往院中洒了一盆水。我回过头来,他对着我调皮地笑了。冀楠真可恶,气得我有些哭笑不得呢。中午我又回来了一趟,他还是不肯出来。终于出来了,我便装着看不见,也故意低了头,聚精会神地看书。他倒出来故意在我面前徘徊,我赌了气就不抬头,真也有些故意气他的意思,偷眼瞄了他的脚,心里暗暗好笑。
放课后回来,在院中见到了纬国。纬国毕竟和我是生疏了,显得客气而隔膜。因为明天考日文,他是特地来替我讲解日文的,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纬国今天刚理了头,显得帅气了许多,不再与纬华他们争执工作的事情了,也平静了许多。
我在院中时,冀楠连影子也不肯露;我送走纬国回来时,又见到他在院中溜达了。我走到院中,他却又跑开了;我再进屋,他再出来;我心里嘀咕了,我偏不再出去,他倒又进屋了,于是我一横心又出去了。我们这是在斗气呢。
瑾舒过来玩了一次,看到我烦躁不安的样子,有些莫名其妙的,我又不好说,真是憋屈极了。
这一天纬华来访。我当时外出,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他。只见他更瘦了些,穿着棉袍子,样子像在害病,然而眼睛却永远那样有情、有光。但他却又总皱着眉头,使两眉之间有两条深深的痕。我有些担心他了。他见了我,也并不说些什么,打了招呼寒暄几句也就各自回去了。
我还在暗自担心纬华,却又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然而在十月三十日的时候,看到了纬华早来的信。原来这信已经到了好几天,而自己至现在才看到。打开读过后我心中亦很是怅然。从信中看来,纬华抑或有无限的牢骚,关于理想,关于青春,关于爱情。我叹息,现在的年轻人看来都是些多愁善感的可怜人啊。
晚饭的时候大家说说笑笑,瑾舒还从西单带了些栗子和酒回来。我觉得难得可以这样聚在一起,也不知道明年谁就到什么地方去了。于是站起身敬了大家一杯酒。瑾舒趁着高兴,说到自己想去西部看看的计划,大家纷纷赞扬她真是个好动的孩子呢!我心想,这样看来,不久的将来,这院中的人至少是少了一个和自己亲近的啊。
瑾舒的计划传到我耳中,让我疑然不决了。我真有点想与瑾舒同行,但同时又不能想清楚是走了的好,还是仍旧留在北平的好。反过来看,我自己尚且这样犹疑,可见果决的瑾舒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我想起了瑾舒写的杂文《公主所言》:“……‘所以这次的抗战没有多大影响。受苦的还是一班中产阶级。低级的人们没有受什么苦,他们还可以找工作,有力气的出去做公路,挑盐、挑泥、挑米,很容易赚钱……这是一位小姐说的。但我想该称她作公主了。假如你是一个稍为懂点儿人事儿的,听了这种话你会反感吧?要是你是一个有着正义观念的有血气的青年,那你简直会想要用脚向她的脸上踏去!”
诗言志,瑾舒的志向很远大呢,然而自己去做什么?就凭自己的这点能耐和状态,我叹道,看来还是算了吧!
晚饭回来后读到纬民的信:“军事紧张,不过并不十分忙碌。”“到前线看热闹,据眼下情况,胜利恐怕要成画饼。”“当兵的卖命的卖命,当官的开心的开心!”“这两天每晚陪上司赌钱,睡得很晚。”看来纬民对于他现在的生活是相当的不满意。他更是用古人诗句“心如膏火独夜自煎,思等流波终朝不息”来表达他对我的思念。我很是忧心,纬民是一个上进的青年,那样萎靡的生活我知道他是不肯久居的。
纬民的信让我深深地悲哀了,我真伤心了,这与纬民走前他们的理想差得太多了吧。信里还夹带了一些小的桂花,连一些香气都没有了,我知道它是枯萎了的,它已经失去了它的生之能力了!我痛苦地落了泪,我的纬民是怎样的不幸啊。这封信使我瘫睡在床上了。
纬国托纬华带来口信,说想和我聊聊天。算来自己已经有三个礼拜没去他那里了。
见到纬国,他在害着病,我心事重重的,很少讲话,而他倒讲得颇多。他附在我身边说:“我很对你不起,给你的生活带来了一个不小的骚扰。”这话中蕴含的无限情感,使我有些悲哀了。然而,我现在多少有些不相信他了,对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又说:“按照我的猜想,假若我不是神经过敏的话,我知道你从九月里那个晚上直到现在,似乎是有许多话要讲的。然而,你又为什么不肯讲?”
我始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终于走了。纬国送我出来,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淡淡地说:“谁知道?”我这时的心真有些痛。我本来是看纬国的,结果反而使他生了气。回来后,我把纬国前几天送过来的现在已经枯萎了的昙花放在镜框边上,那里还放了纬国留下的短信:“There is a favorable dream in the smoke.”是啊,梦在雾里很美,可这终究是烟、是雾啊。
今天是十一月十二日,中山先生诞辰日,学生们照例放假,当然了,我是学生之一,故不能例外。我早晨醒来躺在床上,心里很是悲伤:“呜呼,中山先生!你大概想不到,在你诞辰76周年的现在,北平在沦陷,我们都成了亡国奴!”
今天一天都是阴天,我午饭后又去找纬国,我现在是不会在他面前显露自己的真心情的。外面在下着小雨,我看纬国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便替他做了汤面。纬国非请我陪他吃不可,不得已,我也就吃了些。当我问到纬国味生否时,纬国说:“即使味生也是好吃的。”说完竟然一笑,我倒有些不舒服了。
不久,四姨意外地来了,我多少有些不自在,谁想到在这里竟遇到四姨。幸好纬华也在后面跟来了,于是纬国说:“纬华,泊舟等你半天了。”四姨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多少感到些不痛快,这算什么?不过我想,这样是应该能让四姨不太吃醋吧。即使纬国不说,我也会对纬华说自己是在等他的。见到纬华时,我故意同他打闹,却不理纬国。我有些赌气地想,四姨,我这是在做给你看,凭你怎样聪明,纬国即便不爱我,他给我的吻还在我的唇边呢。
然而四姨来之后,我还是感觉到了不悦和无趣。我起身告辞,并且在楼前拉住纬华一起出来,同他说了几句话。在雨中我送纬华回到屋里,然后又返到学校去吃晚饭。
晚上我咳嗽得厉害,在院中则稍好一些。今天我很伤感,在院中看着雨落了几滴,心情沉闷得很。明日还要考化学,我只好把台灯放在窗前,坐在院中读一些书。
瑾舒风风火火地进来,告诉我自己预备在二十号左右就动身。冀楠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屋外,听到了瑾舒对我说的话,一脸颇为诧异的样子。
我拉着瑾舒说了好久的话,很晚了才进来睡。
经过了昨晚一场雨,第二日的风颇寒。我午后去了中山公园音乐厅,在那里遇到了许多同学和熟人,然而却偏偏不见前些日子告病的纬华。我有些担心了,估计纬华大概躺到医院去了。我这样想着,打算到医院去看他。
吃过午饭不久,我便回来了,去院中坐坐,见到了冀楠。他是不肯抬头的,但当我在屋下洗衣服时,他却坐到屋下晒太阳了。我洗着衣服,每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睛总在正视着自己,我不由得有些觉得好笑了。
傍晚纬国来了,我很是意外。他说是来看我的,然而请他进来坐,他又有些勉强。但到底还是进来了,喝了两杯开水,吸了一支香烟,坐了有二十分钟就走了。他不让我告诉给纬华他今天傍晚来过,因为纬华说今晚同他一齐到我这儿来的,而纬国不肯,所以纬华便也不来了,但是纬国却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坐了坐。
他这样刻意的交代,反而使我觉得不舒服。对于纬国,我早已经是昙花一现地成为过去了。
晚上到外院去,我又遇到了冀楠。与其说是遇到,倒不如说是冀楠故意在等。回来时,他还假装着慢走,然而我已经看出他是在寻自己了。坐在一起时,他问到我好些事情,但当回来时我问他一人闷不闷时,他却说“不闷”,“不要讲了,我怕,我怕有不便的。”他不肯再多说,要我在他前面走开。我很奇怪。
第二天也是一样。当我在院里第一句招呼他“曹先生”时,他便对我拂一拂手,什么都不说。这使我很奇怪,我以为又是他们家里有什么事情不高兴。我问他:“几点了?”他看了表,回答道:“十点四十八分。”冀楠站在我旁边一直就望着屋里,见没有人出来,他回过头来笑出了声。他又走回到我的身边,轻轻地推着我说:“二姐,去吧!快去准备考吧!”当我再问他时,他却说:“叫他们知道了会给你招麻烦的,我怕给你招麻烦。”说时,他用手指看西方,但又像指着北方似的。我当时反问他:“给我招麻烦?”“是的。”他又笑了。我说:“那不成,你一定得告诉我。”于是我走向他,他却孩子气地马上跑开了,而且紧闭了门。我愣神了,冀楠实在太神神秘秘的了。然而他又扔给我一个难题,这又是系了个铃,“解铃”当然也要他亲自来的。
晚上我又见到冀楠在院中独自对着月呆立。我走到他身边,只见他不肯看我,而是仰着头望月。我只好走到他面前,对着他笑道:“告诉我,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然而冀楠很低声地说了句什么,马上就跑掉了。我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然而却不曾听清,我不由得又开始烦心了。
早晨到学校去时,我是与冀楠一同走的,我要冀楠再说一遍昨天的话。冀楠还是不肯,他走西我走西,他却反身往东走。我追上他,拉着不让走,他说:“别人看了像什么样子。”我不理他,他只好告诉我说:“过两天告诉你。”于是我又要等待了。
这天上午我没有理由地请了三小时的假,跑到瑾舒处想与她闲话,却不见人;又跑到纬国处,见到四姨在那里,瑾舒也在那里。我便同纬国还有瑾舒、纬华四人玩扑克。本来下午瑾舒的意思是不让我去上课的,我本来也觉得不去上课没有什么,但是四姨来了,我便告辞走掉了。我着实有些怕在纬国的面前见到四姨,也怕见到纬国在四姨面前的假正经相。
这天放学后,瑾舒到学校来找我,两人一同到光明去给她配了眼镜,又跑到了纬国处,知道纬华出去吃饭了,还不曾回来。我同纬国、瑾舒玩了从隔壁院子借来的棋子。不多久纬华回来了,而瑾舒、纬华却有些淡淡的,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是不是闹了些什么。几个人一同吃了晚饭,饭后我同纬国去外面买烟。在路上,他对我说:“瑾舒这就要走了,只怕纬华……”的确,瑾舒要走了,这让纬华非常没有精神,连我要走他都连楼也不愿意下。
在月光中,纬国送我回来,到家已经不早了,我心中多少有些不愉快。在院中月下随便散散步,不知道冀楠可曾见到纬国送自己回来?
今天考国文。因为昨晚从纬国处回来时已不早,我上午便只好不去上课,在家里温习一些书。在院中见到冀楠,他也没去上课,他冲着我多情地笑了。他说:“过去的事算了吧,不要说了。”但在最后他还是讲给我听了。他说有人在讲我和他的闲话,并且提到我曾请他去看过电影。这些,在我看来没什么好奇怪的,而冀楠却生气得不得了。不过这话在我多少也有些意外,好了,随它去吧!
晚上在院中又见到了冀楠,他称我为大朋友。我要出去散步,他送我到门口。不久我回来又遇到他,他独自呆在门前望月,样子很孤单。我低声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想家了。我为什么来到这谣言四起的北平呢?学校里也不太平,鬼子们最近更疯了一些,到处在学生里面抓抗日分子……”我劝他回院里去,他说:“院里没有人和我谈得来话,我不会玩牌,纬国他们说我笨蛋;我不会吸烟,他们又说我是土鳖。”他的牢骚很多,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只得默然了。
这时,冀楠拿出他写好的一篇杂文给我看,题目叫《政治家与小流氓》:
“政治家与小流氓在行动上有许多相似的地方。政治家和小流氓同样爱跷起一双腿,尤其是抽香烟的时候。但政治家坐在沙发上跷起腿子含着雪茄的姿态比起小流氓坐在条凳或石块上口里含着纸卷烟的样儿来,一方是显得富态从容,一方却显得寒酸局促了。不过透过去看到他们的精神状态时,似乎又是恰和外表相反了……”
看了冀楠的杂文,我对他刮目相看呢!谁是政治家?谁又是小流氓?我对冀楠是真看不透呢!
不久,等院子里的先生、太太和公子、少爷们睡下以后,我又到院中去了。冀楠独自在院中仰天而望,他的牢骚真多。我觉得他更可爱了,他一边玩一边同我讲话。我问他,你的大褂呢?他说没有穿,身上的是衫绒袍子,还扯着衣角给我看。他把破桌子的藤条做了一张弓,找了菊花园中的小棍来作箭,往他挂在老枣树上的耙子上射箭,有趣得很。后来他要我去睡,说:“我不再理你了。”还在窗前望望我的屋子。这时已经很晚了,他非要我去睡。他说:“明天你还要去上课。”于是我进去了,他也进屋了。我躺在床上不久便睡过去了,然而一直不曾听到他休息的动静。我一觉睡醒已是半夜,还做了个春梦,爬起来温习历史。冀楠知道我明天要考历史的,临睡前还对我说:“愿你考100分。”
我早晨起来整理车时,冀楠走出来,问我睡得好否,现在已经有九点了吧!我点点头,冀楠的眼睛都红了,这表示他睡眠不足。我记得纬民五夜不睡都很精神的,他比冀楠精神、身体都强。
中午我到纬国处去了,给他们送灯泡,见到四姨在那里,还有纬华,他正躺在床上自己休息着。我知道纬华也该去上班,而自己走时他帽子早已戴在头上,却不肯走,懒洋洋的样子。我奇怪纬华何以这样没有精神,是因为瑾舒吗?
下午没有课,大家同去华北观象台参观。中午回来后,我在大门处见到了冀楠,说了几句话。他问我到什么地方去,“出城吗?”“去华北观象台。”“带着相匣子吧?”对了,我想起来自己给他在图书馆中借到了两本对数书,便拿出来交给了他,他接过来却只是笑着。
我去到院中跳绳,冀楠在我身边轻声地说:“这两天很忙,过两天给你好消息呀。”然后便跑到房中去在灯下聚精会神地做起功课来。
饭后我因在家中颇烦,便跑到纬国处,同纬华玩了许多时候。纬国回来后,又稍坐了一会儿。到家的时候,见了瑾舒托人给纬华带来的信。
第二天早晨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也做不了。过了不久纬华便来了,但直至四点的时候瑾舒同四姨才一起来,瑾舒和纬华也没什么话说,不知道他俩这是怎么了。我从院中望到冀楠在窗前工作着,整整的一天动都不动。瑾舒进来找我聊天,同我讲到冀楠,并且在大声地说冀楠不像十八岁的样子,有时显得很成熟,像个二十多岁的人。冀楠有些时候可能听到了,也略抬一抬头,好像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当瑾舒大声对我夸冀楠时,我也有些难为情了,然而我还装作镇定。瑾舒夸冀楠有思想,见识远,我便笑着回应:“确实如此呀!”
傍晚,我、纬华同瑾舒他们去后海划船,玩得很开心。从北海回来,我们在一起吃晚饭,三个人聊得很好。不久四姨同纬国来了,我觉得太气人了,何必如此单独活动呢?很晚的时候,纬华才同瑾舒起身要走,我陪纬华走到兵马司东口,让他骑走了我的车。
近两天来很少见到冀楠,天也一直有些阴。
早晨我送走了瑾舒,据说是先前到延安的一个外国著名新闻记者的夫人带她走的。看来她们早有联系了。在车站见到了纬华,还有纬国同四姨。纬华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在寒风中身子裹在衣服里,整个人低低沉沉的。
瑾舒大概对纬华也不好,在车站他给了纬华一封信,据纬国说,信里包有红叶。而且在纬华的日记上瑾舒题有这样的词:“愿我们相见在梦中。”纬国也说:“看瑾舒那言行,那志向,纬华能降住她?还是说服纬华尽早把她忘了吧!”瑾舒这孩子也真难说呢,一直以来跟纬华都很好,可自己又决定要走。我看着沉默的纬华,深深叹了口气。
晚上我有些发烧,便到院中坐坐,其实我主要的是在等冀楠。不久冀楠出来了,走到外面又走到我身边。我的头是包在大衣领里的,冀楠弯了腰站在我背后,在我耳边问道:“冷不冷?”我笑了,他也笑了,他那样多情的笑,又问我,带着责怪:“每天都这样晚回来?”“是的。”“在学校用晚饭?”“嗯。”“多少钱。”“三块五。”“不贵。”他笑了,我也笑了。他在我身后又转了转似乎还有话要讲,然而还是什么都没说,有些留恋地走了。
纬国来了。现在我真心不欢迎他来了。他拿走了一只破钢笔,又谈到了瑾舒与纬华的事情。瑾舒居然对纬华讲过:“华,我爱你,愿你等我。”
我看到校中大叶杨树的落叶,不由得又望了望天,天真蓝,我想起了纬民、瑾舒。
与纬华一起从学校回来时,走到门口,冀楠忽然出现了,起先向东望着,过而向西望。我向他轻轻地微笑着,他刚要笑,碰见了纬华,便忍住了笑,紧闭了嘴,然而样子已经现了出来。这时纬华看到了他,于是冀楠很快地转身进去了。
我与纬华在院中玩棋,也想把冀楠招呼来一起玩,然而一来怕他难为情,二来又怕他不来玩,自己反而难为情,于是只好作罢。
将近傍晚,我与纬华同去辅大看演出,两人只好在那里吃了许多东西才回来,晚饭就这样过去了。今天整整玩了一天,我本来打算要洗的衣服也没有洗,头也没有洗,可以说完全把时间花来陪伴纬华了,谁让他在瑾舒走后,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哀伤样子呢。
今天是十二月一日了,时间过得真快。下午因为烦,于是我不去上课,吃过午饭就回来了,在院中见到了冀楠。我相信他会奇怪自己如何回来得这样早,而我们并没有机会谈话,否则我相信他会问到自己的。
有狂风,天颇寒,天多少也有些阴,我靠在桌前,想想瑾舒走了一个礼拜了,这可怜的孩子现在宿在什么地方呢?是在土窑洞还是在黄河边?真挂念啊。
下午我还是没有去上课,跑到纬国处,趁着纬国不在家,纬华还不曾走,带给了他所要的音乐册子。自从瑾舒走了以后,纬华闷闷了好久,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导他。想起来瑾舒跟我说过,纬华有些太孩子气了,这也许是瑾舒最终没有选择纬华的原因?我真不忍心告诉纬华。
回到家的时候还早,因为后天我要考试,便复习了一些,后来有些觉得困,便在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眼镜并不曾摘,想来即使睡着了,时间也不会长。
我出门洗脸,在门前遇到冀楠。因为今天天特别冷的缘故,他的肩上已经加了一条半旧的围巾,看上去很寒酸的样子。他在门前问我:“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学校里没有伙食,只好自己来做晚饭。”似乎我们的对话还有好多,然而在院中谈时,遇到了别人,谈话就这样终止了。
第二天的课可以说就没有上,尽拿来做学校青少年集训团的训练了。我任了第一中队的队长。据伍先生说,同学里就我的口号喊得洪亮又标准。
晚上回来后,我想到明天没有事情,便犯了懒,什么事情也不肯去多做。晚上给纬华写了一封信,极力地想完全用理智去写、去劝他,结果感情的话却占了大半。
纬民许久没有信来了,不知道他近来如何了,我心中也总在想念着的。
这天就上了一堂课,我下课后到纬国处,见到纬华在那里还不曾走。四姨在那里,纬国一句话也不说,我觉得很可笑,四姨和纬国这又是何必呢!所以,当纬华走时,我便也走了,四姨还装作客气地挽留,我心想,真是大可不必啊!
回来后我洗了洗衣服,待到把衣服晒在院子的时候,冀楠倒站在我背后了。他见到我有时是斜着眼睛偷看的,真是可笑得厉害。他垂着两只大眼睛,低着头,那样轻轻地微微地抿着嘴低着头一笑,叫我对他真没办法,也真有点喜欢上他了。
明天我相信又会吵闹不休的,因为那屋又在给老太婆做寿。这样的时候常常会给我与冀楠制造一个谈话的机会。冀楠很细心谨慎,然而并非胆小。从前我以为他胆子小,其实并不,假若他真胆子小,不会对我这样的。
我在大门处站了会儿,冀楠就出来了,站在背后,轻声地说:“二姐,这两本书还给你。”说着从衣服里把两册《对数》书拿出来,并且一再谢我,随便又说了些别的,最后喊我作大朋友。我笑话他真孩子气,几本书也至于这样小心谨慎。
中午我在院中晒太阳时,小孩们在玩着车,冀楠也不时地向着我看,微笑着偷眼看着我。每当我抬头去看他时,十次准有九次,他在看着我。
下午老姑太太来了,我只好在屋中陪着,冀楠在廊前太阳地里向着我微笑,我也只好笑着对他会意地点了点头。我伏在桌上,眼睛一直望着院子里的冀楠,后来他坐在廊下,我看不到了。出去倒水时又见到他坐在别人的身后,两只大眼睛望着我笑,我低下头一转身进来了,冀楠笑得更欢了。
一会儿警察来查户口,我知道冀楠会出来的,便推开了门站在门前。果然他出来了,站在警察的背后,背着双手,把头向着我摇摇,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自己出来,然而他并不知道屋里有客人,所以我只摇摇头对他抱歉地笑。后来警察到我门前来了,我只好出去。冀楠正在翻阅户口册子,我知道他肯定在翻阅着自己的名字与年龄,果然,最后他对我笑了笑,我也只好笑笑。
晚饭是我自己做的,在洗米时见到了冀楠,他问:“自己在做饭?”我就笑着回答了他。他问要不要同他们一起吃之类的话。冀楠是跟在我背后的,我早料到他会找自己讲话。我们正在二门前讲话,纬华出来了,于是我们只好由站着变成了走。在这样的场合里,我们是不能不小心一点的。我知道冀楠在外面吃饭,便愉快地大声笑着回答他,并且对他说“你快去吃”,“你多棒”之类的话。
第二天早晨我到学校去的时候,冀楠大概才起来,因为我听到他在房里擦脸。然而天已经不早了,不能再等他,便走掉了,然而到学校已经迟到了。晚上回来后,已经很晚了,然而冀楠还不曾回来。我自己把昨天的剩饭热来吃了,在热饭时听到了门铃,我预料着是冀楠回来了。我的猜想一点都不错的,果然是他,他大概又见到我在吃晚饭了。
这天我起来时已经九点钟了,然而冀楠还不曾起来,在九点半走时他才起来,匆匆赶到学校已经很晚了。早十一点便集队去东单练操,直到晚八时半才回到家中。这一天的罪真够我受的。晚上疲惫地到院中去打水,见了冀楠的影子。
这几天都是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直到这天晚上。
这一晚……是可纪念的夜晚!
天一直阴着,不到七点就完全黑下来了。天黑得早,人们入睡得就早,胡同和院子里格外地静。
我这天真痛快,因为冀楠来玩,同我坐在一起,同在桌上写字。我坐在床上,拢着被子,写《我的怜人》这篇作文。冀楠说他不写《我的怜人》,可怜的人太多了。他要写《鲁迅先生》。他说:“鲁迅先生的作品,内容充满了正义的呼声,热情和力量,并且更具有永恒的悲哀,还掘出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中国的老毛病。比如《阿Q正传》,好心肠的讽刺充满在字里行间,并且指示给一般青年正确的人生观还有处世的态度,奋斗不屈,以刀还刀,以牙还牙,决不退让。中国正需要他们这样的人呀!”
冀楠就坐在床前面的椅子上,用手握着我在床上伸在被外的手。因为我白天在他面前伪称病了,他便同我讲着话,柔声慰问着我的病。
我在床上睡着了,眼镜也没摘。可能是冀楠想让我睡得更舒服,也可能怕别的人看到屋里有亮光,不知啥时,就把灯熄了,借着炉光,默默看着我睡的样子。
我在做梦,但当冀楠将我的手放在他手中握紧时,我便醒了。看到窗外黑黑的恐怖,我喃喃地告诉自己,这不是梦境。
外面刷刷地下起雪来。因怕雪钻进来,冀楠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屋内只有我和他二人。炉子冒着火焰,屋里暖暖的。
冀楠是爱我的,而我应该主动!我突发奇想,这时真是一个好机会,自己再失掉才是一个大傻子。我把冀楠拉到自己的身边。冀楠很柔顺地站在床边,靠在一旁,两手背在后面一动不动,两只大眼睛看着我。我下了床,摘掉眼镜,仰起头去,借着炉子的火光——也可能什么都看不见,只不过是感觉——我们四目相视,冀楠眼中放射出一种平常没有的奇妙的神气和表情来。我大胆地让他再俯下一些,他们便立即四唇相接了。呀!我想着自己是姐姐,要主动点,再勇敢些。我把身体靠近了他,他竟没有拒绝,他的小东西支了起来,把棉裤支得老高,顶住了我的下体,硬硬的。我轻轻地在他耳边说,这多难受啊,别委屈它了。我解了他的腰带,褪下了他的裤子,顺势把他压在身下。我不停地上下动着……冀楠像只小羔羊,安详地接受我柔情的爱抚。他喃喃自语:“我平生第一次和女孩子……”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责问我:“这也是你第一次接受异性吗?”当然了,聪明的冀楠不会这样问的。完后,他只怔怔地呆着,可能是在回味吧?两人相依偎着坐着,此时反没有话说了。
雪在窗外一阵大、一阵小的,下一阵、停一阵。平常我最恨雪,今天这雪竟会给我造就了前所未有的好机会。雪呀,你今天真成了我的恩物。
时间一秒秒过去。冀楠突然把背心脱掉,扔在地上,猛然掀开我的被窝,把我的乳罩也扯掉了,我们都一丝不挂了。冀楠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应该是我在下,他在上。他真是凶猛的男子汉,阴暗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变化,只听他呼着粗气,猛烈地上下动着,让我全身一阵一阵地战栗。我真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去,我真想大叫,但我不能出声。一时间,我觉得自己真爱极了他。
终于完了,冀楠瘫了下来,我只是紧紧地搂着他,不让他动弹,轻轻地吻着他的额头。
院子的雪仍在刷刷地下着,时而从树上掉下一团团雪的“扑、扑”声。
我在纬国处用了晚饭,回来后觉得很累并且有些头痛,还有些发烧,明天得好好休息一天。今晚早早就上床了,我拿被子半遮住脸,希望能梦到冀楠。在黑暗寂静的晚上,我想起就在下雪的前两天,冀楠还在破纸洞中向外面望着自己笑。我当时想说:“冀楠,我有些搞不清你到底是什么心思了,真拿你没办法。”如今倒好了,一切都如做梦一般,亲爱的冀楠,二姐祝福你!
一整夜,我都在梦中反复辗转。我梦到瑾舒回来了,是受不了苦回来的,但同时她却否认她不能吃苦。我记得在梦里自己是很生瑾舒的气的,最后却醒了过来。我告诉自己这是梦,她是不会回来的。然而自己却不由得想,瑾舒难道不会再回来了吗?我不甘心地再睡下,又梦到瑾舒回来了。我当面骂她:既然已经走了,便不应再回来,家中怎能容你!就这么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直到今早起床后我还疑心瑾舒真的回来了。最后在叠书时,看到她夹在《战争与和平》里的读书笔记。我以前只知道瑾舒走时送了书,但没注意夹了张纸条,上面写着:“读托翁的《战争与和平》有感——再没有比在这个时候读这本大名著更适宜的时候了。这位我不知道用什么话去赞美的作者,他描画出拿破仑战争时期的帝俄情景——这快要衰退了的政府,党派分歧乱七八糟的军队。而我们现在经历着身受着的,恰恰像一百多年前另一个国家所处的那种情形,这印象一旦起来,便再也放不下去了。因为它们竟是那样的相像,那样的难于分别出来呀。读了这些东西,会让人感到,同为一个渺小的人,怎么有那样伟大的精力,创造出那么精密细致而伟大的东西。”
瑾舒的魄力真是不小呢!记得送瑾舒走后,从车站回来的路上,纬国讲她的言行、志向。我心想,莫非这纸条她也给纬国抄了一份?在这样的环境下能有这样的言行,胆真不小,说不定将来是位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呢!
瑾舒是走了,她是不会回来的了。临行前,她曾对我说过,我就是死在黄河,也不肯回来的。瑾舒对北平有诸多不满,她说过:“咱们南方国民性到底强得多,听说南京货不卖日本人,要卖也是要价特别高,洋车也硬不拉日本人,北平成吗?北平这份安静、孤寂、闷郁的空气,实在只会增加人的颓废、萎靡不振。”
现在才九点钟,冀楠却早走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不曾起床,有些奇怪他今天走得如此早。
早点后我去西单买了面包,然后去同学小宋处,在那里躺在床上晒晒太阳。从小宋家回来时,距离吃午饭还早,我就跑到四牌楼去理发。回来时,看见冀楠正坐在他的窗前,在太阳光明的照耀下写字。冀楠的确很可爱,我问他对数表,他抬起了头,直着眼睛望着我,笑也不笑。我自己却在笑着,看着冀楠帅气的侧脸很有些发痴。午饭后又见到他的背影,想起他什么时候去学校的,我一点都不知道。虽然我就在窗前一直盼着他的背影从跟前经过,然而直到晚上他回来却进屋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不曾知道,只听到他的笑声和歌声。我伫立在北风里望着寒星,其实是在等待他,而等来的却是他的美妙的歌声,我有点失望,也有点愉快。冀楠晚饭前坐在窗灯光下读什么东西,俊朗的脸像剪影一样映在窗纸上。我看得痴了,不由得心想,冀楠才是最可爱的啊!
第二天中午在院中遇到他,我对他点着头笑了笑;第二次遇到他时,他也对着我点了点头,却还是不肯抬起头来。冀楠有时就是这样,使我有些失望与伤心,然而我却还在爱着他,就算以后他总会使我伤心失望,我觉得自己还是会爱他。
才七时半左右,我已经预备睡下了。我躺着想到了许多事情,借着自己开玩笑,最后却哭了。我觉得自己悲苦的心情是永不会有人了解的,也许有人会以为我害着神经病吧。
一夜不能安睡,简直就是在呻吟中过来的,心病折磨人啊!我真难过,怕自己这样下去会病倒的。
整个晚上,我都不曾见到冀楠,在临睡前去外院见到了他。他在前面,头也不抬,匆忙地走着,我慢慢地跟在后面,谁也不肯讲一句话。很快我便回屋了。后来听到了他的笑声从屋里传来,我又有些失落,觉得冀楠有些成心和自己开玩笑似的。我想自己还是忘记他吧,然而又怎样能忘记得了!
第二天中午小娃子在廊下,我把给纬华的信给他时,冀楠他们正在用午饭。我之所以出来送信,正是因为刚刚似乎听到有人喊我,意思是告诉冀楠,我在院中。冀楠这两天的冷淡,实在把我闹糊涂了,我真有些搞不清他的心理了。今天因为冀楠,我一直很难过,《我的怜人》也没有力量继续写下去了。
这天早晨又见到了冀楠,他还是不肯抬头。当然我不会去主动招呼他,去院中时他看到了我,还快走了两步。我很难过,但又好笑又有气。还是那天晚上的事吧,他后悔了,他是在记恨我。但不久他又回来了,原来是送煤的来了,他在看着倒煤。我走在他前面,整理车时,他望着我,低着头;我却装作不知道,很快就走掉了,也不回头。我倒要试试自己不理他成不成。
晚上再一次梦到了冀楠,又是春梦。
今天下午,我去西单买日文书,但未买到。回来时很早,冀楠正在东房,门开着。我知道他看见自己了,我却低了头,着实有些生冀楠的气了。我决定不理他,他也不理我,我知道我俩都各有各的自尊心。
下午我上街想买一件大褂,还要捎带着买别的东西。买了双袜子,预备给纬华,又偷偷想给冀楠。不过冀楠真是惹我生气,今天一天可以说就不曾见到过他。去吧!我也不愿多见他了。然而回来的时候,在灯光下似乎看到他从窗前经过,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这两天晚上并不曾到院中去等他,我在赌气,然而每晚临睡前自己都忍不住要找扑克来算卦。前两卦都好极了,第三卦却有些出入了。每当见到好卦时,我都很高兴;见到最末一卦时,我却又有些难过了。不爱到底还是爱,冀楠让我真没办法。
傍晚四姨来了,在这里用了晚饭。饭后我送她出去,回来时似乎见到了冀楠的影子。但我想这样晚的天他应该在家中,就径直进来把门关上了。进来后不久便有人敲门,问是谁也没有回声。再敲,再问,回答的却是冀楠的声音:“陈小姐,请开门! 谢谢。”我开了门让他进来。他用力用身子挤我的身子,又用手推开我,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我问他这两天可冷,他说冷,又回问我去东单时可冷,还问我几时放假?他告诉我,他又在想家了,很盼望着放假。这几句谈话似乎是让我们所有的小情绪都云消雾散了。然而事实并不这样的,当我在院中对月伫立时,冀楠又到外院来了,还是不和我说话,用力低着头出去了。过了很久回来时,见到我,他依然低下了头。冀楠原本是不爱低头的人,他这样对我到底有什么用意?我开始叹息了。我对着月又伫立了良久。在伫立时我听到冀楠进出了好几次,但我却赌气似的连头也不肯回。后来,我对着月回想着今天白天的事情,觉得大家都一声也不响的像一群耗子,连冀楠也在内。于是我开始愤恨了,最后对着月喊了“梦魂曲”的头几句,大声说:“哼,一群耗子——”唱着歌就进门了。
晚上,我梦到冀楠紧握着自己的手,自己把臂挽在他的臂里,依在他的身边。我高兴地快乐地玩着,又似乎有些朦胧,总之我们玩得非常有趣。待到今早醒来后,我在整理自己的被子时想起梦中的情形,不由得大声笑了。真怪,我近日来会常做着奇怪的春梦。年轻的孩子们到底是可爱而且痴情的,我想自己毕竟扰乱了冀楠安静的年轻的心,确实有点对他不起了。
我刚才还在院中时想,待冀楠回来时,要拦住他,握住他的手,向他讲述自己的心意。然而真等冀楠来时,我的心便开始狂跳,一见他还是低着头,我顿时一阵失望,勇气便完全消失了。
去外院时,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冀楠,我低了头,我相信他也在低着头的。二门已经关了,我怕他回来时忘记了关,所以在院中稍等待他。不久他进来了,其实我早知道他不曾关门,却故意问他门可关起,他听后就急跑着去关了,我也只好同他一起跑去,结果还是他快一步,抢先关了。我站在背后等他,一同回来。冀楠说:“好冷。”我回他:“你穿得太少了。”于是两个人都笑了。
晚上睡下时已经颇迟,我想想,爬起来给纬民写了一封信,略报告了自己的近况。
早上起来得却很早,我来例假了,肚子很不舒服,但很高兴,跟冀楠的那晚没有怀孕。天阴得颇沉,我在院中刷牙时,冀楠还不曾起,只听到工友喊冀楠起床。今天因为没有车去学校,我加快了动作收拾,整理得很快,走时冀楠大概还是不曾起来。
从学校回来时我给外祖买了面包、饼干,正好我的车修好了让伙计送了来。在与伙计交涉时,我发现冀楠又在从门缝里向外瞧。当我试车时,冀楠打开门问我:“你的车修好了?”我暗自想,这样看来,自己的车坏了大概他是有份儿的。
今天终于完成了《我的怜人》一稿。我本不想这样短短地结束,但因为冀楠近日来的态度,无心情多写,便此草率了之。写完后我去院中小立时,冀楠也出来了,也在院中小立。我不理他,他出去了;回来时我便不再板着脸,而是轻轻地一笑,冀楠便也笑了。他问我在做什么,我只摇摇头不说话,他逗留了好一会儿,终于留恋地走了。
冀楠的脾气多少有些像狂人,一阵一阵的,今天他的态度又改变了。在我收煤与打水时,他都赶着从小东房里走出来,在院中吹着长长的口哨。我听到有人对我说:“你听,这是他招呼你的口令呢。”“我不曾听到。”我有些忐忑,不知道他们的话可有用意。我想,大概他们都对冀楠与自己有些猜忌吧!冀楠故意装作冷脸,原因或在这里也未可知。这样看来,自己应当谅解冀楠才好,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是不能不谨慎、不小心一点的。然而转念一想,在街上两人碰到又有何妨?他还是连招呼都不打一下。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冀楠啊冀楠,你害得我够苦的。”
今天我去了趟前门,本想顺便去纬国处,继而一想纬华多半不在那儿,便作罢了。现在我实在有些不愿单独见纬国了,今晚偶然见到前些日子日记上写的关于他的事,还有自己那些痴心的话,现在看来我感到很后悔了。
纬华说我没有长性,然而也并非没有恒心,我自己也有些相信。近来我常奇怪自己性子的大改变,确实是变得有些懒得讲话了。
昨晚关上灯时我记得似乎已经两点半钟了,但在早上五点钟的时候就醒来了,看了看火已经完全灭了,于是轻轻地加了些煤进去。回被窝睡了个回笼觉,早上起身时已经八点半了,我朦胧中听到冀楠在院中洗脸。我想今早也许可同他一齐走了,但当我在擦眼镜时就听到了脚步声,抬头看看果然是他,在门前故意还跑了两步。我心想冀楠这孩子,他大概现在还是不愿见自己的,然而自己也不能去责备他什么。
晚上我回来得早,只有五点半钟左右。我便坐在窗前读国文,心里隐隐地有些期盼。然而到八点多了,也一直没有见到冀楠回来,就连整个晚上也不曾见到他,他讲话的声音也只听到了一次,统共今天我就只见到了冀楠的一个背影。我的心凉透了。
至于纬国,现在我已经很有些看他不起了。我讨厌他说话的习惯,总是夸大其词,说得神乎其神的,虚得很。
早晨起来天就一直阴着,虽然我在八点半就起身匆匆赶往学校,然而还是迟到了。天稍有些冷,但还没有到需要戴帽子的程度。
早上走时没有见到冀楠,晚上在院中独自伫立时倒是见到冀楠出来了。他去外院,不久回来时与我打了个照面。他笑了,我也笑了,看他穿着小衣,便问他冷不冷。“不冷。”他回答道。说完便很快地跑回屋中去了。我有些生气,不冷还跑什么?躲着我么?真是怪人!
我闷闷地回屋,写了一封信给纬民,发了一些牢骚,心情实在不佳,涂涂改改的,一封信写了两遍。我心里有怨,可又不知道如何排解,急死人了。
带着这样的心情入睡,我第二天起得有点晚了。我料着自己又会迟到的,然而意外地却没有迟到,只怕是学校里的钟慢了很多。同学们本来都希望今天放假的,然而上头有令,还是没有放。同学们很有些不满,我却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放假也是这一天,不放假也是这么一天,反正是大家在混日子过而已。亡国奴的日子,又能有什么滋味!
大家都在堂上低低地小声交谈着,我则扑在案上继续写给纬民的信。正写着,几个同学围过来赞我的《我的怜人》写法别出心裁,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我觉得,那篇文章自己也挺满意呢。
因为昨天不曾做国文,晚上我拿起来预备去做,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如何继续看下去,便到院中随便遛遛,想着如何去接着写。
月色颇好,我想着想着就远了。我想到了纬民,心有些痛。然而后来冀楠出来了,刚好同我碰了面。大家都笑了,我很想笑得自然一点,然而只怕看上去还是很勉强。看来冀楠的笑也该是有些勉强的。我想起不知是在哪一天了,我从外院回来时,正好在砖路上遇到冀楠。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他们彼此互望着撇了撇嘴,那个笑容真是说不出的勉强啊。
冀楠回屋,我也没什么心思作文了。我索性在院中玩足球,玩得满头大汗,很是舒服,最后热得连长衣也脱了,只穿毛衣与白裤。一边踢着球,一边还是希望冀楠能够出来,然而终究,他再没有了动静。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冀楠也早早地起来,低头快走两步走过我窗前,一点也不肯抬头或者回望。我有点伤心,又有点生气,“冀楠啊冀楠,你实在是有些太冷淡了吧。”
下午我回来时,只有冀楠一人在家里,样子像是刚吃完饭。不久他又走了,好像在躲我似的。我本来是等同学结伴去溜冰,然而总不来人,只好在院中太阳地里读报。冀楠又回来了,走到二门时向着我点着头笑了笑,我也只好以笑来回答了他。他在家中大概呆了有一刻钟便又匆匆地走了,临走时在门外逗小娃子。我生气了,他对别人还是像往常一样的好,可对自己竟是这样地生疏啊!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在作怪呢?
第二天我简直懒得起来,我不想起床,不想去院中,也不想见到冀楠,不想见到任何人。就这么躺在床上,什么事情都不做,一个上午过去了。将近中午时才起来,我低着头写字,再抬起头来时,隔着窗见到了冀楠。他像是刚从外面回来,不时抬头望望我,更用手招了招呼。这一点点的礼貌和注意,让我的防线瞬间松动了。我想冀楠应该还是在意自己的,心中终于有些愉快了。
我拿起足球跑到院子里踢,冀楠隔着窗望。我们的眼光遇到一起时,彼此又笑了。
下午纬华过来找我聊天,我见到冀楠在窗前写字,时而把头伏在肘上,皱着眉头很认真地思考什么的样子,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他是在想什么人吗?是哪个女孩子吗?我有些难过了。
好一阵子他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出门了。我以为他去去就会回来的,没有想到却整整去了一个下午,好晚都没有回来。
晚上月色很好,我饭后擦了把脸,跑到纬国处,见到四姨躺在那里,样子像是哭过了。这样的场景我本来觉得自己会幸灾乐祸的,然而却没有,心里只有难过。
第二天纬华又来找我玩,他仿佛看出我最近的心烦意乱,总来找我聊天。我很感激,便拉着他去中南海溜冰。冰面上没有人,只有我同纬华两个人。纬华溜得一点也不好,总是靠在边上看着我,基本上就只有我独自溜着。我其实愿意在自己身边的是纬民,而不是纬华;想来纬华也愿意在他身边的是瑾舒而不是自己吧。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啊!
纬华曾抄过一句诗:“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今晚是有些伤感的,我想他定是想到瑾舒了。
晚上回家后,我从外祖处听到了四姨将与纬国订婚的消息。我亲眼见到他们进度很快,却并不曾感到一些悲哀。虽然我曾爱过纬国,然而现在对我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可憎者。
这一个晚上我什么都不曾做,很觉得虚度时间。天上的月圆了,我抬头望了好久,伤感地想到,这是今年的最后一个月圆了。
第二天天很冷,我的国文课先生请假,我便同纬国去纬华处,然而纬华不在;到学校去找他,又不在。意外的是在那儿见到了冀楠的影子,穿了那么多,还戴着一个大皮帽子,我都快认不出是他了。我想起来同纬国出来后,一直没见到他,回到家也不曾见到他,现在只见他的影子孤单单印在路上。我回到家在院中稍稍痴立,不一会儿冀楠就回来了。他侧着头望望,便径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说。我当然也没有去招呼他,我已经完全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了。
我回屋,心情烦闷,随手拿起报纸读。看到报纸上这样一则消息,日前西单兵马司命案也离奇得很:坤票名角陈丽云,年方十九,貌美,从李凌枫学旦,且兼教华语。家中只父母二人,有数处房屋。女所教之男姓庄,留日多年,精日语,而不谙华语。女教之数月,二人感情甚佳,遂为友而来往甚密。适其家一处房子租与日本人,涉讼于日领事馆。陈父托此事于庄,果胜讼,日人退房,陈父母遂自搬至空房居住看房,后发现陈女父母被害之尸身。实为庄勾结日本人所为。庄身着绿色服装各处充日人招摇撞骗,无恶不为,罪过难数。
现在这世道,日寇肆虐,汉奸横行,国仇家恨加到一起,我有些胸闷得喘不过气了。
第二天是平安夜。然而从今年入冬以来,这一天确是使我感到最寒冷的一天。这一天连冀楠的影子也不曾见到,院子里又开始在吹着狂风。
下午我的国文课不曾上,因为我去领自己的共和面,直跑了一个下午。车夫拉着三轮,我坐在上面,而他们是同分一袋面的苦难同胞。我的心是怎样地痛啊!回来有感,我提笔写起题为《狂风里》的杂感,但写不了几句便愁绪堵胸,不得不停笔。
晚上见着冀楠,他向我介绍本校教数学的周先生:周先生十分倔强,不为日寇做事,失业二年终因穷饿病死,身后十分萧条。冀楠正联系他认识的好友为周先生资助,我听说后也凑了份子,以款悉数捐与周先生家人。冀楠很感谢我的心意。他对我说,报纸记载昨夜大寒,城里不少穷人冻死。我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严峻担忧的神情,不禁有些为他担心了。这么寒冷的天,愿所有的朋友都健康。
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转眼圣诞节已过,几天后就是年末了。寒风飒飒,冻死人,一天比一天冷了。街上铁铺的应时火炉子烟筒等全已摆出来了,不由人想到那满天飞雪的冷天气。
晚上,我念的外文夜校里的同学们果然因为天寒风大,到的人很少。我放课回来时候开着门,在二门处遇到了冀楠。他望了我许久才问了声:“冷不冷?”我没有防到他会问自己,于是仓皇地回答:“不冷。”后来我想起来,当时不如回答他“还好”呢。自己说不冷,为什么还穿起棉外衣同皮帽呢。这样厚的装束在早上出门时,老太婆见到都望着自己笑了。
不幸的消息,我要出事了。纬国这个混蛋,原来他早自作主张,将我许给那个日本少佐,也就是那个面目可憎的日本青年做女友。他现在托刘妈带话,说是少佐看上了我,过几天就要来提亲。我气得呆了,我实在没有想到,纬国居然会拿妹妹、自己曾经爱过的人给日本人做交易,简直无耻到了极点!我在屋子里急得走来走去,不停地骂纬国“汉奸”!而纬国做了缩头乌龟,托刘妈带话后,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和家人想找都找不到。
果然,少佐对我穷追不舍。我当然不肯,竟由家中潜逃,各处潜藏不敢回家。家中亦不知我躲到哪里去了。我这时也不敢上学了,因为那少佐死活就要我这个人,到处派人找我。
冀楠将我藏到了他河北老家。冀楠直说值此乱世,真是恶人得势!所有人都想不到,纬国一直信誓旦旦,竟然有一天会出卖我换取自己的前程,真是实足的汉奸!
我在冀楠河北老家的日子曾想到延安去投瑾舒,然而乡下的生活让我又改变了主意。首先我住不惯农村的土炕,加上跳蚤咬,身上咬的全是红包包,痒痛难忍。跳蚤吃得饱饱,逮住它一挤,嘭一声全是血,哎呀,这跳蚤真像小日本,小日本在中国的躯体上吸血,跳蚤在人的躯体上吸血,它又像鬼子一样善于偷袭。农村的厕所更要命,每次上厕所猪都拱屁股。初到,一次我吓得要命,提着裤子从厕所跑出来,正好遇上迎面走来的冀楠二哥,这农村大伯子(整个村子都认为我是冀楠的媳妇)是不能看到弟媳妇提裤子这模样的,冀楠的二哥捂着眼跑开了。真让人受不了。还有一次,我上茅房,掉进茅坑里的屎溅起的屎尿脏了我一屁股。而我听说瑾舒去的那西北比这河北还落后,这彻底打消了我去西北的念头。
然而过了不到一个月,从北平赶来接我的冀楠带来报纸给我看,报载:日前在北平前门大栅栏发生血案,有一日少佐白昼被暴汉打死。还登了照片,个头颇像追我的那个日本青年。我又喜又疑,不会就是他吧?那个日本少佐?看照片实在认不出来,在我眼中,日本人长相都是一样的短粗猥琐。
冀楠说,没错,就是那个日本少佐。
大喜之余,我勉力定下神来,又再等了一日。次日的晚上十时,我和冀楠一同搭老乡的板车,一路急驰入得北平城来。进城后又往东四十一条去,一路上见有日本警察、宪兵、中国警察等,不远即有三五站立。到了西单,也有日警、日宪兵守着盘问路人,幸运的是没有问到我。我们一路匆匆地走着,默默无语,颇有落寞之感,人生命运变换,真是有如车轮倒转。
好容易走到西单,那儿不能通行;绕道走到绒线胡同,又不能通行;绕路到宣武门又被拦住,只得站住等候,我心里着急。等了一刻,方走到铁栅栏处,然而没几步,前面又被拦住了。两人再次避进西边平民市场,当时月光高照,只是晚风甚凉,衣少觉冷。汪伪政府下的警察狗仗人势,见到一个车夫在吸烟,走过去又踢又打,连打带骂,拉车的跪下叩求不见效,非带走不可。冀楠很气愤,说警察忘了自己吃什么,吃的是百姓的税钱,作威作势干什么?给谁看?然而我在旁边,冀楠不能上前,太引人注目了。走了许久,我们又饥又饿,实在不好受。街上都没什么灯,做小买卖的全收了歇了,想买点东西吃都没有。好容易等日本警车开过,一刻钟后才放行。一时满街挤满了人,比等火车还多上数倍。
为了避风头,我回北平后又在家里窝了半个多月,看看实在没有动静了,便重新去学校上学。纬华帮我办的请假手续,消息捂得很严实,大家都只以为我是病了一场。
下午放学回来,冀楠竟然走了,门下给我塞了一张纸条:
“二姐:我回老家了,我走了。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就像姐姐一样。我会记得你的。
“我认为人生不是简单的方式所构成的,亦不仅是为着活着而生活,人所以异于其他禽兽处,这也是一点原因吧!人不仅觉得能生活就够了,就满足了,他还要追求别的需要、欲望,还要想法改良现实环境,这才会有竞争与进步!”
就这么简单。这么简单他就走了!避难回来以后,我与冀楠尽释前嫌,亲近了不少,我既欢喜,又感激。然而谁会想到冀楠居然这么不声不响地就走了!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忍不住骂着,将纸条撕、撕、撕!撕烂它!走、走、走,都走吧!
饭也没吃,躺在床上蒙头痛哭,梦里哭湿了枕头。第二天也没上学,日记也不再写了。
我收到一封挂号信,信封上的字迹和寄信人的地址都很生疏,但收信人那里确实写着自己的名子,还写着要我亲启。“不会是冀楠的吧?”我的狗鼻子嗅觉没错,是他的。
今天应该是冀楠走的整半个月了。信上说,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回老家看了看家人后,根据“组织”约定的时间就动身了,奔赴了陕北。信的落款日期一九四三年三月十日晚。
冀楠他去了陕北,在那里与瑾舒相遇,走到一起了。我渐渐也平复了下来,觉得冀楠与瑾舒志向相投,确实是个很好的结合。他俩与我一直没有断开联系,后来两人又都去了国共联络处工作。也是从他俩那里,家里人知道了纬民已牺牲在了战场。接到消息的当晚,我许久没有说话。从那以后,我变得寡言少语了。
后来听说,当年,那个纬国介绍的、追我一路、要强迫与我交朋友的日本少佐在大栅栏被杀和当时发生在京城的好几件除奸事件,不少都与冀楠有关。现在我想,当年,他在家人面前装憨装痴,不让自己公开亲近他,大概也有隐藏自己的抗日分子身份和怕自己受牵连之意吧?
纬国一直在局里替日本人工作,纬民牺牲,我与纬国彻底断了来往。解放那年,纬国去了香港。
而可怜的三哥纬华,这个单纯热情而又天真的少年,在解放的前夕病死于北平。
我当了一名中学教师。我把纬民、纬国、纬华和冀楠、瑾舒他们的故事,换了姓名之后说给学生们听,让他们知道,亲生的三兄弟,还有冀楠、瑾舒,这四合院里生活在日伪时期的几位年轻人,是如何因为不同的信仰和追求,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解放后,我几经周折,一直做教育工作。同时,我也终身未婚。
作者简介:
王金昌,男,河北籍,现居北京。1982年开始发表作品,200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作品有长篇小说《悲歌圆明园》《大普学历》,中篇小说《挣脱》《赝品》,短篇小说《小娇》《瓷缘》,散文《“破烂王”王富》《毛主席到过我老家》,散文集《从潘家园翻出的历史》。多篇作品转载于《新华文摘》等。曾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