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景
爱情是人生的花朵,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把它的芬芳传播,而与爱情紧邻的婚姻,似乎没有这样的美誉。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有人喻之为“围城”。爱情与婚姻好像孪生同体,又似乎水火不容。爱情最自由的国度,婚姻未见得长久,爱情被限制的地区,或许有着更多白头到老的传奇。在传统与现代杂糅的印度,包办婚姻(arranged marriage)至今仍大行其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然是青年男女进入婚姻的主要途径,即使移民海外的年轻人,在结婚问题上还是遵从父母意愿,回国娶个印度新娘。然而,印度却是世界上离婚率较低的国家之一。印度人不主张自由恋爱,限制甚至鄙视异性之间的交往,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否定爱情,他们追求的是先结婚,后恋爱,要把婚姻打造成爱情的温床。现代人已经习惯于先恋爱后结婚,对于先结婚后恋爱大多难以苟同,印度人对此却有独到的看法。印度裔美国作家安妮·施瑞安(Anne Cherian 1958— )在其处女作《印度贤妻》(A Good Indian Wife,2008)中就描写了西化的印度人走进包办婚姻的故事,小说在美国文化的背景下,细腻地展示了一个印度移民从排斥到欣赏、到爱上印度妻子的过程,也展示了一个印度女人在这个过程中的痛苦和坚持,其对印度婚姻中男女情感的描绘在苦涩中又充满了诗意。
不情愿的新郎和蒙在鼓里的新娘
小说的情节由父母对尼尔的逼婚、“骗婚”开始。
印度人尼爾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后定居旧金山,现在拥有一个独立的诊所,在繁华地带有一套公寓,称得上成功人士。他自认是西化的印度人,摆脱了印度宗教习俗的羁绊,学会了享受生活,吃牛排,喝啤酒……他很早之前就下定决心,绝不像其他同学一样,回国娶个印度新娘,他要自己选择一个白人女子结婚。但尼尔对此又惴惴不安,因为白人家庭很难接受他这样的有色人种,上大学时他曾被自己爱的白人女孩的父亲羞辱,这是他难以忘却的记忆。他和医院的秘书卡洛琳(Caroline)已经维系了三年的情人关系,但他不敢告诉家人,因为按照印度人的看法,秘书的地位类似于低种姓。同时,尼尔也担心卡洛琳的家庭不会接受他。三年来,他们只是在秘密交往。
母亲经常来信,内容大同小异,嘘寒问暖之后,就是催促他回国相亲。家人担心他的婚事,主要是担心他找一个西方女人做妻子。母亲用了各种招数希望他回国,这让他不胜其烦。他知道有个朋友回国之后,被安排了100次相亲,结果见到第80个就崩溃了,就选了这第80个女孩儿。尼尔不想这样荒唐地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这次,母亲说祖父病重,隔三差五地报告祖父的病情,尼尔想母亲不可能拿祖父的健康开玩笑,他决定为了祖父回国一次。
尼尔回到家,看到身体硬朗的祖父,知道自己又一次被骗了。他气愤地声明绝不相亲,但经不住全家人的软磨硬泡。母亲和姑姑早已安排好相亲的对象和日程,她们希望他能在众多女孩儿中选择一个结婚。蕾拉是这众多女孩儿中的一个。她已经30岁了,在印度绝对算得上老姑娘了,她的婚事成了父母的心病。蕾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现在在一所大学教授英国文学,个人条件不错,她一直未被相中的原因是家里穷,拿不出像样的嫁妆。尼尔不想相亲,就接受祖父的建议,去见年龄大、家里穷、没嫁妆的蕾拉,而且就见这一个姑娘,这样相亲之后他可以理所当然地拒绝。其实,他不知道,爷爷觉得蕾拉是个好姑娘。尼尔以敷衍的态度去相亲,然而他敷衍的态度却被姑姑当作是同意,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定下了婚事。尼尔知道结果后,非常气愤,力图悔婚,却遭到一家人的反对。爷爷认为,他如果悔婚,会辱没他们家族的名声,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他据理力争,关键时刻,祖父晕倒了,一家人都陷入忙乱之中,尼尔没有胆量和机会再反对婚事。
就这样,尼尔和仅见过一面的蕾拉糊里糊涂举办了印度式的婚礼。他一心想着摆脱新娘,蜜月旅行期间,一直冷冷地对待蕾拉。他以为在短时间内蕾拉办不下签证,只能留在印度,那时他就可以飞往美国,获得自由。但他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的家人在他们旅行期间,已经为蕾拉办好了出国手续。最终,尼尔被逼无奈带蕾拉到美国生活。他认为妻子是个累赘,是家人安排给他的,自己会找机会向她摊牌。
与尼尔一样,蕾拉也是抱着敷衍的心理来面对这次相亲的。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姑娘,多年来不断被拒绝,她知道很多男人都是冲嫁妆来的,因此不抱什么被相中的希望。在尼尔的相亲对象中,她的条件是最不好的。有一个女孩儿年轻、漂亮,父亲家财万贯,可以陪嫁4辆汽车。蕾拉认为尼尔最后肯定会选择那个女孩儿。没想到尼尔就见了她一个,而且同意和她结婚。一个月之后,她已经跟尼尔来到了陌生的美国。她不知道尼尔为什么选择她,不知道尼尔根本对她没兴趣,不知道尼尔从订婚起就盘算着甩掉她,不知道尼尔有一个多年的情人卡洛琳……对于尼尔竭力反对的婚姻,蕾拉充满甜蜜的憧憬,她要把自己的爱都寄托在这个男人身上。
徘徊的丈夫与坚守的妻子
尼尔回到美国,徘徊在妻子和情人之间。他并没有把蕾拉看作妻子,也没有想扮演丈夫的角色。他在徘徊中等待,等待合适的时机把真相告诉蕾拉,再选择自己喜欢的女人结合。他每天都回家很晚,他告诉蕾拉自己加班,回来之后对待蕾拉也是非常冷淡,二人虽然同床入睡,但从没有肌肤之亲;他和过去一样与卡洛琳约会,安慰卡洛琳他不爱蕾拉,只是迫于家庭压力才接受这个女人,等到祖父去世,他就自由了,就可以和蕾拉离婚了。
其实,蕾拉在到了美国的第一个晚上,在尼尔借口出门买菜的空当儿,在收拾房间的时候,就看到了卡洛琳的照片,看到了放在房间里的鲜花,看到了卡片上的留言,那上面称呼尼尔“甜心”。但她不知道这姑娘何许人也。蕾拉一直非常镇定,没有盘问尼尔什么,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很短,互不了解。
蕾拉虽然和大多数印度女孩儿一样,没有和男孩儿交往的经验,但她在小说里,读到过新婚夫妇之间的亲密场景,她对自己的婚姻也充满渴望。但尼尔的冷淡让她非常难过。她总是一个人被留在公寓里,无奈地等待尼尔归来。她在悲伤寂寞的时候,总想起母亲的话。从小,妈妈就经常对她说:“蕾拉,听话。”(Leila, be good)过去,她听父母的话,做个好女孩儿,不做违背习俗的事儿,做妹妹们的榜样。现在,她必须做个好妻子,要学会等待、忍耐。妈妈经常给她讲罗摩和悉多的故事,沙恭达罗的故事。罗摩在森林里流放,等了14年才回国当上国王,悉多在十首魔王罗波那的魔爪下坚决守护自己的贞操,终于等来丈夫的营救;沙恭达罗等待自己的爱人豆扇陀,最终一家人在天上团圆……美好的生活都需要耐心等待,蕾拉相信自己会等来丈夫尼尔的爱。就这样,蕾拉在古老的故事中获得精神力量,获得面对困境的勇气。
蕾拉在陪尼尔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了卡洛琳。尼尔没有带卡洛琳去,卡罗琳气急败坏地来找尼尔,在众目睽睽之下,尼尔和卡洛琳在泳池边交谈了很久,这一幕正好被蕾拉和朋友们看到。虽然尼尔后来向蕾拉解释,卡洛琳是来送文件的,但是蕾拉已经认出了卡洛琳,她就是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儿。是离婚回到印度?还是现在离开尼尔?蕾拉的内心非常痛苦,但想到离婚会让整个家庭蒙羞,会给妹妹们的婚事带来阻碍,蕾拉决定忍耐。她不能为了解决自己一时的痛苦而让妹妹们以后的婚事泡汤,更不能让父母伤心。
卡洛琳并不善罢甘休,她认为尼尔应该和蕾拉离婚,结束这荒唐的婚姻。在尼尔一次次的拖延之后,卡洛琳终于鼓足勇气给蕾拉打了电话,把她和尼尔的关系和盘托出。蕾拉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但想到现在尼尔是自己的丈夫,如果想和丈夫一起生活,妻子对丈夫的过去就不应该耿耿于怀,即使是昨天的事儿,她也应该原谅。她选择把痛苦埋在心底,依然安心地做家务,给尼尔做他爱吃的印度饭,照顾尼尔。
尼尔慢慢喜欢回家,蕾拉的加入使这个公寓更像一个家,并充满了越来越浓的印度味道,蕾拉做出的一桌子印度菜,让他想起自己在印度的家,想起自己的妈妈、奶奶,她们在他回家之后,也是这样安排丰盛的餐饭。他开始和蕾拉一起聊印度的事儿,他们的小镇,他们共同认识的人,聊双方的家人。这是尼尔在卡洛琳那里无法得到的。在一个美好的夜晚,尼尔终于被美丽的蕾拉吸引,他们在结婚几个月之后,终于结合了。尼尔不断地比较蕾拉和卡洛琳,蕾拉对性一无所知,卡洛琳经验丰富,尼尔当初就是被卡洛琳引诱跟她发生亲密关系的,而在尼尔之前,卡洛琳已经有几任男友了。蕾拉没有和异性交往的经历,她结婚的对象就是她要爱的对象。尼尔慢慢地不再晚归。
但性并非尼尔转向蕾拉的主要原因,他与卡洛琳的关系也存在现实的阻碍。在一次两人约会的时候,正巧遇见卡洛琳的哥哥丹,丹不同意妹妹跟一个印度人来往,这让他想起第一次恋情所遭受的羞辱,尼尔马上离开了卡洛琳的公寓。这次事件让尼尔知道,卡洛琳并没有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告诉家人,这成为尼尔远离卡洛琳的转折点。
蕾拉发现自己怀孕了,尼尔并没有感到应有的兴奋,他对自己的婚姻与爱情依然充满彷徨。就在这个时候,祖父病重,尼尔急忙回国。在陪伴祖父最后的日子里,祖父最担心的是他跟蕾拉的婚姻,祖父为强迫尼尔结婚感到歉疚。尼尔这时候感觉到,只有让祖父知道自己生活的幸福,才是对他最大的安慰。他在最后时刻告诉祖父,蕾拉怀孕了。这个好消息使整个家族都倍感欣慰。
尼尔祖父去世的消息在医院传开,卡洛琳感觉自己的好日子终于来到了,尼尔终于可以离开他的印度妻子了。她不断地给尼尔家打电话,但是蕾拉一接电话,她就挂断。尼尔从印度回来,没有去找卡洛琳,而是回到自己的公寓,他感受到蕾拉给他的家人般的温暖,他们之间已没有新婚时的隔膜。他决定最后见卡洛琳一面,把他们之间的关系了断。卡洛琳在即将失去尼尔的时候,变得格外激动,她说尼尔是她的一切,没有他她生活不下去。尼尔面对卡洛琳的疯狂,想起之前他们之间的交往,突然对这样的激情感到厌倦,卡洛琳再也不能激起他的欲望。
小说最后,尼尔向躺在病床上的蕾拉诉说了一切,并许诺永远不会再有婚外的关系,永远再没有别的女人来打扰他们的生活。在电脑屏幕上看到影像中正在孕育的婴儿,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在他的心里,蕾拉已经是他的妻子,他的家人,她不再是一个陌生的女人,还是祖父和母亲为他选择的好女人,看到她他就想起家人对他的爱,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家人对他的爱的延续。蕾拉的坚持终于等来了美满的结果,她曾在寂寞中等待,在苦闷中坚守,但从未在尼尔面前哭泣,在她赢得尼尔的爱的时刻,她流下了幸福的泪水。在这个长辈们铺就的婚床上,爱情终于开放了。
印度女人的婚姻智慧
创作《印度贤妻》时,安妮·施瑞安已经50岁,在美国也已生活了26年,但我们在作品中看到的是纯粹的印度趣味和印度立场。尼尔由抵制印度式的包办婚姻到欣然接受,表现出作者对印度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认同。这部作品虽然在美国写作、出版,但作家并没有讨好美国读者的意图,因为开放、独立的美国女人被边缘化了,甚至只是一个欲望的符号,作家主要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印度女性蕾拉,对婚姻如何才能美满给出了印度式的答案。
蕾拉的忍耐、宽容、勤劳、温和、忠贞或许是很多现代女性所不屑的,也许有人认为这一人物身上有着明显的男权色彩。但作家传达出的典型的印度式婚姻观以及蕾拉面对婚姻问题的智慧,不能说不具有启示意义。小说通过蕾拉的忍耐、克制到最终的美好结局,似乎在告诉读者,婚姻也是一种苦行。苦行的本质并不在于受苦,而在于控制自我,忘记自我,从而获得掌控生活的能力。因为有了苦行的过程,最后赢得的结果才会更加甜蜜,也更加长久。如同泰戈尔在谈到《沙恭达罗》时所说的,“要赢得就得苦修。不劳而获的东西容易失掉。在瞬间的冲动中诞生的东西也会迅速死亡。在豆扇陀和沙恭达罗相互赢得对方的心之前,诗人们使他们经历了长期的、煎熬人的苦行。”蕾拉在与尼尔相处的过程中,忘记自我,执着付出,她克制隐忍,最终获得巨大的力量,赢得了丈夫的心。尼尔与蕾拉的婚姻不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之上的,但在共同生活的过程中逐渐萌生的感情不仅仅是异性之间的爱情,还有亲情、友情,这使其获得了更强的生命力。再加上这是长辈设计的婚姻,他们的结合一开始就糅合进了非常復杂的社会化因素,他们的小家庭自然地接续到传统的大家庭的支脉上,小家庭的生存状况与大家庭的荣辱紧密相关。这好像一个被织进庞大密实网络的图案,不易松动脱落。
看到小说的结尾,印度贤妻的美德:宽容、克制、舍弃小我突显出来,而这,是张扬个性的现代人所缺乏的,这时候,我们才能明白作家为什么以《荒原》中的三句诗作为全书的题词:
The awful daring of a moments surrender
Which an age of prudence can never retract
By this, and this only, we have existed
长期的谨慎所无法撤回的
刹那间舍弃的大无畏
因此,只因此,我们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