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想去的远方

2014-04-29 23:11潘敏
贡嘎山 2014年3期
关键词:德格沙湾康定

潘敏

从小就像哈巴狗似的,跟着怡。她去哪儿,我就想去哪儿,就为了跟她玩。幼儿时期,她每年都要回德格一段时间,每一回她和家人的离开都夹杂着我的慌乱,她叫我装哭然后撵路,于是眼泪在空中飞舞着,肉嘟嘟的小手在脸上胡乱的抹着,应该是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但即使是这样发自内心地在哭,仍旧也没有打动过大人们的铁石心肠。于是小小的怡被大人牵着跟我挥手,高兴离去。

她离开后是绵绵无期的空白,房间空了很多,我也安静了很多,好长时间都只看到那个敦实的落寞的小背影坐在房间的角落里一声不吭。她寄过来一张照片,我满心羡慕,她骑在一辆小小的三轮自行车上,穿着手织的桃红色毛衣,歪着脑袋,脸蛋白净,头上扎着两个很洋气的小啾啾,我的整个眼里都是那个漂亮的她。我沉浸在她的美好当中,学着她歪头浅笑的表情。

这儿就是德格了,大人们在说。她是在德格的街上照的这张照片。我才注意到,照片中那些被我忽略了的背景也这么漂亮,似乎她小小的光辉照耀了那条平凡的街道,那些矮矮的楼房,平坦的马路,甚至掩盖了太阳的光芒。

德格在哪?我问。

在关外。大人们回答。

关外,就是出了康定城,翻过了折多山的地方。这里有淳朴的藏民、成群的牛羊和大片的草原……而那里的小孩都应该是蓬头垢面,光溜溜地装在父母的大藏袍子里,身上夹杂着酥油和牛奶的那种怪怪的气味。再看看我,几乎和他们也一样,穿着油腻腻的罩衣,屁股上系着棉嘭嘭的抱裙,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脸上的两坨高圆红,而最糟糕的是我那么爱吃肉而且还尽是肥肉。在德格长大的她,却出落得那么与众不同。

她在德格,有一个会讲故事会开会而且还经常带她到处去玩的爸爸;我在康定,我的爸爸只会开车,但是他哪里也不带我去。

所以德格,真是一块宝地。让所有的好事都跑到了怡一个人的身上。于是,我也想去德格了。

可惜还没有等我去成德格,舅舅全家就从德格搬回来了,因为怡的回归,我的整个内心世界还是举国同庆了一翻。于是开始上小学,怡和我在同一所学校,她上的是珠算班,那是聪明的小孩子才能去的班级。1992年,农历壬申年、猴年,我记得很清楚的一年。我们一同被选进了学校的腰鼓队,过春节的时候我们都要穿上用黄色毛线织成的毛衣,扮成小猴,在街上敲着腰鼓游行。每天都是冗长的练习,我不得不在行进的队伍中打会小瞌睡,几次都被老师劈头盖脸的骂,甚至说是要将我退出这个猴儿小队伍。但是想到妈妈每天挑灯夜战的给我赶织毛衣,我只好哭了又哭的向老师保证不再这样。接下来,黄毛衣织好了,妈妈收拾着她的伤心狠狠地训了我一顿。为了去泸定沙湾,怡带着我去辞掉了这份当猴子的差事,她总是很有主见。然后我就穿着这件让人伤心的毛衣跟着怡开始了从记事以来,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是那么喜欢沙湾。每年一说到去沙湾总是抑制不住的兴奋。2010年之前,沙湾这个小村落,一直蹲在康定到泸定的路上。后来,开始修水电站,这里已经变成了库区,往日的踪迹早已被一大池子的汪洋淹没得干干净净。那时,大人们准备了充足的年货带着我们坐班车从康定到沙湾,兴奋加上晕车感觉在车上呆了有一个世纪,终于下了车,沿着靠山的村落找到了通向山上的路,放眼望去,一草不拔,光溜溜的黄土高坡耸立在我面前,我拼命地拉着那些小草,顽强地如它们贴着地皮生长一样,汗流浃背地往上爬,比起下山,这并不算狼狈的。一想起下山,看到那些悬崖峭壁,我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身边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的从我身边滑过,我除了艳羡之外也帮他们捏一把冷汗,回过头来看自己,一动不动,仍旧匍匐在下山的路上。

再往上一点就是跑马场(其实就是一块平地)了,抬起头,远远地就能看到一根大烟囱,以及那些掩映在郁郁葱葱中的村落和袅袅炊烟。这里是怡的阿婆——沙湾阿婆的家。小时候,这里是我们的乐园,这里有水可以踩;这里有一座大山让我们捉迷藏;这里有草垛让我们躺;这里有新鲜的蔬菜让我摘;我们可以看星星看月亮;我们摘花椒被刺得乱七八糟;我们上厕所时,猪来作伴,伸着长长的鼻子,扑哧扑哧的嗅你发出的各种气味……总之,是无尽的欢乐。

怡我们算是城里来的孩子,但没几天我就和乡下的孩子差不多了,从头到尾都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吃饭时,我刚克制住填满的嘴,却又马不停蹄地往盘子里的另一片肉下手了。而怡总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细嚼慢咽,这分明是在优渥的环境中养成的习惯。不怕遥远而又艰难的路途,舅舅一家人总是大包小包为去德格生活准备充足的食粮。

我们不满山遍野的疯跑时候,怡和我坐在那些高高的草垛上,就着猪圈里悠悠地散发出来的味道,听舅舅讲德格的故事。总是晴朗的天,怡被反锁在二楼的家里。等到舅舅下班回来时,远远就看见猴子一样吊在窗台上的怡了,离地面还有七八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赶紧回家去救怡,想起来都惊心动魄,而现在谈起来却总是笑。德格有很多好邻居,那些本地的、外地的叔叔阿姨们,大家互相照顾得很好,时不时的带些小礼物给怡。怡被那块土地的脉脉温情悄悄包围着,而她自己却浑然不知。

而在遥远的康定,在怡过着的幸福小日子里,我却被关在幼儿园里,认识“我爱祖国”四个大字。被老师提问的那一瞬间,头脑完全空白了。后来,我就被拎了起来,站在一张大桌子上,那些小朋友牵着手围着桌子对着我哈哈的大笑。我高高地站在那里,俯视这帮无知的孩子,从早到晚就被老师牵着鼻子往下、往下;向左、向右。他们哪里知道远在关外的德格,每天都在上演着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方面虎;宝瓶似的庙宇;还有雪地里手牵手的母熊和小熊,这些角色开始替代怡的重要地位。我央求舅舅讲了一遍又一遍,顺着这些故事,太阳升起来了,我爬过了每一座山,越过了每一条河,经过了万千的小村落,然后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街道。我沿着道路低低的飞行,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穿梭,游走于来来往往行人的脚下。我早就迷失了方向,只有顺着油墨飘香的地方张望,于是,看到了一座红色的城堡。我推开门,像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一样,迫不及待地和他拥抱。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在那幽暗的时空中延伸着藏经的走廊,那些千回百转的经文,已被深深镌刻在虔诚的灵魂中,跟着历史默默流淌。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走到了院子里,深深的积水里有一个孩子正穿着小藏袍头发乱糟糟的模样,在积水的影子里还有那个小小的怡骑在自行车上歪着头在笑……

醒来,才发现我在草垛上睡了一觉,而眼前的沙湾除了树和树,还是更多更多无聊的树。

长大后,怡当记者,接到电话,精神抖擞地开始准备到处乱跑。我在情歌酒店守着她,灰头土脸,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要回德格的那些下午。

我可以带一个实习生去不?她指了指我,问随行的其他工作人员。

唉呀,主要车子坐不下了。那人为难地看了看我。我下意识的整了整衣服。

后来,她就坐着车子走了。私下里打电话说,屁的坐不下,还空了一个位置。

唉,早晓得我应该打扮一下的。我呐呐地说。

怡这次去的又是去关外。而我,闷在康定,仿佛这一世被打入关内永不得出关。

如果我迷路,恰巧碰到讨厌我的你,那就请你一定要无私地告诉我往北或往南,这样我将永远迷失在归途。请原谅我的无知,东南西北,真的好难懂。我这个在关内长大的汉人,呆在家里足不出户,遥想南路北路,所有的县城早已在我的脑壳里搅成了一锅粥。

二十五岁,是个分水邻。待人生的某些事情尘埃落定后归于平淡;而人生的另一部分又开始风生水起,我终于有机会脱离关押了我二十五年的关内,拖着吃油的马儿走出康定城。每次,都是早上五六点,天都还没有亮。坐在黑灯瞎火的马儿上只有睡觉,一觉醒来早已豁然开朗,除了成片的草原还有亮瞎了眼的天。

又顶着天光睡过去了,车上有人在说话……想听又听不清,时钟时大时小歪歪扭扭的出现在我面前,分针、秒针从针面迸裂出来,开始听不到正常的滴嗒声,马儿慢慢扬起了前蹄,一扬起来就没完没了的扬着,再也没有放下。我们无休止的在跑。

偶尔清醒,四脚马儿迅速变回原来的样子,卖力地爬到山垭口,司机拉开了车窗,让冷冽的空气吹进来。我们从扬扬洒洒的经幡面前呼啸而过,空气里迅速弥漫起密密麻麻的诵经声,最后总是憋足了劲的 “拉索”,“噢 啦索”……长长的尾音一直盘旋在山谷中间久久不肯退去。我们总是这样虔诚地祈祷这一路的平安。我也开始学得有模有样,每到垭口,我也心中默念六字箴言,但始终没有办法像藏人一样爽朗地吼出“噢 拉索”。

始终想自由散漫信马由疆,但这一路,背着躯壳还拖着重重的行囊。我们舍不得停下脚步回头张望。我们在路上辗转反侧,却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

德格,在北路的星空下,闪着异常的光芒。曾经有一次要去甘孜州的最北边——石渠,途经过马尼干戈时,有人说往西的方向就是德格了,这将是我千万次最接近他的机会,我热切地将脸贴在车窗上,仿佛已经看到他隐隐绰绰的身姿,而那一瞬间尘土飞扬后,我们早已将一切抛诸脑后,如影似幻。

于是,我走过一条静静的黄昏,看着那些低眉顺眼的小村落渐行渐远,听到暮归的牛羊挂着的脖铃还在叮叮当当。第一颗星宿子爬上天空了,四周的空气冷烈清晰,我不停地呵着气,望着远方。我又错过了你,重重的黑暗已吞没了脚下的路。于是,我只得又在梦里去了一遍,脚底踏过每一条街道,手指轻触每一道城墻。终究,我还是忍不住回望,走遍千山万水之后来到你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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