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浪漫派

2014-04-29 00:44郭灵西
青年文学家 2014年35期
关键词:神性浪漫主义沈从文

摘 要:本文由浪漫主义是“现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的概念出发,从诗意生活的构建,重塑神性和自由的悖论三个方面对沈从文的作品进行分析,解读了他为何自我定义为“最后一个浪漫派。”

关键词:浪漫主义;沈从文;诗意生活;神性

作者简介:郭灵西(1988-),女,河北省秦皇岛市人,四川外国语大学中文系2012级硕士研究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评论。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35-0-02

一、浪漫主义的概念

本文论述的浪漫主义,是以卢梭的《论科学与艺术》及相关学说为基础的“美学的浪漫主义”。罗素曾称卢梭为“浪漫主义运动之父”,并评价:“他(卢梭)是从人的情感来推断人类范围以外的事实这派思想体系的创始人,还是那种与传统君主专制相反的伪民主独裁的政治哲学的发明人。”这个评价指出了卢梭对于浪漫主义界定的两个重要方面,一个是强化情感主体,揭示人类文明随着科技的突飞猛进正在经历神性的丧失和诗意生活的沦亡;另一方面是通过想象一个自由平等的新型世界秩序完成对现世的拯救。可是卢梭建立的新世界中隐含着自由的悖论,所以在现实中他的美好政治理想沦为了独裁政权的借口。

科学技术的发展将人类从中世纪的黑暗中解救出来,宗教愚昧和封建等级制度被揭示并推翻。“工具理性”、“科技理性”曾经一度是“启蒙”的代名词,而科学与理性也确实是人类社会“现代性”的第一步。但同时由工具理性带来的“整个世界对神的亵渎”、“机械式的说明”、“生活的诗的丧失”都让“浪漫派那一代人无法忍受”。于是,与此同时的,以卢梭为代表的一批学者开始反思人类文明进程中的负值效应,最终学者马丁·亨克尔得出结论,浪漫主义事实上是“现代性的第一次自我批判。”

其实“情感至上”、“丰富的想象”、“回到自然”等特征都是浪漫主义的表象,而它的核心则是对成为了新传统新规则的科学与理性的反思。就像学者张旭春说过的:“现代性的主体性原则之确立之日便是它的分裂之时。”科学理性和浪漫感性其实是现代性的两个方面,在二者的交锋中,现代性才是有意义的。浪漫主义的确立一方面建立在科学理性打破宗教蒙昧的基础上,另一方面当科学理性成为了新的神话时,浪漫主义又会反戈一击,对它给予批判。

二、浪漫主义视角下的沈从文作品分析

沈从文曾说过,他希望“用一支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20世纪生命取予的形式”。而细读沈从文的作品,這个自封的“浪漫派”构建的文学世界竟与卢梭的浪漫主义有着许多不谋而合之处。无论是论述“文明社会对人的异化”问题,还是表达对健康自由的人性的赞赏,亦或者是对诗意生活的构建和重塑神性的渴望,甚至连理想国里内蕴的深层矛盾都处处印照。本文将试图从浪漫主义的角度,对沈从文的作品进行解读。

(一)对诗意生活的构建

沈从文自称是“乡下人”,他一早就对城市生活中的庸俗化有所警惕,从《八骏图》、《绅士的太太》开始,就对文明社会中的物质至上,欲望泛滥,人性异化等问题下笔批判。而在许多以写乡村生活和游记为主的作品中,也不忘捎带上说起城里人,如《雪晴》中,他就进行了相对温和的反思:“城里人就会客气,礼貌周到,然而总不甚诚实。”如果说这种反思还来的不够彻底的话,他在《虹桥》里借几个青年的对话,将城市人生活之肤浅道了个尽:“他们(城市人)吃维他命丸子,看美国爱情电影,等待同盟国装备中国军队,从号外听取反攻胜利消息,就已占据了生命的大部分。”——“吃维他命丸子”是害怕生命的衰老;“看美国电影”,一方面是打发时间,一方面是努力跟风做跟别人一样的事;然后就是被政治与战争的消息占据了生命的所有缝隙。而这样的生活正是当时所有城市人共有的,甚至不分国籍。正像沈接下来分析的“具有这种窄狭人生观的多数灵魂,那需要这个荒野、豪华、而又极端枯寂的自然来滋润?”脱离了自然的滋养,城市人的灵魂干枯萎靡,他们沉浸在“文学中有朗诵诗”“艺术中有讽刺画”即可的生命中,不求真正的文学艺术之涵义,活在在现代政治统领的生活中随波逐流,再也不去“向人性崇高处攀援。”

正是对城市的庸俗化生活有着清醒的认识,沈从文才对真正的诗意生活无比向往。在《摘星录》中,写到主人公“她”的理想,就是“需要从过去搜寻一点东西,一点属于纯诗的东西,方能得到生存的意义。”这里沈从文借“她”之口,说出了生存在人世间的意义,须由“纯诗”支撑。而“纯诗”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以为,它指的是生活中有一些空间,能对一些形而上的问题进行思考,就像“她”一样——“空闲较多,自然多了些单独思索‘生活的机会。”于是,各种问题接踵而至:“什么是诗与火混成一片,好好保留了古典的美丽与温雅?什么是从现代通俗电影场面学来的方式,做作处只使人感到虚伪,粗俗处已渐渐把人生丑化?”发现这许多问题便明白生活不只是表面的一层,这种思索的意义就在于思考本身为人的生活带来的变化:“所思所想虽抽象而不具体,生命竟似乎当真重新得到一种稳定,恢复了已失去的作人信心,感到生活有向上需要。只因为向上,方能使那种古典的素朴友谊与有分际有节制的爱,见出新的光和热。”有了思索,生活不再是庸庸碌碌的样子,焦虑与浮躁慢慢沉淀下去,生命有了稳定感,也升腾起了向上的需要,即对崇高人性追求的渴望。而最直接的,是对身边的人际关系有了更高层次的追求。“古典的素朴友谊与有分际有节制的爱”也是诗意生活的基础。

另一方面,说到沈从文对诗意世界的构造,让人一定会联想到的就是他的湘西世界。在这个纯朴自然的地方,人们也是“把生命谐合于自然中,形成自然一部分的方式”。这里的人们拥有“生活平定感”,追求财富也更看重“心安理得”的生活,而达到了“心与物两相平衡”。就像《虹桥》的结尾,四个出来写生的年轻人看到“素色虹霓”引出的壮阔景象,都“沉默了下来”,觉得“一切意见一切成就都失去了意义”。这正是诗意生活的起点,涤荡灵魂中过度的欲求,回归自然又保持有益的哲学思索,生活在自然里,生活在诗里。

(二)重塑神性

沈从文曾论述道:“由于工具的误用,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公务员中,就不知不觉培养成一种阉宦似的阴性人格,以阿谀作权术,相互竞争。”这正是对文明社会培养出来的所谓“人才”的深刻揭示,是对这个理性至上物欲横流的社会的批判。而当我们从浪漫主义的角度再次去审视这一观点时,会发现他与卢梭所揭示的“文明对人的异化”竟如此吻合。

沈从文在《习作选集·代序》中曾对人性的问题有过这样的表述:“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关于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这一段论述,几乎是所有沈从文的评论者都会引述的,因为这段话清楚地说明了沈从文对“人性”的认识,那就是,一定要“精致,结实、对称”,不惟形体大小,但是要“不纤巧”,而这种健康自然的人性,沈从文希望将它“供奉”在“希腊小庙”中。“供奉”一词让静默肃穆之感油然而生,而“希腊小庙”更是不言而喻地将沈从文对重塑神性的愿望表露无遗。

沈的“神性”绝不是要恢复中世纪的宗教愚昧,而是面对科技社会中人类道德的沦丧作出的反击。他的神性中,“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是基础,而在此之上,还有一种依赖于人的感觉,在超验的层面达到超越有限的现实达到无限的意味。

他对重塑神性的追求也渗透在作品当中。《赤魇》中,“我”在赶路途中看见了“雪晴阳光下”的小村庄,耳畔听得“笳声悲咽断续”中,还响了一阵“打发花轿出门”的“小鞭炮”。突然感到“对于面前景物的清寂,和生命的律动,相揉相混所形成的一种境界,已表示完全的皈依。”这一种对于自然和人生命力的崇敬,正是重塑神性的重要一步,为这些看似习以为常的事物披上一层抽象外衣,感受到的不再是眼前可见的冬日嫁娶,而是生命的悲与喜、动与静的融合。

又如在《看虹录》中,“我”一再回味一句话——“神在我们生命里。”“清莹的月光”下,“我”穿梭在想象的世界中,空间与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体验是真实的。“一种极端困惑的固执,以及这种固执的延长,算是我体会到‘生存唯一事情,此外一切‘知识与‘事实,都无助于当前,我完全活在一种观念中,并非活在实际世界中。”神在我们的生命里,神在“我”的生命里,因为“我”相信神的存在,所以我可以不拘身體在何处而神游古今,经历那样丰沛的生命体验,享受生命在现实之外的乐趣。这也是重塑神性的真正目的,那就是解放人类的心灵,解放人的主体性。

(三)自由的悖论

正如前文所说,浪漫主义的问题不单是审美、艺术层面的,同时也是政治层面的。这也就不得不谈使诗意生活和神性重塑成为可能的现世途径。在构建这个理想世界的时候,浪漫主义者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自由。邦雅曼·贡斯当在《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一书指出,古代人的自由主要是一种“政治自由”,即“每一个公民以集体方式直接行使完整主权”,而这种自由的获得是“以牺牲个人自由为代价换来的”。而与此相对的,个人自由却是“现代人之自由之全部精髓所在”。

沈从文构建的审美的浪漫世界,推崇的正是个人的自由和私人的空间,就像他在《摘星录》中说的:“这世界恰像是早已充满了人,只是互相妨碍,互相牵制,单独简直是不可能的梦想。”沈从文希望通过重构健康自然的人性对抗文明社会对人的异化,从而实现诗意生活,摆脱充斥政治的庸俗生活,重塑神性。所以他的湘西世界是靠对自然美的感受而形成的优美人性为基础的,而这种人性的规范者,某种程度上只能是作者自己,是对生活有美的感悟力的人,这样一来,追溯自由的源头看到的却是独裁。庆幸的是一如沈从文自己所说的,他是一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人,我们看到的是文学世界中他的美好理想,沈从未想过要按照他的想法建设一个世外桃源,他也幸而不会像卢梭一样走进一个死循环。沈从文作品中暗含的这个自由的悖论却也是卢梭浪漫主义中的一个结。他的希腊小庙很遗憾的,未能像他希望中一样“用坚硬石头堆砌”。

三、结语

沈从文的文字质朴平和,有一种古典美内蕴其中。对于其《看虹录》《摘星录》《虹桥》《雪晴》等作品的分析过程中,能够清楚地看到作者对诗意生活的追求。沈从文虽然是“乡下人”出身,可是并没有被城市的文明世界所迷惑,反而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清醒地看到了文明社会的另一面。无论是对异化的人性的反思还是对于健康人性的构建,都是脱离于当时那个时代的。可能这也是在他被“封存”后几十年,再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却仍不过时的原因。这个自称是“20世纪最后一个浪漫派”的人,用一支笔书写了对于“生命无限性”的追求,他的文字不拘与浪漫主义却多与浪漫主义暗合。从这个角度来说,沈从文也是中国现代作家中对现代性有深刻认识的人物之一。

参考文献:

[1]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

[2]俞兆平.中国现代三大文学思潮新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0月第1版

[3]张旭春.政治的审美化与审美的政治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

[4]沈从文.沈从文全集.卷10 [A].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12月第1版

[5]余虹.革命审美解构——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性与后现代性[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3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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