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家首先必须是人”(上)

2014-04-29 19:56李德南周明全
西部作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评论家批评家文学批评

李德南 周明全

以前读书,读到“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这一名句,一度非常喜欢,深以为这是为人为文的理想境界。后来却又发现,正因为它过于理想,所以不易抵达,难以追慕。虽说文品和人品并非总是一致,但一个人的性情,多少会投射到文章中。比方说,谨慎的人其实很难容许自己在文章里“放荡”,即使读者觉得好玩,身为作者也不太能接受,甚至会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文章,起码不是最好的状态。

同理,一个锋芒四射、思维活跃的人,到了写文章时,其实也很难中规中矩,更向往的是天马行空式的创造。周明全显然属于后者。平时与他在网上聊天,通电话,或是读他的文章,均能感受他思维的敏捷,还有从里到外散发着激情。这两年,他写了许多重要的批评文章,新鲜活泼、汪洋恣肆的文字受到不少著名的前辈批评家肯定,所策划的《“80后”批评家文丛》等也成为一代批评家整体崛起的重要标志。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工作的意义想必会越加显现,有如水落而石出。

一、“明全搞文学批评是被刘涛拉下水的”

李德南:明全兄,今年在各种场合,时常有文学圈里的朋友跟我谈起你,更有人把你称为批评界的“黑骏马”。你早年所学的专业是绘画,后来曾写过散文、随笔,2012年后却开始转向文学评论。按理说,写作随笔和散文更能挥洒才情,也更能体现写作者的主体性,缘何转向文学批评?这里面有哪些重要的契机?

周明全:2011年年底,社里派我到清华大学进修,和青年评论家刘涛成了同学,我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谈书,玩杀人游戏。刘涛读书趣向广泛,文章写得飘逸灵动,对我触动颇大。回到昆明后,我随即从散文随笔中抽身,开始了文学批评写作。一次,在酒桌上,著名学者摩罗听了我的转向后说,“明全搞文学批评是你(刘涛)拉下水的啊”。但我搞文学批评,和其他“80后”批評家不一样,其他人是因为惯性,本科、硕士、博士都是搞这个的,而我转向文学批评,一是鼓励自己多读书,二来是想通过写,让自己没有章法的阅读串在一起,形成自己的知识体系。

这些年坎坷的生活经历,的确是让我积攒了不少写作的素材,可能我还真适合写小说或散文随笔,那样,更适合我天马行空的生活和思维习惯。大二时,我油印了自己的小说、散文集子,当时给我作序的作家赵敏就写道:周明全已经进入了小说之门。但正如你所说,才气这东西,是靠不住的,三十多岁如果还不加强阅读,不会思考,浅白地将自己的经历或阅史当作写作素材,即便一时能引起关注又能怎样?

李德南:看来每个人的路,都是选择与“被选择”的双重结合。对于文学评论来说,来路丰富也许不是坏事吧,因为批评家所要面对的是非常多样甚至是驳杂的文学世界。批评家对作家笔下所讲述的生活也有所接触,对作家笔下所写的社群也有相应的交往,对于人物内心世界的一起一伏也有共鸣,在从事批评时,就容易心灵神会,从而给出相对到位的判断。从事文学批评是读书的好方式,因为批评能带动人思考,并且如你所说的,需要“深耕文本”,熟悉作品的方方面面,剔除许多第一感受中不合理的成分。还有一个方面,我想也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视野的问题。一个批评家,除了有丰富的人生阅历,还需要一些知识方面的准备。知识结构会影响到批评家看问题的角度和视野。在《隐藏的锋芒》中,你曾介绍自己是“绘画专业,文字职业”。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文)画本是同源,无法截然区分,但现代以来,各种领域的专业划分都进一步细化了。懂绘画之道的,未必懂文章之道;懂文章之道的,也可能对绘画无甚心得。以往的专业训练对你现在从事文学批评有帮助吧?

周明全:有一些帮助吧。绘画的初级阶段,面对一组静物,需要画上十天半个月的,每一个时段的光影效果都是不一样的,而且,观察静物的视角不一样,也会形成不一样的画面效果。我性子急躁,但绘画起步阶段的训练,也磨掉了许多急躁的坏毛病,这使得我在面对一部作品时,能花更多的时间进行文本细读,还能在细读中抓住些细微的东西,而文学的美,更多的是隐藏在细部之中的。同时,我在读文本时,总会不停地置换自己阅读的视角,这也让我更容易进入本文。其实,艺术的东西,很多本质上是相通的,绘画上讲的留白,在小说中也大量地使用,绘画上的意境营造,也被不少小说家所使用,懂绘画之道,对写作,尤其是“中国小说”的写作,帮助肯定很大,同理,对理解、解读“中国小说”帮助也是很大的,可惜,当年我却本能排斥那所学校,以至于大学几年,对绘画仍然停留在门外汉的水准。

李德南:你说的这些,我非常认同。中国古代的不少文论,还有西方的“新批评”等文论,其实都非常强调细读,需要以“细看”、“品味”作为前提。在读你的作品时,我也觉得你特别善于“看”,善于抓取文章中最关键的部分。《批判·宽容·忏悔》这篇文章给我的印象很深,在里面,你似乎有意要以莫言的《蛙》为例来反观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境界,批判、宽容与忏悔这三个角度的选取极有见地,有效地把握住了莫言思想中相对辩证的部分。在论证莫言在《蛙》中有意对计划生育实施的非人性行为展开批判时,你还详细分析了小说里三个充满血腥的追捕场景,认为正是这“三个追捕画面的白描式书写,将计划生育过程中的冷血和残酷传达得淋漓尽致。”

你曾经在报社工作,现在供职于云南人民出版社。这种经历是否让你获得了不一样的批评视角?独特的职业身份对你从事批评是造成了限制,还是提供了自由?

周明全:其实做记者的人,总想抵达真相,总想挖掘出点出乎意料的奇闻来,而文学批评,本质上和记者对真相的渴求是一样的,那就是应该拨开作者写作上的“阴谋”,尽量抵达文本最本质的地方。对文本背后真相的探寻,是每一个批评家都应该去努力干的事。做出版后,有机会和更多的作者接触交流,在交谈中,面对我的作者只知道我是编辑,所以什么都愿意和我侃,包括家庭啦、婚姻啦、事业啦,以及如何构思小说、如何写等等,这就让我比一般的评论家更容易理解作家的写作,进而更容易理解他们的作品。另外,做编辑,编一本书,总是要经过很多次的校对、审稿,这也无意间培养了我文本细读能力。

青年评论家张元珂在《“80后”批评家群形成过程中的“北馆南社”事件》一文中写道:“周明全出生于1980年10月,地道的云南人,绘画专业,先是供职于一所地方院校,之后辗转到报社,最后落脚至出版业。这就注定了他有多个身份:一直从事散文、随笔创作,他是作家;谋职于报刊,他是媒体人;现在就职于出版社,他是出版人;2012年以来又从事文学批评,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他又是批评家。这么多身份集于一起,必然造就了一个丰富而多元的人格体系。绘画赠予他以感性的认知意识,以涵养人性的人文情怀,以发现美、表现美的能力;作家身份使他能够艺术化地理解、介入、穿透现实生活,并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媒体人身份让他深谙信息社会的运行逻辑,加深了其对社会各个阶层的理解;出版人身份拉近了他和文化市场的距离,使其能够精准地把握住当下文化发展脉搏;批评家身份让他和当代中国文坛动态密切相容,使其在批评实践中加深了对自我和社会的认知。”

当然,元珂兄是高估了我经历对我的锻造和影响,这是对我厚爱有加所致,我宁愿将之看做是对我的期待吧,元珂兄所判断,虽有不及,但我心向往之。

李德南:元珂兄的这篇文章我看了,很多问题谈得非常到位,也很有见地。老村有篇文章是写你,叫《80后,快该轮到我们欣赏他们了!》,里面曾经这样谈到你的写作经历:“云南年轻的批评家周明全,也是80后的,年龄和我儿子相仿。认识他,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在网上。那时的他,还是个文学青年。大学刚毕业,工作不顺,爱情没着落,独身一人在昆明城里打拼,喝酒上网,有着太多的无处发泄的蓬蓬勃勃的青春欲望。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诗,表达自己的爱欲,真实而袒露,句句刺刀见红,让你感受到一股发自生命深处的才气和豪情。”身为批评家,你如何看待自己在这一阶段的写作?这种“句句刺刀见红”的写作经历對你从事文学批评什么影响吗?

周明全:三十多岁前的我,正是老村在文章中说的哪个样子,有太多无处宣泄的情绪压迫着自己,时常有种窒息的感觉。喝酒、打架、追女孩,可以说,那阵子我无恶不作。我的同事,小说家阿闻就时常说,我身上充满了匪气,那段时间,我留了很长的头发,随时满嘴酒气,以至于在大街上去上公厕,看守公厕的老太太都不向我收费,以为我是街上的小混混。正如老村说,那段日子,我几乎将自己的整个状态都通过随笔记录下来了,而且写得很真实,因为我写文章不是为了发表,主要是宣泄。这段经历和我对这段经历的书写,使得我能坦然直面自己,同时,也训练了我的语言表达能力。能直面自己灵魂的人,能自我揭短的人,在面对作家和作品时,自然就能客观地说出来自己的感受,不太容易受这样那样的影响。当然,这段经历对我格外重要,现在,我身边有不少人在结婚生子后,却忙着去爱别的女人,把家庭搞得鸡飞狗跳;一把年纪了,还和些小青年混在酒吧,动不动就打架,而对于我,这些都是曾经经历过的。经历过,感知过,就够了,没必要再重演,这也让我更乐意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呵护4岁的宝贝女儿身上以及阅读上。对家庭充满爱心,有和谐的家庭,做事才没有回顾之忧,这或许是在繁重的行政工作之余,还能安静地读书写作的重要保障吧。

李德南:对家庭有责任感,有做事的平台,又有自己的精神事业和兴趣,这是很好的状态啊。这让我想起一件事,记得和刘涛在商讨在《创作与评论》杂志开设“对话70后”这个栏目时,杂志社的编辑很兴奋,急着要出,只给了十多天时间准备第一期的稿件。当时我们都想着找你“救场”,因为你对很多事情的参与兴趣比其他人要高许多,更有活力,做事速度很快。我想,你之所以在短短两三年时间里写这么多的批评文章,也跟个性和热情有关吧。去年,由你策划的《“80后”批评家文丛》在出版后广受赞誉,为“80后”批评家提供了集体出场、集体发声的平台,也成为“‘80后批评家”集体崛起的重要标志之一。为什么会想到策划这套文丛?接下来还有哪些具体的计划?

周明全:2013年,我曾写过一篇叫《顽强而生的“80后”批评家》的文章,在文中,我专门用了一个很长的章节“‘80后批评家‘浮出的阻力重重”来详细谈了“80后”批评家面临的艰难处境。我认为,目前评论界的话语权基本还是把持在“50后”、“60后”和极少部分“70后”批评家手中,“80后”很难分享受话语权。老一辈评论家目前仍然是各主要评论刊物的重要作者,另外,目前批评刊物,也不太愿意刊发尚未成熟的“80后”批评家的文章。当然,像《南方文坛》《创作与评论》《百家评论》《西湖》这样,力推“80后”批评家的刊物也有,但毕竟还是少数。刊物是新人获得社会认识、认可的一个主要平台,但这一平台,目前自身存在了不少问题。在生存的压力下,目前不少理论刊物走上“以刊养刊”的路子,大多增设增刊,主要以收费刊登文章为主。出版自己的学术专著,亦是“80后”批评家“浮出”的一个重要渠道。但目前,出版社已经改制转企,作为企业,出版社也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大多不愿意出版尚未有大名的“80后”批评家的著作。

从我供职的云南人民出版社来讲,一直有着培育文学批评新人的传统,上世纪90年代,策划出版的《博士思想文丛》产生过相当大的影响,作者先后有当年也是文学批评新人的陈晓明、孟繁华、程光炜、旷新年等,这批优秀的学者现今已经成为中国文学批评的中坚力量。有意思的是,《博士思想文丛》部分作者也是这套《“80后”批评家文丛》的年轻批评家的导师,比如《“80后”批评家文丛》中的两位佼佼者杨庆祥、黄平即是程光炜教授的得意门生。两人同为程教授2006级的博士生,现已成为北京、上海较受关注的青年学人。现任社长刘大伟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他很重视对文化价值的挖掘和对新人的培养,当然,他对我的工作也格外支持,能推出这套书,也主要是在他的鼓励和支持促成的。我们策划推出这套书,就是想依靠整体推介的形式,集中推出“80后”批评家,以此引起学界、社会更广泛的关注,助推“80后”批评家的成长,繁荣新世纪的文学批评事业。

李德南:这一传统非常好,希望能继续延续,尤其是等庆祥、黄平和金理诸位兄台以后成博导了,他们的学生照样入选,那又将是一段佳话吧。

二、“批评家首先得是人而不是鬼”

李德南:我们还是接着聊批评的话题吧。《顽强而生的“80后”批评家》等长文主要是介绍同代批评家的状况,受到陈思和、宋家宏、王干等知名批评家的高度肯定。另外,你还在《大家》、《西部作家》、《都市》等杂志持续推出“80后”批评家的综论和访谈。这么系统的研究,在国内实属首次。是什么原因使得你愿意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来做这方面的研究?

周明全:我自己也是“80后”,在成长中,遇到了很多问题,我想,我遇到的问题,更多和当下有关,我的问题,应该和同代人有相似之处。我想通过对他们的研究和对话,寻找答案。也许,有一天,“80后”该怎么办这样宏大的主题,将在我的对话中,逐渐清晰。另外,前辈批评家中,诸多忌讳以及担心拉不开距离容易造成的偏颇,使得很少有人专门评介同时代的批评家。但我的理解是,以同时代的同道者身份,对“80后”批评家作明晰的相对完整的个案分析是很有必要的。“80后”批评家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没有引起太多关注的群体,我的方式是通过对“80后”批评家进行综论和访谈,让他们积极地发声,也让社会更加关注他们。

李德南:现在很多人讨厌做个案分析,也瞧不起做个案分析,认为缺少技术含量,其实不是的。很多结论,必须在经过仔细的研究和审慎的思考以后,才能成立,不那么容易被推倒。像“80后”作家和批评家其实也是如此,我这两年,多是做作家的个案解读,“批评的批评”方面的文章写得不多。我觉得同代批评家里面,有很多其实已经有自己的学术理路,或是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特点。你的这一系列研究,我觉得很有意义。就像很多人一度不认可“80后”文学研究,觉得这充其量只是文化研究的话题,显然不是。除了关注“80后”批评家,你还为张燕玲、王干和张莉等批评家写过综论。他们的批评文字最吸引你的是什么?除了他们,你还欣赏哪些批评家?

周明全:我是非专业出身且是半路出家搞文学批评的,没有名师的指导和可供借鉴的理论资源,所以当时,我就找了些评论类的书来读,我的目的是想求取真经,以便自己也能成佛。

《南方文坛》我订阅了几年,很是喜欢,就把张燕玲的所有书,包括评论集和散文集都找来拜读。我在出版社做编辑,大的方面来讲,和张老师的工作性质也有几分相似,这是我当初读她书的动机。张燕玲倡导的“有难度的批评”、“同情之理解”等批评理念以及敢于直面作家、作品的品德都是我仰慕的。另外,张老师通过刊物,扶持文学新人的举措,深深影响了我。我此后之所以选择做《“80后”批评家文丛》,也是受张老师之影响。我一直觉得,《南方文坛》是当代培养评论家的摇篮,而张燕玲老师则是“文学批评的保姆”,不仅活跃在一线的诸多评论家备受她及她主导的刊物的恩泽,就连我这种刚起步的新人,也备受《南方文坛》的倾心关照。

王干和张莉的评论都很鲜活,少了理论术语,多了感性的理解,读着贴心,又能长见识。我不太喜欢哪些故作高深的文学评论,动不动就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一大堆主义,从头至尾都是巴赫金说,别林斯基说,唯独没有什么说。这样的文章,对文学史的研究梳理可能还有点价值,但对具体的文体,我个人认为是没有任何价值的。王干和张莉就像鱼,漫游在文学的海洋里,甚是自由,对我影响很大。

我喜欢的批评家很多,最喜欢是陈思和老师,其次还有李敬泽、南帆、程光炜、吴义勤、张新颖、郜元宝、黄发有等,年轻一代的,我比较喜欢金理、杨庆祥、何同彬、黄平,还有德南兄,你们的书,我几乎都找来认真学习了,受到的启发不小。

李德南:读你的评论文章时,我一再想起现象学的座右铭:“回到事物本身”。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等现象学家都反对固有的教条和传统的成见。为了能够做到这一点,他们都反对把思想史、哲学史乃至一切领域中现成的信仰或知识观念作为理所当然的出发点。他们反对各种各样的“主义”,反对各种各样的学说,认为哲学、物理学和数学这样的划分都有太多不合理的预设,需要重新进行现象学的奠基。现在的文学批评很重视理论,理论当然可以为认识文学、解读作品提供视角,但理论也可能成为解读作品的障碍。在《评论首先应充满虔诚》(《大家》杂志2014年第2期)这篇文章中,你曾经谈到:“一个优秀的评论家应该有相应的独立鉴赏力,谁的作品都可以看,都可以评,‘读进去是前提,读出子午卯酉进而或批或评,才能无愧于评论家的‘大号。”我觉得你确实很善于“读进去”,有自己很新鲜的感受和深入的认识。能否谈谈你读作品的经验与心得?如何才能“读进去”且给出靠谱的论断?

周明全:我这人很笨,读书方法也很笨拙,一本书,别人读一遍就能侃侃而谈,而我却要读三遍。我一般第一遍读很快,把自己感兴趣的红笔勾画出来,第二遍读得很慢,并在书本上做大量批注,若我想写评论,把第二遍读时做的批注稍做整理,文章的提纲就出来,第三遍,我会像第一遍一样,很快速地读完,来佐证自己的提纲是否准确。另外,在读学术书籍时,我会找相关的书籍来,合并阅读,交叉阅读,逐一解决掉自己阅读时的疑问。

在中国的文学史里,在它封锁严密的文化背景中,几乎所有伟大的作品,不管是《金瓶梅》还是《红楼梦》,背后其实都隐藏着作者的一个巨大“阴谋”。他们的写作,无不发端于作者对黑暗专制的巨大仇恨。他们将作品当作浸渍了毒汁的利剑,像是修炼了多年的刺客,藏在心舍里,一直小心翼翼地打造它、调养它,抛头露面时,都无一例外地要瞄准当时社会的最大罪恶魔头。只有认识到这点,并从本质上着手,才能给出相对靠谱的评论,若只是被表面的东西遮掩,那么,你就永远无法抵达文本最核心的地方。

李德南:张元珂在谈到你的文学批评时,曾说到你的批评资源来自中国古典的传统文论,认为孔子的“兴观群怨”说、孟子的“知人论世”说、庄子的“言意”说、王昌龄的“意境”说,等等,皆成了你从事文学批评所借鉴的理论资源。这一判断,我觉得非常到位。这也让我想起哈佛大学王德威的一个观点,他说现在很多海外的批评家多是学习西方理论,对中国许多重要的文学批评资源是不熟悉的,而在现代语境中赓续传统的文学批评资源,其实非常有必要——西方文论并非天然就高人一等。也正因如此,他也在嘗试做类似的工作,比如从抒情传统的角度来观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你对中国古典小说和古典文论有兴趣,想必以后还会有不一样的话语表情,值得期待。我接着想问的一个问题是:最近几年,文学批评很受诟病。你是否觉得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真的像许多人所描述的那么不堪?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存在哪些问题?

周明全:文学批评可能是近年来最受冷落的一种文体。作家对评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读者对评论更是不闻不问,漠不关心,好像评论成了只有评论家自己热衷的事情,与谁都不亲和。我想,其根子还是出在评论家身上——作品理论术语太多,对于大多数读者而言,生硬僵化,缺乏趣味性和可读性。而对作家而言,大多数评论家又功利性太强,眼光唯上,只盯名家,一窝蜂地盯在某几位作家和某几部作品上。这就使得评论一方面失去了广大的读者基础,另一方面对作家又失去了发现、指导的作用,而那些真正需要关注的作家和作品又深埋在“底层”无人问津。这些是当下文学批评的基本面,当然,有担当、有骨气的批评家也大有人在,比如我刚才提到的那些批评家。只是,有担当、有良知的批评家太少,而无德的批评家太多,所以,批评界给人的直观感觉就是乱麻麻的。“80后”批评家这个群体整体素养不错,若这个群体不要受当下批评界太多的影响,对自己负责,对文学负责,那么,文学批评界当下这种不容乐观的局面的改善还是很有希望的。

目前,评论界界总喜欢动辄就西方,甚至俄罗斯,这样那样的理论术语,一般的读者,甚至稍微专业的读者,对他们所操持的理论术语都不是太清楚,其实,我认为,我们现在满嘴的“西学”不少也是别人老祖宗的东西,对别人老祖宗的东西熟乱于心,却对中国自己的传统不知道、不熟悉,这是很可悲的。我近年吧大量时间花费在传统里,就是想从传统中找到一些有益当下的东西来,用刘涛的话来说,就是以古观今。

李德南:我对批评界的感受也很复杂,批评界有许多值得尊敬、有承担的、非常有个人见识的批评家,就整个群体而言,又有许多问题。让我比较警惕的是,有的批评家既不诚,也不真;待己与待人的尺度也不一样。当然这也不单是批评界的问题,而是中国整个社会的问题。好像大家都习惯了生活在几套不同的话语里面,公开场合所讲的,跟饭桌上所讲的不一样,到了两人独自面对时,又不一样。坦率说,我觉得这种现状很难改变,因为涉及面太广,如果中国人不能变得更有信仰,有更多的精神追求,那么批评界也很难有大的改变。但我觉得,批评家,也包括广义的知识分子,对此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从自己做起,多一些警惕,多一些自我反思,该发声时发声,该沉默时沉默。带着假面说假话而不知耻,这种精神贫血很可怕。

这里再谈一个跟批评有关的问题吧。关于批评,有许多人做过不同的分类,蒂博代认为批评可以分为读者批评、学院批评和大师批评这三种。读者批评是普通读者对作品的看法,在法国多出现在各种沙龙场合;学院批评是学院批评家的批评;大师批评则出自文学大师之手。陈思和教授则强调学院批评和媒体批评的差别。你如何理解批评的分野,个人的批评又大体属于哪一种?在你眼中,理想的文学批评应该是怎样的?一个优秀的批评家应该具备哪些能力,坚守哪些职责?

周明全:作为半路出家搞评论的人,说实话,我不太关心批评的划分。在我眼里,只有好的文学批评和差的文学批评之分。我给你讲个事,一次,我和《春城晚报》的文化主编姚霏在北京参加《乾隆的骨头》的新书座谈会,我们至少早到了一个小时,我们俩坐在休息区抽烟,参加研讨会的几位很有名的批评家陆续到来,其中有两位在批评界影响很大的批评家,签到领了红包后,就去找礼仪小姐要书,两个人都在那炫耀说,自己刚到那参加了什么研讨会,忙得要命,《乾隆的骨头》么还没看。就坐我对面看,大概就只看了半小时吧,但在会上,滔滔不绝,讲《乾隆的骨头》如何好,更有一位,把我吓呆了,他竟然说,看了《乾隆的骨头》,西方文学就不用看了,别说我,当时在场的所有人,连作者都吓得伸出了舌头。

所以,我觉得,评论家,首先必须是一个正常的人,这个要求似乎太低,但问题是,现在不少评论家就是鬼。其次,必须有良知,有骨头,不是像我见到的哪两位评论家,1000块的红包,就见什么“骨头”都啃,连狗都不如。再次,批评家更應该直面现实。其他的才是专业素养、阅读等。一个评论家,若连人都不是,连起码的骨气都没有,你即便有多少知识,阅读了多少书,都是白搭,写啥说啥,都只能是鬼话。

责任编辑:邓迪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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