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狼

2014-04-29 00:44王族
西部作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鸟儿内心生命

王族,甘肃天水人,1991年底入伍西藏阿里,现供职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新疆作协签约作家。写作以诗歌和散文为主,出版有散文集《风过达坂城》、《藏北的事情》、《兽部落》、《逆美人》、《游牧者的归途》;长篇散文《悬崖乐园》、《图瓦之书》等22部作品。曾获总政第9届“解放军文艺奖”、 “《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新疆“首届青年创作奖”等。

其一:幻觉之光和声音

车子在山野间颠簸了4个多小时,终于在傍晚时到了白哈巴村。

白哈巴村夹在两山之间,居住着200多户图瓦人和哈萨克人家,由于山不高,山谷便显得开阔,村庄因而也显得安详。看到白哈巴村的一瞬,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终于到了。几天前,我决定离开穿了十余年军装的部队时,内心便很迫切地想到这个村子来待一待。几年前来过这个村子,第一眼看到它时的那种欣悦和舒适,在后来一直留存心间,随着岁月更迭,人心沧桑,便越发感到这里是一个宁静的心灵僻隅。我在心里揣摸着想,这里一定能使自己悲愤和失望的心情得以缓慢,忘掉那些是非怨忧。

图瓦人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族群,至今族源不详,但他们啜饮着人间最醇的甘露,呼吸着最纯净的空气,依偎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他们眼里,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是让人敬畏的神灵。关于图瓦(Tuva),较为一致的说法是,图瓦是亚洲腹地的一个古老地名,大體上包括西伯利亚南端叶尼塞河上游河谷近20万平方公里的地区。有人说,生存于该地的图瓦人是成吉思汗带回的一部分图瓦士兵繁衍的后裔。

第一眼看到的是在夕阳中泛出丝丝金光的木头房子。这些木头皆为松木,经历岁月的风雨,已变成了金黄。小屋旁三三两两地散布着高大笔直的松树,方方正正的木板小屋和笔直的松树显得很和谐,似乎表明了地处阿勒泰深处的白哈巴村在生存意义上的一种统一,也显示着一种质朴和原始的美。村中还长有白桦树,一棵一棵散布在松树中间,因为枝干雪白,便很显眼,再加上蓬勃的树冠,似一把把大伞。在白哈巴村的背后,就是中俄边境上的友谊峰,西伯利亚的风从友谊峰吹过来,随着地表的降低,骤然变暖,便孕育出了这浓密的山林。在每一棵松树后面,都长有一棵白桦。如果说,高大笔直的松树是男人的话,那么跟在它身后的白桦树就是热爱它们的女人,一对又一对,它们组成了爱的森林。

任何村庄的形状都是由房子的分布构成的,白哈巴村也不例外。自上而下,白哈巴村是一个长条状,由于木头小屋方方正正,所以整个村庄看上去也显得有棱有角。一条仅仅只限于在村中延伸的小路,向村子四周的松林延伸进去,但一进入松林便了无痕迹。放眼望去,四周的山脉像是一双大手,将这个村庄呵护在掌心……

刚到村口,别里思汗就迎了出来,不容我向他打招呼,便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一只狼进了村子。”

我一惊,问:“怎么来的?”

他见我吃惊,得意地一笑说:“我抱来的!”

我更吃惊了,忙问:“你怎么把一只狼抱来的?”

他说:“大狼嘛,不敢抱,小狼嘛敢抱!”这是新疆人比较两个事物时常用的方法,见我似乎不解,他便转身指着路边的一棵小草说:“我抱它来的时候,它是这个小小儿的草嘛,现在,它是——”他向旁边一瞥,指着一棵约一米高的草说:“现在,几个月过去了嘛,它是这个大大的草!”

我明白了,他是在一只狼还处于幼崽时把它抱了回来,在这里长了几个月,现在长成了一只大狼。但这只狼在村子里是怎样度过这几个月时间的呢?它毕竟是一只狼,在以人和羊为主要组成部分的村子里,它的存在就是一种危险,它对人和羊构成的威胁是显而易见的,虽然有人说过“与狼共舞”,但那毕竟不是现实,在现实中,谁又能真正与狼共舞呢?尤其在牧区,狼一旦被人提及,往往与狼咬死了羊的事实联系在一起。在平时,人们不愿意说起狼,狼给人们心头留下了阴影,有不祥的感觉。我试探着问别里思汗:“它在村子里不乱跑吧?”

别里思汗张口来了一句哈萨克谚语:“鱼儿在水中生存,老鼠在地底修造宫廷;世上的一切生物呀,都在适合生存的地方谋生。”

我急了,忙说:“你快说吧,它到底怎么样?”

他慢条斯理地说:“用铁丝拴起来了,粗粗的铁丝,牢得很。”

噢!一只狼被铁丝拴在了村子里,我放心了。吃完饭后,我想去看狼,但又怕给别人添麻烦,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临睡前,我去了一趟厕所,突然看见不远处有光亮一闪,便喊了一声:“谁在那儿?”,但没有回应。很快,光亮又出现了,像是有一片绿色火焰从黑夜深处闪了出来。不到一分钟,它突然又消失了。我好奇,走过去细看,却什么也没有。我有些纳闷,是什么在这里发出了光亮呢?我觉得不是萤火虫,因为这个季节没有萤火虫。

我怏怏地往回走,但没走几步,突然身后又传来低低的"呜呜"声,像是有谁在哀求着什么。我觉得刚才的那个东西又出现了,而且这次还发出了声音。我赶紧转身去看,但四周还是一片平静,我又走到刚才到过的地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仍没找到什么。较之于刚才两次发出绿光,这次的“呜呜”声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容我看到一丁点迹象便马上消失了。怪了,一个地方又闪光亮又发出声音,一定会有什么东西,但为何却什么也没有呢?!一阵凉风吹过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便满腹疑虑地转身回到了住处。

我坚信那个地方一定有什么东西。

向同住的人说起刚才的事情,他说:“你怎么到那儿去了,那个地方拴着一只狼。”

我十分惊讶,原来那个地方拴着那只狼,刚才一定是它发出光亮和传出了呜呜声。我本想急着去看它,却不料在无经意间与它谋面了,它躲在暗处,看见我时,不知是什么心态,便眼里闪出了光,在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发出低低的“呜呜”声,似乎想唤我留下,但为什么在我再次返回时却什么都没有呢?由于别里思汗已告诉过我它被铁丝拴着,所以我并不恐惧,反而觉得一只狼突然与一个村庄,甚至与刚刚来到这个村庄里的我有了关系,似乎它不是我们平常印象中的狼,而是一只专门为寻找一个村庄,或一群人的懂得人的狼。我觉得狼是神秘的,它的举动是不能按照人的观念判断的。所以,刚才的那几片光亮和低低的“呜呜”声,以及我对它的猜测,未必就是真正的事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因为它就在那个地方,所以在刚才我们应该算是见过面了。

村子里有了一只狼,它将在这里生存下去。在一个遥远的村庄,一只狼像是被村庄接纳的一个人,让人想接近它,了解它,看到它在这里的生活。

一整夜,我恍恍惚惚睡不踏实,总觉得身边有几片光亮在闪,光亮一熄,便有低低的“呜呜”声隐隐约约在响。

其二: 三声嗥叫

在一天之中,它嗥叫了三次。

我想,一只狼发出嗥叫的时候,一定像人一样需要表达内心的感受或需要向同类倾诉。狼是一种烈性的动物,轻易不会对什么产生出柔情,所以,在平时是很难听见狼叫的,而一旦当它们发出嗥叫时,那一定是它们的内心已经十分焦渴,渴望得到安慰的时候。但什么才能安慰一只狼呢?当它穿行在茫茫黑夜中,巨大的孤独笼罩了它的身心,它也许只有一边嗥叫,一边行走;嗥叫是伴随它远行的唯一寄托。有位牧民说,一只老狼在临死之前会大声嗥叫,尽量多召唤一些狼到自己身边来。它这样做并不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要在自己闭上眼睛之前告诉同类自己以前经常光顾的巢穴、河水、牧场分布的点位等等。这是每一只狼都会严格遵守的生存传承规则。但在黑夜里听几声狼叫,你会感觉到它们内心的孤苦,你的内心就会消除平时对它们不好的印象,你甚至会觉得它就是你身边的一个人,你会对它充满怜悯。

眼前的这只狼,不管它发出怎样的嗥叫,周围都沒有能够与它产生共鸣的东西——这里没有它的同类,更没有它的亲人。有的只是这些完全听不懂它嗥叫的人,而这些人对它的存在己经采取了强制性手段,用一根铁丝彻底限制了它的自由。所以,这里的人是不愿意听它嗥叫的,哪怕它的叫声再大,甚至叫声中充满了多么迫切的渴求,人都不会有反应的。人们已经设想好了它在这里存活的方式,人无法对它产生感情,所以,人对它的反应漠不关心,只要它不挣脱那根铁丝乱跑就行了,至于它的内心有什么感受,或者说对制造了它眼下处境的人有什么看法,谁都不会去考虑。

但狼是不是也不考虑人呢?它也许在内心有一个更隐秘、更博大的世界,它所有的感受都来自于这个世界,包括嗥叫。有了这个内心的世界,有了随心所欲的嗥叫,它就会变得很冷峻,哪怕处在多么可怕的环境中,也不会失落和空虚。所以,仔细听一听狼的嗥叫,也许可以从中听出一些坚强和沉迷,这些东西虽然是狼的,但同样对人也有好处。

它第一次叫的时候,拖长了音调,从开始发声到结束足足有半分钟时间。我凝神倾听,发觉它在声音中有期待和召唤什么的意思。我感到它拖长的音调到了最后似乎变成了一双手,要拉着我向一个地方走去。这种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让我的整个身心都受到了感染,但我却无法肯定它到底在期待和召唤什么。

别里思汗闲着无事可做,来找我聊天,我向他叙述了狼刚才嗥叫时的情景。他说,狼的这种叫法,是在召集同伴,它可能发现了一个猎物,但这个猎物较大,它无法单独出击,所以,它召集同伴一同来合力攻击。

我说,这只狼自小就被绑在这里生活,从来都没有经历过攻击猎物的事情,它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呢?再说,现在它的周围并没有猎物出现呀?!

别里思汗说,狼是天性使然的一种动物,慢慢长大,它所有天性中的东西就都苏醒了,它刚才的嗥叫就是一种证明——它在这里既没有要攻击的猎物,又没有同伴可召唤,正常情况下它是不会叫的,但正因为它叫了,说明它在叫的时候,身体里的一些东西本能地苏醒了。

我们正这么说着,它又发出了一声嗥叫。这一次比第一次持续的时间更长,叫声非常高昂,且有些尖利,在结束之后仍划出几丝回音。我和别里思汗走到窗户前向外张望,见它虽已嗥叫完毕,但仍不安地将头摇来摇去,似是很急躁。别里思汗说,狼发出这种叫声时,一定是已经接近了猎物,闻到了猎物身上的气味,按捺不住兴奋要出击了。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从刚才的声音里就可以听出来,它是被目标刺激得兴奋了起来;它声音中的那种尖利,只有在向前跃出的一瞬才会发出。听他这么一说,我便确信了它第二声嗥叫时的心情。其实,在它第二声嗥叫响起的时候,我还是从声音中感觉到了一种呼之欲出的力量,它短而迅捷,似乎在瞬间便已经结束。如果说,狼的声音已经接近了行动的话,那么,它在尖利嗥叫的一瞬或许就已经一跃扑向猎物了。

听了它的两次嗥叫,我感觉好像听出了一点门道。狼,听其声,似乎就可以观看到其容貌,感受到其心灵。而就狼本身而言,似乎比人更刚烈、迅捷和果断。人不会去做一只狼,但人追求的精神中必然有狼的因素存在。

第三声嗥叫很快就又发出了。这次的叫声最为粗壮,有一种低低的哮吼,并伴随着短促的粗喘,但从声音上听,似乎仍有些高昂。

别里思汗说,这可是一种了不得的叫,狼发出这种声音时,猎物的末日就不远了,这是发出进攻的信号,这时,狼甚至已经没有了兴奋,只有即将开始的屠杀。在平时,牧民们要是听到狼的这种叫声,就会心惊肉跳,马上想办法护住自己的羊,不让它们动一下;说不定,狼群马上就会扑过来……而发出这种声音的狼,一般都是不会改变主意的,无论目标多么强大,它们都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一天之中,听了一只狼的三种嗥叫,每一次叫声响起,都让人感觉到它从胸腔间迸发出了一种力量,在这股力量的挟裹之下,它似乎变成了一只狼,在天地之间喷射出一股股锐利的光芒。

—只狼在没有发出嗥叫时,它就是我们能看得见的—只现实中的狼。而它一旦发出嗥叫,就似乎幻化了,变得像在高空行走,浑身充满了力与美。

狼的嗥叫声里,有它最为刚烈的行走。

其三:生命之镜

一只鸟儿飞到了狼跟前。

我不知道这是只什么鸟,它通体黑色,脑袋很小,但尾巴却很大,双爪不长,但很粗。它身上就这么非常奇怪地将大与小搭配在一起,初看不和谐,但看几眼后,就觉得是种习性怪异的鸟。它落在距狼约1米的一块石头上。在落下的一刻,双爪往前一伸便稳稳地抓住了石头。它由于头小尾大,身子似乎难以保持平衡,但它的那双粗爪却很有力,始终在平衡着身子。

狼抬起头望着它,对它的到来表示出了一种本能的警惕。这些天我发现,狼对所有陌生的东西都有一种本能的警觉,不管走到它跟前的是什么,它都不轻易主动靠近,甚至连表情也很冷漠。我想,这只狼是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的,对任何东西都要防范,以防被侵犯。如果人家侵犯过来,虽然自己有尖利的爪和牙齿,但整个身子却被脖子上的这根铁丝拴死了,无法与人家展开搏斗。说到底,打败自己的武器就在自己身上,一旦出击,便成败局。但这只鸟儿却顽皮至极,它不停地鸣叫着,似乎在逗狼。鸟儿也许已经看出了这只狼身受禁锢,便不怕它了,在它面前恣肆妄为。

狼呢,似乎不怒也不烦,只是非常冷漠地看着它,任它独自鸣叫。鸟儿的叫声其实不好听,有些嘶哑,也有些轻浮。听着鸟儿的叫声,让我想起我们生活中常见的一些人,他们总想说话,但说得越多,就越显得多余。

鸟儿似乎缠上了狼,不逗它个尽兴,便不会离去。我注意看它,才发现这只鸟儿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身上的羽毛其实还不是黑色,而是一种莫以名之的模模糊糊的暗褐色,黑色黑到鲜艳也是很好看的,而它之所以显得黑,是因为雪地映衬的。它抖抖身上的羽毛,扬扬头,不停地对狼鸣叫。狼见它没完没了,便卧下,拿出了不予理睬的态度,任它放肆地去叫。鸟儿发现了狼的忍耐背后有一种无奈,便从石头上飞下,靠近狼叫了起来。叫了几声,便旋飞而起,在它周围打转。鸟儿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举动很危险,狼只要突然一伸爪子,它就被抓住了,但狼没有那样做,只是仍然冷漠地望着它。

我等了很长时间,一只狼和一只鸟儿之间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返回房子喝了一杯茶,百无聊赖地看了两张报纸,再次出去,它们之间仍然相安无事。我突然觉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听不懂鸟儿的语言,怎么能知道它在叫声中表达的是什么呢?我只是出于人的心理,在为它们担心,说不定,鸟儿正对狼诉说着一件高兴的事情呢!这么一想,我顾虑全无,反而感到眼前的一切都美好起来。

这时候,鸟儿更接近了狼。一只鸟儿接近一只狼,在行为上显示出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亲近。作为鸟儿,它一定在心灵中接纳了狼,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表现。这种心灵的接纳是通过眼睛完成的,一只鸟儿久久注视着狼,慢慢地,狼在它眼里变得亲切和美丽起来。于是,它要接近狼。

但从表面看,一只鸟儿和一只狼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在平时,这两个生命都是各行其道,互不接触,只有在一只狼被铁丝拴起来后,一只鸟儿才可以大胆地走到它跟前,并对它嬉耍和逗弄,想寻一次开心。我想,如果现在看到这一幕的是一个胆小的人,他也许会唤住鸟儿,不让它靠近狼,因为一只鸟儿在一只狼跟前显得太危险了。当然,因为他无能,他可能不会喊出来,在心里害怕,赶紧躲开。

如果看到这一幕的是一个胆小谨慎的人,他就会为这只鸟儿害怕,也许会在心里说,万万不可呀,你这样胡闹,不是要葬送自己吗?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世界上的美都是被遮掩了的,他对一切都害怕,害怕已有的一切一不小心都会被打碎,害怕自己失去现在。当然,他更不会为未来大胆地去拼搏,他疏于设想,他恐惧于理想一类的东西。

另外,当然是胸襟宽广的人了。他看到一只狼和一只鸟儿这样相处,就会发现生命互相映衬的美丽,就会看到生命在追求心中的意愿时表现出的勇敢之美,他甚至会觉得生命就应该这样,哪怕前面是坚硬的崖壁,也应该毫不畏惧地撞上去,让生命粉碎成五彩缤纷的花雨;绝不后退回去,成为一潭死水。

还有呢,比如战斗者,英雄等等。他们甚至可以把一只鸟儿想象成一个前进的战士,一个去赴死的战败者,或者战无不胜的将军,一个把生命和理想全部浓缩成意志的刺客;这样的要求只能使自己一去不回,身遭残杀,但人格和尊严却得以凸现。

还有,最高的境界就是化一切为乌有,把生命置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中去,随心所欲,大爱大恨;生和死是一回事,大和小是一样的,“取乎其上,适乎其中”。如果自己面前是一只被拴住的狼,就为它唱歌;如果一只鸟儿飞到自己跟前高兴地唱歌,就耐心地做一名观众,让它感到生命的友好和美丽。

最高境界呀,其实就是做一只忘记了自己的狼和一只高兴起来就要放声唱歌的鸟儿……

整整一天,一只狼和一只鸟儿就这么相处着。我悄悄走开,再没有去打扰它们,它们组成的世界有多丰富,或者有多深刻,谁也不得而知。

但它们组成了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在里面。

照一照吧,看看你是这面镜子里的谁。

其四:怀念一只死去的狼

一场大雪使阿尔泰山被裹在一片银色之中,四周一片寂静,连一丝声响也不能听见。我站在窗前看外面的积雪,突然发现了一个平时不易发现的事实——山里的积雪是无比深厚的,它们几乎快把那些山谷填平了,但更令人惊异的是,厚厚的积雪反射出的光芒却是这么强劲,刺得人的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哦,大山积厚雪,厚雪射强光。在阿尔泰——这座以神奇著称的大山里,即使是冬天,它也仍然孕育着这么多的奇迹。

我回到炉前烤火,内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我想起了曾在西藏阿里见过的一只狼。因为此时此刻在屋外也有一只狼,我突然觉得见它虽然是在10年前,但它似乎在这10年中一直在我身边,而且此时此刻在屋外的这只狼就是它,它一直跟隨在我左右,走到这个村庄,和我一起停留了下来。我已经说过,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应该有一只狼,它在10年前光影一闪,从此便与我共处,把它的灵魂留在我的内心,用狼性的精气神喂养我,让我像狼一样打量这个世界,行走于这个世界。

我怀念10年前在西藏阿里见过的那只狼。于是,我坐在火炉前,将一个折页本放在膝盖上写下这篇怀念西藏的一只狼的文字。

10年前的那个午后,在西藏阿里见到一只狼时,它孤独地蹲在那里,歪着脑袋,两眼发着光,像一个陷入沉思的哲人。我们来了兴趣,便将车子向它驶了过去,它慢慢抬起脑袋,把掉在唇外的舌头软软地甩了几下,然后支起干瘦的身躯向远处走去。它走得很慢,用了很长时间才变成了大旷野中的一个黑点,随后融入一片苍茫之中。

望着一只狼慢慢融入苍茫,我们有一种失落感,显然,一只高原的狼不愿意让人走近它。我们怏怏地继续赶路,黄昏很快消逝,黑夜倏然籠罩了一切。我想,一只狼在夜里会身居何处?巨大的寒冷压在它瘦小的身躯上,它还将走向哪里,在高原寒冷的夜里,何处能够容许它卸落疲惫,它是不是将永远奔走,永不停息,直到变成寒夜的一部分?

我以为那只狼已经消融在了旷野中,在我们的车子憋着气往前爬动的时候,它的身影在车前突然出现了。它没有走远,并且一直与我们在一起。司机小王将车子加速向前疾驶,或许是车子的轰鸣被它听成了一种音乐,它心血来潮了,撒开四腿奔跑,与我们的车子展开了较量。我们的车速加到了120码,而它在车外亦驰骋如斯。车中的四个人都很高兴,好像一只狼是伴随我们高原行的一只飞翔的巨翅。车外,夜黑得像冲不破的网,而一只狼,一片奔跑的黑色火焰,把我们的心吸引了过去。我们盯着它的身影,感到黑暗的一个生命已发出了绝唱,它的身体已爆出了火花。

天快亮的时候,它却不见了。我们停车朝四下里巡视,没有一丝它的痕迹,而我的心仍在一整夜飞翔的感觉中不能平静,这种飞翔的感觉伴我们度过了寒冷的高原之夜,感到周身有无数火焰在燃烧,内心更是激动不已。我想起古格王国遗址有这样一幅画:一尊千手佛闭目沉思,他的每个手臂上各有一只狼爬行。天高云淡,佛威凝重,那一千只狼似是领会了佛的旨意,正在呈现自身修炼的功绩;而佛似乎是在凝听一千只狼从内心发出的声音,他宽容大度,泰然处之。其实那一千只狼已成佛,而佛已随一缕思想幻化于大地之中。

傍晚,那只狼又出现了。当它的身影重新又变成车窗外的风景时,我们每个人都激动不已。它又重复着昨夜的动作在奔跑,夕阳将几缕余光挣扎着洒在它身上后,像是再也没有了力气一样,一头跌入山后。十几分钟后,它突然又消失了。我们觉得它不会再出现了,刚才的一幕,已让我们感觉到了它为我们送行的情意。它和我们相处了两天,也许它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所以,它在最后送了我们一程。

“其实,藏北最厉害的动物是狼。”一位苦行僧在后来曾这样告诉我。“当狼老了,跑不动了,它却绝不会在没有遮掩的地方倒毙。它往往会在黑夜里消失,没几天,在它消失的地方又会出现一只狼,你分不清它是原来的那只,还是新的一只。好像冥冥之中藏北是一个狼的永生地,一只狼似乎是一种动物的代表,生死更迭,谁也不知道它们依存的是什么法则。”

我听着他的讲述,感到有一阵紧促的奔跑声在敲击我的心胸。我总觉得信佛的藏民族之所以对死者行天葬礼是与狼有关的。死者生前是天的儿子,受天的指使在大地上行走,死后,便要让天检阅。如果天将他收回,一定会给他一个来生,让他再次在人间生存一回。生完成了死,死后活在生的高远境界,生即死,死即生。如此这般,他们的生命轮回,就是一种灵魂的漫步,这种过程与许多牧民述说的狼的轮回是一致的。

第二天,一只狼命殁之后,人们挽留它灵魂的举动再次证实了我这种感慨的真实性。我们走到门士,向等待在那里的朋友格勒讲了一只狼紧跟车子的事,他听完之后说:“到山岗上去看看一只狼的葬礼吧。”

于是,我们一行爬上了一座与神山遥相呼应的雪山。有一群人正在挂经幡,准备为一只狼进行无比虔诚的葬礼。那只狼大概是在奔跑中撞石而死的,脑汁四溢,身骨四散。我不愿再睁开眼睛,此时,我宁愿相信一只狼的灵魂还在与我共处。我的眼角已经有冰凉的东西往外涌动,我不愿看见一只狼死后会是这番模样。

人们将它的尸骨装入一个纸箱内,准备埋入土中。我在想象,一只狼直到死都在做着振翅欲飞的努力,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它一定还在心中伸展着笼罩大地的那一对如天的巨翅,那一刻,它成为天地间唯一的灵魂主宰者。

几个僧侣将堆放的柏树枝点燃,很快,便有轻烟袅袅飘远。葬礼是一道古老悲怆的程序:裸葬,人们将它散乱的尸骨和布满血渍的皮肉直接埋入土中,让大地宽广的胸怀收纳了它的一颗灼烫的灵魂。葬礼结束之后我仍然不能平静,似是它停在我们身边,不停地在说着一些冥冥的话语。格勒用鹰笛吹奏一支低低的曲子,那声音好像穿过了层层岩石和灼烈的阳光,为一只狼鸣响了天地之间唯一的诉说。

一只狼的灵魂飘远了,飘远之后,在另一片更为宽广的土地上,另一个更安详的夜晚,就潜入另一只狼的心灵。另一只狼,或者更多的狼,像赶赴生命的盛会,跳着黑色舞蹈,无休止地开始、追逐,把天地的秉性在自己身上显示出来,它们的身体内会苏醒一些天然的声音和歌唱。

一只死去的狼,应该是许多狼的精神之父。

责任编辑:王克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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