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谦芬
“五四”作为中国新文学的起点,对后世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后世文学对“五四”的书写也层叠着不同历史阶段诸种因素的斑驳烙印。抗战时期,在生死存亡的压力下知识分子再一次聚焦“五四”,以寻求民族文化的再生力量。相对于抗战区对“五四”作为政治运动的资源挖掘,上海沦陷区对“五四”思想价值的反思呈现出清理与继承的复杂态势。“五四”文学传统在日伪统治下被武力切断,但异族高压、民族情绪、市民文化交织出了沦陷文学区的异态空间。上海文坛在各种话语力量的交错博弈中,对“五四”进行了重新审视和叙事解构,并通过题材选择和文学接受的调整,继承、深化了“五四”的精神实质,促进了“五四”先锋质素在常态文学中的“在地化”生根,产生了一种既不同于中国起源、也有别于西方典范的文艺之花。这一解构与沉潜并进的过程展示了文学现代化与民族化的张力关系,为民族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极具启发意义的另类经验。
上海全面沦陷后,对“五四”文学精神的承续遭逢了特殊的空间环境。从时代政治上看,日伪的统治使整个上海成为了“覆巢”,进步文人因言论控制遭到严厉打击而离沪或蛰居,新文学力量明显减弱。日伪的统治不仅武力切断了新文学的活动,而且通过对文艺宣传的控制和对“和平文学”的提倡,窄化、扭曲了留沪作家们言论的空间。当“‘言’与‘不言’两方面都处于不自由的状态”时,“应该说的话”与“能够说的话”严重抵牾,沦陷区作家面临“双重压力:既不准说自己想说而又应该说的话,又要强制说(不准不说)自己不想说、也不应该说的话”①钱理群:《总序》,载钱理群主编《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评论卷》,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文学空间中侵略与反侵略、合作与反抗、苟且与绵韧交织出了沦陷区文学的含混面目。
“五四”经典话语,如自由、民主、革命等,已经没有了公开言说的可能。军事管制、保甲连坐、随时封锁,使整个上海进入最为黑暗的岁月。师陀称之为“瘟疫,饥饿,两脚兽,教人忍受够了”的“古墓”②芦焚:《华寨村的来信》,载《师陀全集》第三卷下,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56页。,许广平称之为让人“死一样的活着”的“大的集中营”③许广平:《遭难前后》,载《许广平文集》第一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23、91页。。丧车、覆巢、囚牢、梦魇,是沦陷区文学中关于上海的常用譬喻。汪伪政府上台之初即公布的《出版法》规定所有书报杂志均为统制对象,对有抗日倾向的书局、杂志社进行查封,“在出版界实行高压统制,禁绝一切宣传爱国和抗战以及不利于汪伪政权的出版物”④郑明武:《汪伪政权的出版业统制》,载《中国出版史料》(现代部分)第二卷,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76页。。特别加强对知识分子的管理,对“可疑”文人进行注册、随时传讯、肆意关押,许广平、柯灵等曾被逮捕刑讯,陆蠡等则在狱中被迫害至死。平常生活中一旦有可疑活动(指反日动向),立即封锁挨户搜查。“小的事情,一两小时可以解决;大的事情,非搜查到凶犯决不解除封锁,封锁地区一切车辆都要绕道而行。……封锁区内的老百姓连买菜都不许可”⑤陈存仁:《抗战时代生活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06页。。张爱玲的小说《封锁》中惘惘的威胁感正是沦陷生活压抑氛围的写照。同时,日伪又非常重视文艺创作对大东亚共荣圈的建设意义,通过文学评奖、文学者大会竭力拉拢中国文人,加强军国主义思想对沦陷区文学的干预和渗透。两次“大东亚文学赏”的评奖、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都是侵略者重要的思想宣传战。
但是,上海沦陷区真正投靠日伪的汉奸文人毕竟是少数,史料发掘显示许多文人都有为日伪效力和暗中抗日的复杂身份,如关露(涉嫌日伪杂志《女声》编辑)、穆时英(日伪《文汇报》社长)、张善琨(中华联合制片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等。一般文人能避则避,不能回避则表现为表面的合作。在“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上,日本代表看到“中国人几乎什么也不听,偶尔有人听一下,多数人则读桌上的杂志或是看报纸”,倒是“中国方面有关要解决文化人生活窘迫的实质性提案很多”⑥高见顺:《高见顺日记》,转引自李相银《上海沦陷时期文学期刊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30页。。这种消极的态度既不宜作为妥协投降来批判,也不可视为对抗斗争来高赞。应该看到,沦陷区文学与战前“五四”文学传统表现出一定的断裂,也与战时抗战区文学的民族呼号表现出明显的差异。
这种暧昧与混杂的精神症候,在日伪对上海发达消费文化的假借和推助中更见其复杂性,进一步改变了新文学生存的均质空间,加速了“五四”话语的解构。孤岛时期由于大量资金和人员的涌入,上海的文化娱乐业已经异常繁荣。日伪全面占领上海后,为安定人心、制造“王道乐土”的假象,在一度灯火管制的黑暗后要求市面一般服务行业如影院、戏院、书场、茶楼等一律照常营业,形成了戏曲、话剧、电影相对较热闹的市民消费环境。许多回忆录说到沦陷时期娱乐业畸形兴盛,“晨舞开始 跳到天光”、“话剧风行 卖座甚盛”⑦陈存仁:《抗战时代生活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1—183页。。日伪一面严格审查国产影视、剧作,一面不断渗透表现军国思想的“国策”影剧,期望在歌舞升平中实现异族统治的文化殖民。
与此同时,上海自开埠以来逐步成长起来的新市民群体也参与了沦陷区文化的消费和创造,其间包含着顺从妥协与抗争颠覆同在的多重样态。不同于西方意义的市民阶层,中国市民群体又有“小市民”之称谓,其中包含了避乱趋安、圆滑依附的性格特点,“在整个二十世纪,‘上海人’和‘精明’差不多成了同义词”①卢汉超:《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段炼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2页。。扎根于洋场文化的上海文学在沦陷时空的压抑中,更表现出拆解宏大叙事的强烈冲动,有研究者斥之为妥协的人和妥协的文。然而也应该看到,沦陷生活的苦闷却部分地筛除了市民文化在太平盛世中的浅薄和庸俗。《大众》月刊的《发刊献辞》颇有代表性地揭示了战时文学消费的趣味变化。编者宣称:在遍地烽烟的时代,深恐被责“低级趣味”,不能谈政治也不忍再谈风月。②《发刊献辞》,《大众》创刊号,转引自钱理群《总序》,载《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评论卷》,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当时的回忆录都提及文化娱乐的诡异繁盛与沦陷区市民的苦闷有关。著名京剧演员顾正秋回忆,孤岛直至沦陷时期“人心苦闷,市民常到各种剧场消磨时间,在剧情里寻找精神寄托。电影、话剧、平剧、绍兴戏、苏州评弹、北方大鼓、相声等等,无不广受欢迎”③顾正秋:《休恋逝水——顾正秋回忆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54页。。而对上海沦陷时期戏剧、电影、话剧的考察也可以发现,引起热捧的都是带有民族反抗隐性主题的作品,如《秋海棠》的各种剧种热,这与市民文化作为底层文化与生俱来的反抗性有关。作为“精神寄托”的消费文化显然不同于继承“五四”精神的精英抗战文学,而是一种兼具娱乐和反抗的新大众文学。这种宏大叙事间隙里的窃窃私语,是对“五四”启蒙语势的一种反拨,当然反拨之中的继承也更加值得注意。
上海沦陷区小说对“五四”话语的反拨,表现在对“五四”经典主题、情节、人物的反讽性建构。
首先,现代的时间之轴是“五四”叙事的潜在母题。现代中国打破日常节令的时间感,以西方线性公元纪年方式取代天干地支的循环,以非圆周式的时间系列强化了历史演进的时代感。“现代性的概念首先是一种时间意识,或者说是一种直线向前、不可重复的历史时间意识,一种与循环的、轮回的或者神话式的时间认识框架完全相反的历史观。”④汪晖:《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载《汪晖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小说的现代转型与现代性的时间意识有密切的关系,“五四”小说往往在新旧对比中宣告一个旧世界的沉没,呼唤新世界的开始。同时,也以时间节奏的运用增加小说的现代气息。“对小说叙事时间的处理”,是“鲁迅的《狂人日记》之所以石破天惊”的重要原因之一。“五四”小说打断自然时序,改变了从头说起的传统故事讲述方式。“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形成了现代小说特殊的审美效果。⑤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7—61页。
上海沦陷区小说也很注重时间因素的介入,但时间性场景的出现不是对情节进行时间定位,而是表现与时间无关的亘古不变。钟,是上海沦陷区小说中最频繁的物象之一。《围城》⑥《围城》1947年初版,杨绛在《记钱钟书与〈围城〉》中明确指出“《围城》是沦陷在上海的时期写的”。中古钟的意象具有隐喻意义。它是方家“三代传家之宝”,方鸿渐的父亲是个顽固的封建守旧派,他郑重其事地把古钟送给方鸿渐,但这个旧时代的出土文物在新式小家庭中充满荒诞的意味。小说揶揄地写:“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每点钟只走慢七分”,祖传的老钟已没有了计时的功能,却“从容自在地”细数着岁月的流逝。张爱玲《倾城之恋》中也象征性地写白公馆执着地用着老钟,“他们的十点是人家的十一点”。师陀的《果园城记》中孟林太太家“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忘记把它的发条开上,它不知几时就停摆了”。作者们写到在这些人家“其实用不着时钟”,时间在这些小城、这些旧家“是多长并且走的是多慢啊”。正如《围城》中所说,时光“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留不下一点痕迹”,“五四”所激起的思想涟漪并未带来旧世界的根本变革。这些小说颠覆了《狂人日记》所掀起的“犹如久处黑暗的人们骤然看见了绚丽的阳光”①雁冰:《读〈呐喊〉》,载严家炎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二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21页。的震惊体验。
其次,上海沦陷区小说线性现代观的解构,必然带来新旧、中外二元对立思想的瓦解,这较为突出地表现在离家出走情节模式的改变。“五四”小说对封建文化的批判首先从对家庭的叛逆开始。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即“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②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载《鲁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页。,“五四”的产儿巴金以一部《家》“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I accuse(我控诉)”③巴金:《〈家〉十版代序》,载《巴金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04页。。家,成为“五四”批判中罪恶的渊薮、专制的牢笼。在时代激流的鼓荡下,中国家庭的孝子贤孙叛逆宗族离家出走,走上街头、走向旷野,是二三十年代家庭小说的典型景观。
然而,正如巴金对“家”爱恨夹杂的复杂情思(他在《家》十版序中指出人们关于《家》的自传说是误解),“五四”家族批判更多是时代心理的一种宣泄。巴金对“家”的真诚改写、当时读者对《家》的真诚误读,来源于对几千年封建专制文化的反抗冲动,“对家庭的种种微词与抨击,不能不是一种文学上的夸张修辞手法”④陈思和:《人格的发展——巴金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30、31页。。到了抗战时期,民族战争背景使家庭、家族成为情感归依的重要指向,家族文化也成为文艺宣传凭藉的传统资源。与“五四”时期的“出走”、抗战区的“回家”情节模式不同,上海沦陷区小说深入到家庭生活的内部对传统家族制度进行了理性的分析。其中,着重表现了腐朽家族制度对全体家庭成员的精神戕害。小说以“祖”的虚弱、“父”的缺席、“母”的变态、“子”的孱弱,表现传统家族的溃败,以荒村、废园、弃宅等家园意象表现无所归依的乱世心态。张爱玲《传奇》再版的封面艺术化地表现了对传统家族进行理性审视的愿望。张爱玲说:“借用了晚清的一张时装仕女图,画着个女人幽幽地在那里弄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可是栏杆外,很突兀地,有个比例不对的人形,像鬼魂出现似的,那是现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里窥视。”⑤张爱玲:《有几句话同读者说》,载《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259页。画的主体是晚清仕女图的日常生活,而现代人的隔栏窥视破坏了本来的稳定,以现代的审视代替情绪的宣泄进行家族衰落的内因剖析。
上海沦陷区小说中的家庭景观新旧杂陈、半土半洋,“坐在热水管烘暖的客堂里念佛”就是一种直观化的描写。古董和洋物共处既是特殊时代的投影,也暗示新旧承接并非简单、断然的过程。张爱玲喜欢表现新旧参差产生的不伦不类感:《沉香屑第二炉香》写美式建筑中陈列着鼻烟壶、观音像;《留情》写冰箱、电话、报纸与烟榻、古董并置;《茉莉香片》中聂家的网球场多半晾满了衣服,天暖的时候用来煮鸦片。钱钟书讽刺了中西杂混在语言中留痕,说“中国话里夹无所谓的英文字”“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这些都是新旧交锋的遗留物,表现在家庭关系的描写上不再是“五四”常见的父子冲突。“在‘五四’文本里,父子对抗事件几乎是一个不变的常数,家庭就是演绎这组对立的文化语码的最佳场所。”⑥倪婷婷:《“非孝”与“五四”作家道德情感的困境》,《文学评论》2004年第5期。而沦陷时期的《金锁记》中曹七巧从受害者到施虐者,自身没有反抗也未遭遇子女的反抗,母与女一起在封建压制和人性扭曲中“走进没有光的所在”;《茉莉香片》中传庆父子的紧张关系没有以儿子的出走作结,反倒是儿子在对父亲的痛恨中发现自己从外形到举止都酷肖父亲。“他(儿子)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父亲)”,这种叛逆者与被叛逆者血脉相连的关系,更加深刻地表现了现代与传统的纠缠扭结。
最后,对于新旧更迭的复杂认识也必然带来上海沦陷区小说对“五四”经典形象的重塑。新青年和女学生是“五四”文学中最具影响力的形象,充分承载了“五四”青春文学的创造性、破坏性和先锋性。在《新青年》为中心的话语场中,青年学生作为新思想的目标受众转而成为破旧立新、反对封建的动力,成为新文化的化身。《家》中觉慧作为反封建激流的原动力,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而女学生的形象常常与废缠足、剪发、自由恋爱等革新事件相连,负荷着当时知识分子对理想现代女性的想象。“五四”对新青年和女学生的形象建构使新文化的影响变得具体可感,推进了现代观念在普通人群中的扩散,成为“五四”话语的重要载体。
然而,正如新文化运动的实际情形一样,新青年和女学生又往往是被启蒙者的身份。《新青年》第1 卷封面是一排青年学生受教于各业导师的构图,蕴含着那个时代对新青年的期许。而女学生的塑造中多杂以易卜生剧作、雪莱诗歌等的明显影响。师生关系、中外关系、男女关系暗含在关于新青年、女学生的“五四”叙事中,使得着力于激情灌注的启蒙宣传缺少双向的对话和理性的反思,特别是对启蒙和启蒙者本身的反思。即使是《伤逝》,其中男启蒙者对话语、对情感的主导,都是非常明显的,而鲁迅对涓生男性视角忏悔的反观也是模糊的。
上海沦陷区小说则塑造了大量留学生的形象,恰与“五四”时不少新文学主将的经历相近。作为新儒林外史的《围城》更准确地说是一部留学生形象大观,张爱玲小说中活跃于沪港两地的大半也是留学生、混血儿。小说一反“五四”叙事中留学生启蒙者的角色定位,写这些血统上或文化上的“混血儿”无一例外都不是两种文化培育出来的时代精英。西洋文化装扮了他们放浪不羁的外形,骨子里仍是本土文化的变种。《围城》中方鸿渐说:“海通几百年来,只有两件西洋东西在整个中国社会里长存不灭。一件是鸦片,一件是梅毒。”这种浮夸的说辞部分揭示了现代不是简单的移植,文化的再生需要去芜存菁,防止谬种流传。方鸿渐生活上处处陷于进退失据、自我萎缩的境地,正是其文化上无所归依的显现。张爱玲小说以几桩“涉外”的恋爱故事,写外来因素对本土困境的无能为力。《金锁记》中的童世舫是个德国留学生,他的出现是长安暗无天日生活中的一线希望。但是长安终不是他怀念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最后只能完全陷入绝望。川娥(张爱玲《花凋》)不美丽、不出众,她在拥挤的家庭中总被忽略,而章云藩这个留学生短暂的善意也无法挽救女人花的凋谢。正如《围城》开头对留学生归来的嘲弄一样,满口ABC 的“假洋鬼子”无法实现中华民族的救亡图存,一点西方思想的皮毛也无法解救时代的危困。
这些留学生形象已经全无铁肩担道义的精神导师光环,作家们还进一步揭开了他们身上的怯懦与自私。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揭示中国式“好男人”的白日梦。振宝们作为“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虽受新思潮影响,却无法摆脱旧观念的钳制。这些“下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的伪君子,只能在胡混和眼泪中伤悼爱情,为了躲避真爱及时地生场病、因为旧情偶尔涕泗奔流一下是有的,却不可能与旧的生活断然决裂。张爱玲以辛辣的笔墨脱去了“五四”恋爱故事中的激情与勇猛,讽刺了男性主人公的苟且与虚荣。张爱玲在《留情》中更是以老夫少妻的第二次婚姻对恋爱婚姻中的一切浪漫虚饰进行了拆解。小说中的米先生和敦凤都非绝情之人,但两人相敬如宾中客气得极为生分。整个文本中“冷”字出现频率极高,家里冷、街上冷、天气的冷、器物的冷、神色的冷、心底的冷,冷笑冷眼,如侵脊背,令人生寒。热热闹闹的相聚、相跟相随的同行,心理的空间却空空荡荡、无处归依。小说开头写“十一月里就生了火”,还只是微寒;结尾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则是彻骨的悲凉了。
上海沦陷区小说描写女学生的命运更少了浪漫之词。张爱玲说:“中国人从《娜拉》一剧中学会了‘出走’。无疑地,这潇洒苍凉的手势给予一般中国青年极深的印象。”①张爱玲:《走!走到楼上去!》,载《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73页。这里显然对“娜拉”虚妄的魅惑力进行了微讽。师陀的《马兰》开始于女学生与男教师的恋爱故事,但褊狭的乔式夫最后遭到了马兰的反叛。小说不仅揭开了爱情的面纱,也质询了启蒙的实质。“一个孩子要糖,你给他黄连,他就高兴了吗?一个女孩子要爱,你用爱情做幌子让她革命”,小说表现了启蒙与革命的严重错位,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
在战时上海,女性自由已不再存在于男性导师的启蒙中,沦陷生活更增加了女性谋生与谋爱的艰难。苏青的自传体小说《结婚十年》琐琐写来,真实记录了战乱背景下新女性从女儿——妻子——母亲等家庭角色转换过程中的被迫成长,写出了兵荒马乱之中女性为男性难以体会的多重负荷。予且说“人生最大的目的,就是求生”,这话尤其指的是女性。他的《浅水姑娘》写一群女学生的婚恋故事,写她们不同的生活状况、不同的生活遭际,却相同地失望于婚姻和人生。予且的“七女书”系列以几个女性的不同生存经历表现了婚姻家庭中所渗入的交易关系。小说中,家不是女性生存的避难所,而是男男女女勾心斗角相互博弈的战场。张爱玲的《沉香屑 第一炉香》写恋爱、婚姻之外的另一种男女关系,进一步挑战着传统道德底线。小说详写女学生葛薇龙走向堕落的几个关节点,剖析了女性更为隐幽、更为普遍的人性之殇。
柯灵说:“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①柯灵:《遥寄张爱玲》,载《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27页。这段不断被引用的话,只是强调了张爱玲走红“千载一时”的偶然性,很大程度上忽略了上海沦陷区文学的另一种现代性价值。实际上,上海沦陷区小说对“五四”书写的解构,与隔绝时空下必然的题材选择、文学接受有关。沦陷时期的上海文坛由大众媒介的推动关注于现实生活、民族传统,实现了“五四”人文精神的本土化沉潜。
一者,上海沦陷区小说题材上的日常生活转向促进了“五四”精神的深入。文学题材的选择在言路狭窄的沦陷区一度是个敏感话题。1940年《中华日报·文艺》出于对“和平文学”的推动作过“我们写什么”的征文,对这一带有明显政治用意的诱导上海作家应者甚少。1944年《杂志》组织“我们该写什么”的讨论,谭正璧、石木、张爱玲等提出“在这个非常的时代里,个人的苦闷就是大众的苦闷,也就是整个时代的苦闷”,文学应“抓取大时代的各个小角落里的具体事实”,写“恋爱结婚,生老病死,这一类颇为普遍的现象”②《我们该写什么》,《杂志》1944年第13 卷,第5期。。显然,这些讨论对题材日常生活化的提倡有着特殊的意味,是对民族文学生存、发展可能限度的一种探索。
日常生活的重新发现,一方面是威权体制下规避检控与迫害的隐性书写,另一方面也是非人生活的记录,在当时的沉寂中具有精神食粮的交流价值。战时的压抑包括生命的危险、生存的艰难,还包括新闻封锁带来的内心惶恐。这些具体语境使这一时期的创作不同于“五四”的青春书写,而是在朝不保夕的动荡中透出人生的苍凉意味,从而在思想上也将“人”的发现从个体尊严、权利等精神层面的诉求推向更为基本的生存问题。在对沦陷区散文与五四散文的比照中,研究者指出:“同是‘个人的文学’”,“但二者之间也存在着并非不重要的区别”:“五四时期散文中的‘个人性’是以五四思想启蒙运动为其背景与动因的,主要表现为一种个体意识的觉醒;而40年代沦陷区的散文则是战争背景下对于个体生命存在的关怀与探寻,并由此而获得了一种特殊的价值。”③谢茂松、叶彤、钱理群:《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重新发现》,《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日常生活的书写不同于“为人生”、“为艺术”的文学,在解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过程中将人性的解剖引向了深入。
日常生活的重新发现,也伴生了不同于“五四”的新创作观念。张爱玲明确拒绝时代纪念碑式的作品,而苏青更是坦诚:“我很羡慕一般的能够为民族国家,革命,文化或艺术而写作的人,近年来,我是常常为着生活而写作的。”④苏青:《自己的文章》,载《苏青文集》下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431页。这一过程中,尤其催生了与软性文学相适应的女性作家群的成长。女性自我书写的开始,将“男女平等”的空泛呼吁引到关注性别差异、女性本体的细部。苏青提出对于女性“合理的迫切的生理需要”紧要于“与男人平等的权利”,她宣称:“我敢说一个女子需要选举权,罢免权的程度,决不会比她需要月经期内的休息权更切。”①苏青:《第十一等人》,载《苏青文集》下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第146页。这些挣脱于男性支配地位的视角,才有可能带来女性意识的真正觉醒。这本来应是“五四”启蒙的题中之义,却只能在男性启蒙退出场域中心之后才能实现。
关注个体、关注生存、关注弱势,将“五四”的个性主义从民族国家、社会政治的话语范畴中解放了出来,同时又与民族、与文化的宏大话题紧密相连。这些生活书写“尽管对于大多数沦陷区的作家来说,是出于生命的直觉……但因为其对‘战争’中人的生存困境的特殊关注,而同样成为一种‘时代的艺术’”②钱理群:《总序》,载钱理群主编《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评论卷》,广西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这些战时“实录”也是一种民族化的反战书写,却根本性地避免了抗战区文学的公式化倾向,一定程度地改变了与抗战主旋律伴生的文学之贫困。当然,其中隐忍与顺从的含糊也是上海沦陷区小说良莠不齐的重要原因。
二者,上海沦陷区小说文学接受上的大众化、民族化促进了“五四”精神的流布和生根。研究者对“五四”文学的批评集中于文学接受上:“中国现代一部分作家曾力求以‘写大众’实现‘为大众’,但在‘为大众’与‘写大众’之间,在‘写大众’与‘被大众’读之间,潜存着深刻的矛盾。”③刘纳:《通俗文学不是文学的通俗化》,载《从五四走来》,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134页。新文学与底层大众之间的“厚壁障”在上海沦陷时期被打破了,大众化成为此时文学的生存法则。因为与日伪无涉的期刊杂志都基本依靠商业维系,许多作家也是卖文为生。在生产停顿、物价飞涨、纸张被统制的沦陷区,要杂志不短命、要作家不饿死,文学的流通显得极为重要。
文学的生存境况使大众化成为必须,但真正的大众化还不同于庸俗、媚俗。上海沦陷区的“通俗文学运动”和“新文艺腔”讨论进一步推动了雅俗文学的精神合流,使大众化深植于民族化之中。1942年《万象》杂志推出两期“通俗文学运动”专号,刊载了陈蝶衣的《通俗文学运动》、胡山源的《通俗文学的教育性》等六篇理论文章,并大力倡导“兼采新旧文艺之长”的“新的文艺之花”。④曹聚仁语,转引自陈蝶衣《通俗文学运动》,《万象》1942年10 月第二年,第四期。1943年《杂志》开展“新文艺写作问题笔谈”,加之笔谈前后发表的哲非、李默等人的文艺批评,共以十几篇文章集中探讨了新文艺的内容和形式问题。这些讨论以巴金的《家》等“五四”文学为标靶,既批判新文学因欧化的“怪腔”与中国文化传统的隔绝,也强调通俗文学应增强现实的关怀。归结起来看,通俗文学“通于俗”的内在特性在时代意识的规范下有了从俗入雅的可能,新文学去除语言形式的隔膜也有了赋予现代哲思本土风味的思路。
《万象》和《杂志》这两份在当时上海文坛具有支配力量的杂志,关于民族文学构想的双向汇流,是市场营销目的下对社会阅读心态的积极反应,同时也对沦陷时期小说创作起着一定的引领作用,是一种复兴民族文化、重建民族文学的努力。现代质素,是“五四”文学的革新价值,它最多地转运了外来的新文化,但如李长之所指出:“五四”“只是启蒙。那是太清浅,太低级的理智,太移植……而且和民族的根本精神太默然了!”⑤李长之:《迎中国的文艺复兴自序》,载《李长之文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在沦陷时期,上海文学对新旧文学的双向审视都植根于市民文化的主体,以市民性融合民族话语、外来文化,是上海沦陷区小说的精神内核。小说形式上也体现为故事性与哲理性、传奇化与反高潮等新旧雅俗元素上的沟通。正如张爱玲谈《倾城之恋》的创作,“除了我所要表现的那苍凉的人生的情义,此外我要人家要什么有什么”,其中包括“一个动听的而又近人情的故事”⑥张爱玲:《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载《张爱玲文集·补遗》,中国华侨出版社2002年版,第234页。。现代意味在通俗故事的本帮话语中“软着陆”,正是上海沦陷区优秀小说的叙事策略,而其中对人的关照和探究是其区别于旧小说、通俗小说的精魂,这恰是“五四”的精神实质。
抗战时期文学研究的专家黄万华说:“我一直注意到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有种现象,那就是处于‘民族化’中心话语状态的往往失落了民族性。当民族化直接被用于推进文学大众化、抗衡全球化(西化)等现实目的时,当民族化跟现代化一样被当作一种目标来追求时,民族(传统)性提升的过程往往被忽略了,结果反而会有民族性的某种失落。”①黄万华:《“边缘”切入和“断奶”之痛》,《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上海沦陷区小说显示了民族化与大众化互为因果的复杂关系,而民族化、大众化过程中警惕现代性的失落尤其重要。上海沦陷区小说以“五四”的批判精神重审“五四”,是其独特的继承方式。以张爱玲来说,她毕生的创作都在拒绝“五四”的大合唱,她把“五四”比作“大规模的交响乐”,“浩浩荡荡”“冲了来,把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变了它的声音”②张爱玲:《谈音乐》,载《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64页。。但是,张爱玲也深情承认:“像‘五四’这样的经验”如“民族回忆”一样,“无论湮没多久也还是在思想背景里”③张爱玲:《忆胡适之》,载《张爱玲散文全集》,中原农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88页。。上海沦陷区小说在解构“五四”的过程中,恰使用着“五四”的思想武器。民族化与现代化、地域化与全球化,常常被认为是方向相反的两个过程。其实,在解构中沉潜、以常态化合先锋,历史的复杂正在于其异向进发、多元共存的包容和交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