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川
“1989年后发生在波兰最重要的事,就是逐步建立支持自由市场运作的现代机构。”波兰中央银行行长马雷克·贝尔卡(Marek Belka)对《财经》记者说,“我想对中国来说,观察波兰转型的逻辑更有意思,转型逻辑的交流可能对中国有益。”
今年62岁的贝尔卡是波兰转型的见证者与参与者。他两度出任波兰政府副总理兼财政部长,后来又两次被任命为总理。2010年在空难中波兰央行行长与总统一同遇难,正在担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欧洲部门主管的贝尔卡临危受命,出任波兰中央银行行长。
贝尔卡担任波兰央行行长的四年,正是欧洲深陷欧债危机期间。在危机期间,波兰是欧洲唯一没有出现经济衰退的国家,这与波兰谨慎的金融政策有很大关系。时至今日,波兰仍然是欧盟中增速最快的经济体。
3月底,贝尔卡受中国人民银行邀请,来华参加“第二届中国人民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联合会议”,并作为主旨演讲嘉宾发言。会议期间,他接受了《财经》记者的专访,坦率地发表了他对于欧盟未来、波兰经济以及中国经济转型的看法。
“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如何转变经济增长引擎,从出口转为国内消费。”贝尔卡说,“即使经济增速放慢,也不会出现问题,7%对中国这样大的国家仍然是极高的。我不认为中国经济有硬着陆的可能性。这只是更换引擎,但飞机一直在航行。”
在贝尔卡看来,只有具备充分独立性的中央银行,才能带来稳定一贯而又机动灵活的货币政策,这是健全的宏观体制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财经》:自从2009年12月欧债危机爆发,迄今已将近五年,欧洲尚未完全走出危机。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你认为欧洲在解决欧债危机方面还要做哪些努力?
贝尔卡:为了解决欧债危机,欧洲已经付出了很多努力,包括改革经济结构、提高许多国家的财政状况等方面都有进展。但是,各国积累的债务问题并未解决。在我看来,希腊堆积如山的债务永远无法偿还。
在未来某一时点上,需要重组这些债务。其他不想探讨此道的国家有可能担心,开启债务重组会对改革记录不良的国家造成危害。欧盟已有28个成员国、欧元区已经有18个国家的时候,很难达成妥协。不过,当情况好转,如西班牙、希腊等边缘国家开始稳定增长之时,重组将不可避免。
《财经》:尽管欧洲终将走出欧债危机,但是这场危机已给欧洲一体化蒙上了一层阴影。你对于欧洲一体化的前景是否乐观?
贝尔卡:当然乐观,我是波兰人,也是欧洲人,我怎么能对自己的国家、对欧洲的未来不乐观?我认为,欧洲作为整体而言非常强大,很有吸引力,并在全球范围内具有竞争力的实体。假如欧洲分裂为更小的组织、国家,那么欧洲将失去其重要性。
虽然欧债危机对欧洲一体化产生了很大影响,可是你知道,危机也是改进的机遇。当欧盟身处险境,危机当前之时,个别利益就要让位于公共利益。换言之,欧债危机有可能进一步促进欧洲一体化。
《财经》:在世界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中,波兰经济一直保持正增长,在欧盟国家里可谓一枝独秀。据统计,2008年至2011年,波兰GDP的累计增幅达15.8%,而同期欧盟的整体GDP则收缩了0.5%。为什么波兰经济能够保持稳定增长?
贝尔卡:首先,波兰是赶超国家,这意味着它的增长空间要比西方发达国家高。
其次,在过去20多年间的转型期,我们实施了适当的监管政策。所以我们从来没有积累过严重信贷泡沫、违约等经济失衡问题,因此国家能够平稳向前发展。
第三,波兰培育了充满活力的企业家阶层,他们成为经济发展的主要推动力。我们依靠出口,包括对华出口。由于我们不是直接出口,而是通过德国出口,所以你看不到你们到底消费了多少波兰产品。
波兰央行预测,今年波兰经济增长3.6%,明年增长预期为3.7%,在欧盟国家里表现仍然是优秀的。
《财经》:在经济危机的背景下,波兰经济稳定增长,波兰央行发挥了什么作用?
贝尔卡:波兰央行负责监管政策和低通胀,波兰通胀率很低——有时甚至有人说太低了。低通胀意味着没有内部经济失衡,所以央行为经济增长创造了有利条件。
央行也是金融机构的避风港。所以当银行或金融机构出现问题时,央行会迫切地随时准備提供流动性。不过在波兰这个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国家现在很平稳,银行资金充裕。当然,如果需要,波兰央行也有足够的手段干预风险。
《财经》:尽管波兰加入了欧盟,但是尚未加入欧元区。有经济学家认为,这种“局内与局外人的双重身份”让波兰在经济危机中表现出色。在你看来,保留波兰本国货币以及浮动的汇率制度是波兰安全度过危机的重要原因吗?
贝尔卡:我认为这不是主要原因,但它确实有所助益。在2008年、2009年的危机中,国际贸易实际上已经冻结,波兰也失去了部分欧洲市场。与此同时,波兰货币兹罗提严重贬值。2009年后,货币兹罗提贬值的幅度超过10%。因为兹罗提一直维持对欧元的弱势地位,提高了波兰产品在欧元区市场上的竞争力,拉动了波兰出口的增长。波兰出口商的利润没有受到影响,甚至因而受益。企业不必解雇工人、解除合同,波兰经济没有出现多米诺现象。所以,在危机期间保持兹罗提的自由浮动是有益的,在实际上保证了波兰国内实体经济的稳定。但在正常时期,货币波动过大弊大于利。
《财经》:加入欧元区是波兰2004年加入欧盟时做出的承诺,但没有确定具体日期。波兰原计划在2012年加入,但由于欧债危机的爆发,波兰政府推迟了加入欧元区的时间。波兰有无加入欧元区的时间表?
贝尔卡:欧元区还在康复过程中, 我们要等待这些运作的最终结果。所以我们不急,还没有设定日期。只要欧元区债务继续上升,成员经济体继续两极分化,潜在成员国就应该先做压力测试,看看是否能长期经受外部冲击,保持成员资格标准。对波兰来说,需要先判断自己处于怎样的经济环境,再决定是否加入欧元区。
首先,波兰的出口市场在稳步增长。但这不是因为波兰主要与新兴经济体做贸易,也不是因为世界对波兰商品有巨大需求。相反,波兰只是提供了高质量产品。因此,波兰有时被称为“欧洲的中国”。但基于成本优势而不是基于品牌价值或创新能力的竞争力,让波兰经济十分脆弱。如果兹罗提大幅升值,波兰的成本优势也将消失。
其次,波兰竞争力的另一个重要方面是其灵活的劳动力市场,这一灵活性有助于波兰经济抵御外部冲击。但灵活的劳动力市场也有劣势。公司不再愿意投资于人才和新技能开发,现有技能质量也会受到冲击。长期看,灵活的劳动力市场还增加了结构性失业。
最后,波兰需要可靠的公共财政,即经济危机期间的财政自动稳定器。政府可以通过为困难时期储蓄实施反周期措施,同时保证整个经济周期中的财政稳定。
总之, 波兰决定与其主要贸易伙伴国共用一种货币前,应该考虑国际竞争力、劳动力市场灵活性及公共财政健康状况这三个关键的经济因素。
《财经》:在许多计划经济国家都没有独立的中央银行,波兰的中央银行是如何实现独立的?
贝尔卡:从1989年实施新经济政策开始,波兰央行就得以独立。原因之一是从转型伊始,波兰就渴望加入欧盟,这在一开始就是我们的战略目标。而在欧盟,如德国、法国,央行的独立性很强。因为只有具备充分独立性的中央银行,才能带来稳定一贯而又机动灵活的货币政策,这是健全的宏观体制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当时我们遵循了德国的例子。
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人两次遭受因中央银行听命于政府而导致的灾难性后果,所以“二战”之后,德国的中央银行就独立于德国的政治机构之外。
德国的中央银行现在已经成为独立体制的代名词,成为当今众多经济学家和金融组织所有、推荐的模式,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亦不例外。
《财经》:国际公认,波兰转型非常成功。在你看来,波兰的经验对于中国有什么借鉴意义?
贝尔卡:波兰成功地培育了企业家阶层。但说实话,中国在这方面也很成功,所以我不太确定这方面中国是否能分享波兰的经验。
波兰国家的对外开放是逐步进行的,而不是像俄罗斯那样急速开放。我们谨慎地开放了资本项目,同时也成功地对国有银行和企业实行了私有化。不过,我们实行的是渐进的私有化,而不是像俄罗斯、捷克斯洛伐克那样实施大规模的私有化,包括大型银行私有化,我认为这是坏办法,并没带来良好的结果。在我看来,匈牙利和波兰的渐进的私有化是更好的解决方式,效果更好。
事实上,1989年后发生在波兰最重要的事,就是逐步建立支持自由市场运作的現代机构。我想对中国来说,观察波兰转型的逻辑更有意思,转型逻辑的交流可能对中国有益。因为在各种具体问题上,中国已经找到了很多解决问题的好办法,这些办法在世界上都是值得称道的。
《财经》:那么,你如何评价中国央行在应对世界金融危机时的表现呢?
贝尔卡:我不是评价央行同行的适当人选。在与中国政府官员接触中,中国央行的同行们给人的印象最深。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这是一代人的巨大变化。第一次访问中国,和中国的同行交流是15年前。时至今日,中国央行和其他主要国家的央行同行一样优秀。他们接受了第一流的教育,应对的是最艰巨的问题。中国的问题不简单,不仅是因为国家的规模。对于中国央行来说,银行业的规模以及影子银行的规模都非常庞大,监管难度可想而知。所以一定要具备渊博的知识和良好的直觉,而中国央行已经拥有这些品质。
毫无疑问,中国的发展极其成功,不仅表现在近几十年中对世界上最富裕国家的追赶,也体现在2008年-2009年保持国家经济稳定,成功应对世界经济危机上。中国的央行也为此付出了努力,在需要时注入流动性,避免了最坏的结果。现在中国人民银行正致力于放开金融系统。我确信中国的同行们将以谨慎、成功的方式实现这一目标。
《财经》:目前国际社会对于中国经济发展前景表示担心,对于中国经济能否保持高速增长势头,国际上争论很大。
贝尔卡:中国经济放缓在预期之中,因为一个规模如此之大的经济体不可能一直以每年10%的速度增长,世界经济没有这样的空间。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如何转变经济增长引擎,从出口转为国内消费。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中国已经宣布这样做,我们希望中国能够有序地放缓经济增长速度,避免硬着陆,同时实现需求的转型。即使经济增速放慢,也不会出现问题,7%对中国这样大的国家仍然是极高的。我不认为中国经济有硬着陆的可能性。这只是更换引擎,但飞机一直在航行。
《财经》:那么在你看来,中国经济增长的主要阻碍是什么?
贝尔卡:中国经济的某些领域仍然监管过多,应该放松监管。放松监管总是不容易的,因为你要准备好应对经济领域无法预测的反应,银行业是其中之一。
例如,近年来在传统金融行业之外,互联网金融正在兴起。波兰互联网金融的发展与中国的路径稍有不同。在波兰,现有的商业银行承担起引入互联网金融 的作用。波兰几家大型银行在引领着互联网金融,并深受波兰用户欢迎。因为是商业银行在做互联网金融,所以波兰央行能够全面监管。这极大地节约了时间和资源,使金融系统更加繁荣。
如果互联网金融在金融领域外发展,监管方式将十分不同,更困难。据我了解,在中国不是商业银行,而是其他的非金融机构跳入了这个行业。这可能与缺乏具有创新能力的私人银行有关。我不知道中国政府将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我唯一的评价是,互联网金融应该由传统商业银行承担,而不是等待阿里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