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的名作是《百年孤独》。与卡斯特罗的私交以及自己享有的特殊待遇,很可能既让他看到活生生的权力的孤独,又感受到为大人物排解这种孤独的荣耀和满足。他和卡斯特罗的关系就是一种文学和政治的魔幻现实主义纠结。
程映虹
阿根廷作家马尔克斯去世了。我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在写作《二十世纪最后的革命家:菲德尔·卡斯特罗》的时候看到的一段有关他在哈瓦那和卡斯特罗对来访的戈尔巴乔夫关于版税的一段笑谈以及马尔克斯和卡斯特罗之间的特殊关系。
马尔克斯、卡斯特罗和戈尔巴乔夫笑谈版税
1989年4月初,戈尔巴乔夫来到哈瓦那访问。古巴和苏联虽然是冷战铁杆盟友,卡斯特罗多次访问过苏联,但苏共总书记中却只有勃列日涅夫1974年访问过古巴。勃列日涅夫的那次访问,发生在卡斯特罗向共产主义穷过渡的“革命攻势”失败,一定程度上回到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之后,标志着苏古关系的全面升级。但戈尔巴乔夫的来访却是为苏联将要大规模削减对古巴的援助、撤走军事和技术人员打招呼,是戈氏全面改弦易辙的一部分。
卡斯特罗自1960年代起就对社会主义阵营的任何改革怀有戒心。他对戈尔巴乔夫大张旗鼓的改革和公开性的口号在古巴的影响严防死守,和戈尔巴乔夫的会谈并不愉快,双方只是承诺相互不公开批评对方而已。不但如此,在戈尔巴乔夫对古巴议会发表讲话之前,卡斯特罗横插一杠,发表了事先未经安排的40分钟讲话,试图限制苏共总书记的影响。
但在欢迎宴会上,由于马尔克斯的在场,气氛一度非常轻松。马尔克斯是卡斯特罗的老友,当时在古巴做客,他刚访问过苏联,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颇有好感,曾向卡斯特罗提过一些类似的建议,但被回绝。马尔克斯访苏时见过戈尔巴乔夫,也算是半个朋友。在宴会上,戈尔巴乔夫隔了好远就认出了他。
或许是在气氛紧张的哈瓦那见到了一个自己政策的拥护者,苏共总书记满面笑容地对马尔克斯招手。卡斯特罗循着戈尔巴乔夫的眼光,看到了举着酒杯走过来的马尔克斯,于是对戈尔巴乔夫说:“当心,那个家伙来向你要他的书在苏联的版税了!”
戈尔巴乔夫哈哈大笑。在他和马尔克斯握手时,卡斯特罗对老友说:“我正为你在苏联出的书向他讨版税,你应该付我佣金。”
马尔克斯非常机敏而凑趣。他马上对戈尔巴乔夫说:“要是你能说服这个人为我在古巴出的书付版税,我一定付你佣金。”三人大笑不已。
当时的社会主义国家都不承认国际版权,理由是那是西方国家制定的规则,按照今天的说法还可以加上“文化资本”的“霸权”。卡斯特罗早在1967年就宣布革命的古巴不再承认国际版权规则。他宣布古巴在国际上放弃版权要求,美国可以出版古巴任何著作,不必付古巴版税,古巴也不受限制地出版美国的任何作品。“谁为莎士比亚要过版权?”他振振有词地发问。
马尔克斯:卡斯特罗的至交
和当时的中国相比,古巴在文化上要开放得多,西方的现代派和很多流派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一定程度上可以出版和流通,西方的很多知识分子也可以前往古巴参观访问。但是,拉美的知识分子和古巴革命的关系尤其密切。拉美“文学爆炸”中的代表人物,如墨西哥的富恩特斯和略萨,诗人帕兹和智利诗人聂鲁达等,在1960年代都曾经是古巴革命的支持者,他们的作品也都在古巴出版。
但到了1970年代,他们都先后和卡斯特罗分道扬镳。聂鲁达——他也是中国1950和1960年代的左翼国际友人,作品可以在中国出版——在某次访问了古巴之后,对危地马拉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斯图里亚斯说:“真是不幸,我们愿意用生命去保卫的,是一个我们不能在里面生活的国家。”
从1960年代开始,对古巴革命始终不渝的只有马尔克斯,而卡斯特罗对他也是始终待以上宾。马尔克斯在古巴革命刚胜利时,赶往哈瓦那采访了卡斯特罗,从此和他成了私交。卡斯特罗对他昵称“加博”(Gabo),拨给他一辆奔驰280,在哈瓦那市中心给了他一所带游泳池的房子,里面有四个佣人和一个花匠,还有一条只有极个别接待外宾的宾馆才装的国际电话线。古巴人都知道那是“Gabo的房子”。当马尔克斯来哈瓦那小住时,卡斯特罗经常造访,尤其是1960和1970年代。有时卡斯特罗在下班回家时拐个弯就去看老友,手上常常会提一瓶酒。据说卡斯特罗和马尔克斯无话不谈,甚至倾诉内心的苦闷。
马尔克斯的名作是《百年孤独》。与卡斯特罗的私交以及自己享有的特殊待遇,很可能既让他看到活生生的权力的孤独,又感受到为大人物排解这种孤独的荣耀和满足。他和卡斯特罗的关系就是一种文学和政治的魔幻现实主义纠结。
马尔克斯和卡斯特罗的这种友谊引起了非议。马尔克斯过去的文友帕兹、略萨和富恩特斯在和卡斯特罗决裂后,都批评马尔克斯和卡斯特罗的关系,甚至说他是卡斯特罗的“近臣”。但马尔克斯不以为意。他曾说:“我维持和卡斯特罗的关系,对于拉美来说,远比和他决裂重要得多。”例如,他说自己私下为古巴一些政治犯说情,帮助古巴建立了一些文化设施,保持和外界的来往。
帕迪拉事件得罪国际文学界
马尔克斯和卡斯特罗的关系中,有一件事,使得整个拉美和世界文学界为之侧目。这就是1970年代初古巴诗人帕迪拉事件。帕迪拉少年成名,能用三种语言写作,曾经对革命非常拥护,甚至接受格瓦拉派遣,以古巴革命文化的使者身份,出访西方国家,宣传古巴革命。但他1960年代后半期,渐渐对革命失望,成了对早先那个自己参与制造的革命神话的讽刺者和偶像破坏者,著名的“异议”诗人。他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有时是必要和不可避免的/一个人为了一个民族而牺牲
但从来也不应该/整个民族为了一个人而牺牲。
针对卡斯特罗对知识分子的“和革命结合,就有一切;不参加革命,什么都没有”的名言,帕迪拉写道:
诗人!把他一脚踢出去!/他在这儿什么活都不干/他不参加游戏
他从不激动/从不清楚地表白自己的立场
他的眼睛看不到奇迹/时间都花在挑错上
帕迪拉的冷嘲热讽,引起了拉美和西方舆论的关注。1971年3月,帕迪拉被捕。抓他的安全部门军官说:“你以为你是碰不得的吗?你以为一直骂我们是法西斯,可以太平无事吗?”卡斯特罗在抓了帕迪拉之后发表电视讲话,说这表明在古巴没有人可以享有特权,古巴并不害怕国际反应,这将让古巴看清楚谁是自己真正的朋友。
4月,西方和拉美知识界三十多位著名人物在法国《人道报》上发表给卡斯特罗的公开信,谴责逮捕帕迪拉,要求古巴立刻释放他。在声明上签字的有法国的萨特、波伏娃,意大利的莫拉维亚,拉美的富恩特斯、略萨、帕兹。马尔克斯也在其中。这是古巴革命后第一次遭到这么多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集体拒绝,他们很多人不但访问过古巴,而且用文章热烈赞美过古巴革命。尤其是萨特和波伏娃,在古巴向共产主义直接过渡的最热火朝天的日子里,他们和卡斯特罗、格瓦拉的彻夜长谈,当年曾经引来多少西方文人的钦羡。
不久,古巴方面宣布帕迪拉“低头认罪”,在电视上播放他对自己“罪行”的交代,主要是利用西方媒体反对古巴革命,为自己赢得名声。他的认罪过程被拍成纪录片,报刊全文转载,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那些西方和拉美知识分子马上发表了第二封致卡斯特罗的公开信,说帕迪拉的“认罪”让他们感到愤怒和羞耻,使他们想起了“斯大林主义最肮脏的时代”。但这一次,马尔克斯拒绝在信上签名,还表示上一次他的“签名”实际上没有得到他的同意。西方和拉美很多文人不再认他为友,并称他为卡斯特罗的“近臣”,就是在那次事件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