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帆
吴小如先生谈教育
张一帆
吴老与本文作者张一帆合影
一个寒冷但阳光明媚的冬日午后,92岁高龄的吴小如先生将我唤至家中,语速虽慢,心情却依然透出他性格中特有的急切:“我还是想就两个小例子谈一谈教育的问题……”
吴老自2009年7月罹患脑梗,2011年又在家中摔伤导致股骨骨裂,之后影响吞咽,且不良于行,更不再能提笔作书,幸而目力仍如壮年,至今仍每日手不释卷。作为一位从教70年的教师,教育问题始终是他素日常挂心头之事。
“您说,我记。”我随即掏出纸笔,做好记录准备。
“第一个例子,是关于《诗经·魏风·伐檀》中‘君子’一词的理解。自胡适之先生开始,将其释作反面人物,顾颉刚、刘大白、魏建功等诸《古史辨》派学者以及余冠英先生都因袭此解,新中国成立后,适之先生的学说在大陆被批得体无完肤,耐人寻味的是,他对《伐檀》中‘君子’的阐释非但没被批驳,反而被作为正解,写进了中学语文教材。”
“对,我十几年前在高中语文课本中学到这首诗,课文注释中,‘君子’仍然被引申为‘地主阶级’,不过我听说现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的中学语文教材中已经删去了这一首。”
“其他还有不少版本的语文教材,里面不但有这首诗,而且还是那么解释‘君子’的”,吴老补充道,“我自1938年起在天津师从朱经畬先生学习《诗经》,兼习各家说《诗》专著,1950年又在津沽大学国文系讲授过一年《诗三百篇》,之后又涉猎多方,颇有积累,在1950年代就写过《〈诗三百篇〉臆札》一文,我的观点是:《伐檀》中的‘君子’,不能做反面人物讲,理由有三条:1.《诗三百篇》中所言‘君子’,无一处意含讽刺,《伐檀》也不会因此例外;2.真正为诗人所讽刺的人称代词,是‘尔’,而在‘君子’之前的‘彼’,则往往是用来形容心目中的理想人物;3.最重要的,这首诗是2000多年前的奴隶制社会或由奴隶制向封建制逐步转化之社会中为劳动人民立言所作,诗人不可能超越时代局限,像经历五四时代洗礼的学者一样,能辨识‘君子’(即奴隶主或封建主)的反动阶级本质,否则,就过于拔高,不符合历史唯物主义了。”
“我很赞同您的观点,不过,我觉得您和适之先生等学者的不同解读可作为仁智山水,各家之言并存啊。”我暂停了手中的笔回应吴老。
“你这话本不错,可是,自1950年代始,中学语文教材中,对《伐檀》‘君子’的解释,就只有‘讽刺对象’这一种说法,假如说那时意识形态色彩过于浓厚,那么到了你上中学的1990年代中后期,语文教材仍只提供这一种‘标准答案’,就不太说得过去了。其实,这还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周振甫先生也和我的观点相同。”吴老的思路仍然十分清晰。
“那倒是,假如高考出题考《伐檀》,若有人将‘君子’释为诗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那就会毫无疑问地被判错、扣分,甚至会有人因为少了这几分而影响到被理想的学校录取。”我很快意识到了“标准答案”的直观意义。
吴老进一步说:“我的文章发表后的几十年里,还收录到过各种文集中,而中学语文教材似乎视而不见,依然故我。作为教材,对文学作品的分析,理应可以介绍存在两种解释的,却只提供一种解释,而且不论学术界有什么新的成果看法,始终不做修改,这种唯我独尊且有填鸭灌输之嫌的态度,显然不利于培养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不过,比起另一个例子来,这大概还算不得硬伤。”
吴小如著《诗词札丛》书影
这更引起了我的兴趣:“还有‘硬伤’?您大概是指王荆公诗《泊船瓜洲》吧?我看过您写的文章。据我所知,现在连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的小学五年级(上)语文教材里还是‘春风又绿江南岸’,而且还用来说明古人作诗炼字的严谨程度。”
“对。”吴老接着说:“世人熟悉这首诗,大多因为南宋洪迈《容斋续笔》卷八里的记载,说‘吴中人藏其草’,主要着眼点在于:‘江南岸’之前的动词经过反复修改,最后定为‘绿’字。可是,古籍中‘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写法只见于《容斋续笔》这一处,在传世的王安石诗文集中,无论是最早的宋版《王文公文集》卷七十,还是流行最普遍的根据明嘉靖刻本影印的四部丛刊本《临川先生文集》卷二十九,以及距王安石时代较近的南宋人李壁辑撰的《王荆公诗笺注》卷四十三,所载此诗第三句,都作‘自绿’,没有一个本子是‘又绿’,而李壁笺注本卷四十三《与宝觉宿龙华院三绝》第一首诗末的注文中还说:‘公自注云:某旧有诗: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自绿江南岸,明月何曾(四部丛刊本作‘时’)照我还。’这也就是说,王安石自己从没把‘自绿’记成过‘又绿’。照我个人的看法,这个‘自’是自然而然,甚至自管自的意思,作者本来认为春风明月都应是有情的,可它们偏偏无情,一到春天,和风自管自吹绿了江南的岸草,明月自管自照射出皎洁的光辉,就是不管诗人意欲重返政治舞台、盼归不得的愁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又绿’远不如‘自绿’耐人寻味。”
“我还可以给您提供一个旁证:我曾请学生查过宋诗的电子数据库,有‘自绿’的诗句极多,足见这也是宋人作诗的习用词语。”我补充道。
左起:钮骠、吴小如、黄宗江、刘曾复、王金璐、沈世华、张一帆
吴老继续严肃地说:“无论如何,王安石传世诗文集的版本一律为‘自绿’,而‘又绿’要么是洪迈误记,要么是《容斋续笔》误刊,这是个硬道理,后世因袭‘又绿’,就是硬伤。几十年来,小学语文教材中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影响了几代人,我写了文章发表后,教材也仍然没有做任何改动;《伐檀》的问题在于,对本可有两解的诗句教材却只提供一解,而《泊船瓜洲》的问题在于本只有一个标准答案的,教材上却是另一个(错误的)标准答案,而对待这一个字的讹误,轻则涉及治学态度,重则涉及对待真理的态度,不可小觑。”
听到这里,我发现吴老略显激动,于是试图缓解一下他的情绪,宽慰地说:“现在文史教材的问题俯拾皆是,改不胜改,都是受了大环境的影响,您又何必如此在意这两个小问题呢?”
“这正是我所要强调的:教材准确与否事小,关涉树人育人事大。教书与育人,道德与文章,在古时都是一回事,绝对不可分割;所谓大环境的问题,也并不是自今日始。”说到这里,吴老取过自己的早年书评集《旧时月色》,翻到第159页,指出了《读朱光潜〈谈修养〉》一文中的一段话:
盖自民国建立以来,三十多年中,教育所以不上轨道,固然政治经济多所牵制;主要失败原因,乃在于把作人与读书分成截然两途。学校只是知识贩卖场所,操行一端,学校当局视若无睹,于是学自学,行自行,理论实践始终摆在两条不同路上,各自为政,互不相谋。有些青年,在学校时热情沸腾,意气昂扬;及入社会,不是因寒心而堕落,便是同流合污,随俗浮沉。其所以有些现象,大都在于个人品德方面的修养远远不足。况且个人是团体最小单位,有一个害群之马,便能波及整个机体。故青年人于读书之外,尤须力争上游,在作人方面,痛下功夫。此原是刻不容缓的事。
我翻看了一下此文的写作时间,是“一九四七年二月”,不禁唏嘘不已。吴老接着说:“其实自民国建立的百余年来,政府的教育方针一直都存在着一定的问题,正如我六十多年前所言,关键在于没有把教书和育人统一起来,所以大到未来人才的培养质量不尽如人意影响国家进步发展,中到高校教师只顾争课题、报项目,不顾学术精神、教学质量,小到中小学语文教材有不准确的地方能够延续数十年不做修改,原因都与此有关。”
“您这真是一针见血”,我接着吴老的话说,“近些年来,教育行政部门三令五申,强调‘素质教育’,不提倡‘应试教育’,可是社会风气始终转变得不够彻底,学生仍然片面追求以考试分数为标准的学习成绩,到了进入社会以后,在业务上眼高手低,在人际关系上不善处理,甚至在生活上也缺少情趣和健康的习惯,因为据说有的地方的中小学为了给升学考试的正课让路,连美术、音乐课都取消了,甚至还有因为体育课容易出身体事故,取消了铅球投掷、把跑步训练变为散步的,其实,我认为教育的根本目的就是塑造出具有健全人格和健全体魄的人,有了这二者,学生毕业后从事什么工作都会是好样的。”
吴老听到这里,重重地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这就是我今天找你来谈的目的,你所说的情况证明,我在六十多年前对教育方针的看法并非杞忧。由此我想到了前些年有人说我是‘学术警察’,并不是我不愿意承认,而是事实上我根本不是‘警察’,因为我完全没有执法权:有人触犯了学术规范,我并不能因此罚人家的款,更不能吊销人家的学术‘执照’,最多只能发表我的意见。对其造成的负面影响,无论恶劣程度如何,我都不能予以任何的惩罚和制裁,因为并没有什么法律赋予我这方面的权力,我充其量不过是站在街头义务维护‘交通秩序’的志愿者而已。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这可能是我一生最大之患,不过,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也是我平生最大的乐趣,其实,我的本心非常简单,就 是向往真理,学生出了错,就是老师的责任,不论学生多大年纪,地位多高,我都一定会争取向他们指出,目的不只是学问,关键在于育人;我之所以到现在仍会时常向很多不是我学生的人指谬,并不是为了炫耀我的学问,还是为了正规范、正风气。只要一息尚存,我仍然愿意一直当这个维护学术规范的志愿者,为后辈塑造健全人格而竭尽我之所能……”
辞别吴老归家途中,我不禁想起钱穆先生晚年提到过的“人才原于风俗,而风俗可起于一己之心向”。今天一提到社会风气的各种不正,人们无不痛心疾首,但思之解决办法时,又多以“社会大环境如此,个人无能为力”为托词;而吴小如先生年高体衰,仍有“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一己之心向”,这不正是可以重塑“风俗”的坚实基础吗?教育不仅限于学校,应是个人终身以之的大事,但愿人人都能从我做起,从身边做起,从现在做起。
责任编辑/刘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