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魏志强
GDP在中国从人们对它顶礼膜拜,到今天的万人唾骂,真可谓是个戏剧性的变化。这背后发生了什么
自习近平总书记发表“不能简单以GDP论英雄”的言论以来,社会各界对GDP的声讨之声此起彼伏,以至于在今年的两会上“不要带血的GDP、不要带毒的GDP、不要带霾的GDP!”成了代表们的共同呼声。
曾几何时,在唯GDP论英雄的时候,GDP令多少官员、企业家竞折腰,怎么一夜间GDP就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呢?为什么我们的国民对GDP的态度这么快就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对于这个现象,显然需要理性的探讨和解释。
GDP是英文Gross Domestic Product的缩写,中文叫国内生产总值。它是指在一定时期内(一个季度或一年),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经济中所生产的全部最终产品和劳务的总价值。GDP是20世纪经济学的重大发明,是宏观经济学最为重要的一个指标,也常被公认为衡量国家经济状况的最佳指标。
“仿佛卫星能探知整个大陆的天气情况一般,GDP也可以显示一国的经济全貌。”萨缪尔森在《经济学》一书中形象地比喻说。很多经济学家认为,如果没有像GDP这样的指标显示总体经济状况,宏观经济管理就好像在没有仪表的情况下试图驾驶飞机。正是因为GDP有如此重要的作用,西蒙·库兹涅茨和理查德·斯通才因对创建国民收入核算账户系统做出贡献而获诺奖。
GDP传入中国并被官方认可,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情。改革开放前,我国一直使用工农业总产值来反映社会总产出。工农业总产值仅仅局限于物质生产部门新创造的价值,另外还有重复计算的弊端。国家统计局局长马建堂认为,“有了GDP这个指标,一个社会、一个经济体所创造的新价值,也就是增加值,就能够进行全面计算。”
GDP在中国一经使用,就得到了官员和官方经济学家的偏爱。在“发展是硬道理”、“翻两番”、“奔小康”这些目标和口号的宣传攻势下,GDP走出经济学的象牙塔,日益深入民间,以至于GDP成了公众熟知的流行词。最终官民达成共识,从1980年代开始,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创造GDP的运动。
GDP本应由企业创造,在中国则不同。中国政府把创造GDP看做自己的主要责任,每年给自己下达一个GDP增长率指标,中长期还有五年规划指标、十年倍增计划指标等。指标确定后,政府就用行政权力调动全国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为实现GDP目标而奋斗。为了确保完成任务,政府还把能否实现GDP目标与官员升迁捆绑在一起。GDP等于乌纱帽,为了保住乌纱帽、为了升迁,官员们之间的GDP大战在所难免。于是,一个又一个开发区、高新区、实验区如雨后春笋,迅速遍及全国。官员们关注GDP与企业家关注利润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前者只关注规模,不关注代价而已。因为官员们创造GDP的经济行为,没有资产负债表,更没有利润表来考核。在官员们的努力下,以GDP来核算,一个个万亿元省份诞生,一座座万亿元城市出现。有媒体报道,过去的那些年份,官员升迁的确与GDP相关。
在官员创造GDP的运动中,企业特别是国企也不甘寂寞。《财富》世界500强是按规模排名,这与创造GDP的精神正好一致,于是中国企业像着了魔似的纷纷争取进入。创利润不容易,做规模中国企业有优势。垄断有利于做规模,联合重组、并购也能迅速做大规模,情急之下的中国企业,更不乏这样把企业做大。《财富》世界500强从1995年开始发布,2013年,在不到20年的时间,中国企业已经从最初的3家激增到95家进入榜单。其中内地企业85家,但民营企业只有5家。中国拥有世界500强企业之多名列世界第二,仅次于美国。
经过30年的发展,2010年,中国的GDP终于超过日本,仅次于美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与此同时,制造业总产值超过美国,160年后重返世界第一的宝座。现在,中国的人均GDP也已超过6,000多美元,进入中等发达国家水平。
50年前,中国老一代领导人曾提出“超英赶美”,但未能实现。今天,他们提出的目标,后代人用30年的时间完成了。这真让整个民族感觉无比自豪。
GDP的妙用有点像灵丹圣药,服之即灵,被认为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GDP就这样植入人们心中,久而久之则到了崇拜的地步。
物极必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晓的成语。它告诉我们,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如果你做过了头,都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这个道理在GDP身上应验。
今年2月20日开始,时间长达一周,在京津冀及周边地区发生了大面积的空气污染。据环境保护部副部长吴晓青介绍,此次重污染天气共波及15个省,面积181万平方公里,邢台、石家庄和北京的PM2.5的小时浓度值超过了500微克每立方米,污染程度相当严重。这次严重的雾霾天气,引起了媒体和公众的空前关注。
中国工程院院士钟南山说:“PM2.5可以进入血液,所携带的东西会造成对心脏的损害。”据钟南山介绍,中美合作曾做过烧煤区与不烧煤地区人均寿命的调查,经过20年的统计,结果显示,烧煤的淮河以北,人均寿命比淮河以南的人均寿命低5.52年。
事实上,中国的环境污染不仅仅是空气,土壤和水污染程度也是相当之大。空气、土壤、水是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现在这些基本条件受到严重威胁。
这是什么原因呢?吴晓青说:“这是因为我们国家以重化工为特点的产业发展模式,以煤炭为主的能源消费结构,快速增长的机动车尾气排放和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带来的污染。这些污染物的排放量巨大,超过了环境容量,其结果是造成了严重的空气污染。”
换句话说,就是在追求GDP的同时,也为此付出了环境的代价,而这个代价太大,超过了环境的承受能力,这就叫物极必反。在巨大的压力下,政府现在不得不提出“向污染宣战”。一边要继续“向贫困宣战”,一边又要“向污染宣战”,一个要发展,一个要制约发展,这种相互抵消的目标就这样出现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之中。有人预测,中国的环境污染将会催生一个巨大的环保产业,这个产业无疑会增加GDP总量。这是先污染、后治理的必然结果,同时也反映了现行GDP核算体系的重大缺陷。传统增长方式就是这样为人类的GDP做出了巨大贡献,但对人类本身却造成了极大的伤害。
其实,一味追求GDP的负面影响不止环境问题。目前,中国经济中的结构失衡、产能过剩、金融和债务风险、两极分化等等,以及因权力寻租导致的大量腐败现象,已使中国经济增长的速度不得不降下来。各种问题相互交织,险情一触即发。
一时间,公众开始愤怒地声讨GDP,媒体也推波助澜。GDP顷刻间从灵丹圣药变成了万恶之源。GDP也被戏称为“鸡的屁”,以供公众调侃。
GDP就是一个统计指标,把它当做灵丹圣药,它会有负众望;把它归为万恶之源,它也难以担当。今天中国经济的种种弊端和风险,本来是政府主导的传统经济增长方式造成的,与GDP本身无关,所以,我们需要科学地分析经济中存在的问题,理性地对待GDP。
不过,我们不能因GDP本身无罪,就说GDP是一个完美的指标。GDP作为衡量经济的指标确实有待完善。例如,非市场活动所创造的价值,包括家务中的做饭、洗衣等,就不在GDP的统计范围之内,污染成本也没有考虑。
鉴于GDP指标尚存缺欠,我们应避免让它说明它不能说明的事情。比如,如果你用GDP增长来说明人们生活水平一定都会提高和改善,结果会是你什么都没说明。法国前总统尼古拉·萨科齐在《对我们生活的误测:为什么GDP不等于社会进步》一书的序中说:“我坚信,除非我们改变衡量经济表现的方法,否则我们不会改变自身的行为……我们的衡量方法使我们的论证建立在平均数的基础之上。可是,如果我们继续用平均数进行论证,那么我们就将根据越来越与实际生活脱节的数据打造我们的信念和决定。平均水平的个体是不存在的,而且不平等加剧将使平均数更加远离实际生活经历,因为谈论平均数是一种避免谈论不公平的方法。”
中国的情况似乎验证了萨科齐的话。随着中国GDP的增长,人均GDP也越来越大,但另一个反映两极分化的指标——基尼系数却一直在国际警戒线之上。少数人占有了太多的财富,贫困人口很难改变其状况。2011年,中国将贫困线标准从2010年的1,274元调高至2,300元(2010年不变价)时,全国贫困人口数量由2010年的2,688万人扩大到了1.28亿人,占全国总人口近10%。以2,300元计算,这些贫困人口平均每天只有6.3元。但2011年,我国的GDP总量世界第二,人均GDP也达到了中等发达国家水平。
在GDP人人喊打的声浪中,中国经济学家开始思考如何对待GDP。“我个人认为今年两会中国可以不提GDP增长目标,与其引导外界弱化对量化指标的关注,不如直接取消,反正十二五规划有个五年的中长期经济发展目标。”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研究员王军在今年两会召开前说。
一些官员也介绍说,中国今后会更加关注CPI和就业问题,更加关注经济的合理运行区间,而不是GDP。
但马建堂在接受采访时说:“党的十八大以后,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不能简单以GDP论英雄。我个人认为有两层意思:一是不能唯GDP论,不能搞GDP崇拜;二是要建立科学的指标体系。”应该说马建堂比较准确地理解了中央的意思,不简单以GDP论英雄,并不是否定GDP,而是不能搞GDP崇拜。
据马建堂透露,国家统计局要通过完善GDP核算、增加反映GDP质量的指标、建立反映“五位一体”总格局的指标体系,来完成指标体系的建设工作。目的是综合反映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五位一体”总布局的发展状况。
马建堂说,这是中央、国务院交给他们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