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一个星期前， 八十八岁高寿的外婆安详离世，她的一生极平凡又不普通。

外婆生在江南一个小康的读书人家庭，只有姐妹二人，备受宠爱，加上家学渊源，算少有读过私塾和小学的小家碧玉。少女时代的外婆长得酷似周旋，成为小城闻名的美女，前来求亲者络绎不绝。被群山围绕的小城作为抗战后方，来了许多国民政府的机构和工作者，为政府效力的外公看中了外婆，请人说媒。外婆的父亲起初反对，怕外乡人带走外婆，最后被外公的诚意感动，答应了这门亲事。然而他的担心却在不久后成为现实，成了他终身的遗憾。

1947年，外公受命去了台湾，以为只是短暂工作，就留下外婆在小城带着女儿及刚出生的儿子。一年多后战事紧张，外公汇钱让外婆带孩子们去台湾相聚。兵荒马乱中，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出门不易，外婆想着先带走刚会走路的儿子，回头再接三岁的女儿，却没想到一去就和女儿失散三十多年——母亲就是她七个孩子里那唯一的女儿。

母亲在亲戚抚养下艰难长大。当年的政治环境下，她的家庭背景是一种原罪，我小时候总被教导，如果有人问起外公外婆，就说他们都不在了。改革开放之初，我们一家被批准去香港和台湾过来的外婆外公团聚，我才开始认识我的外公外婆。

外婆初去台湾，百废待兴，生活也不容易，一连再生了五个儿子，靠外公微薄的薪水养家。为了勤俭持家，外婆除了绣花还学会了养鸡鸭，做衣服，勾毛毯……辛劳之余，悔恨女儿失散，遂对菩萨发愿吃素。三十年后找回女儿又吃素还愿祈福，直到她去世，为时六十年。

八年前外公中风，为了方便照顾，母亲把外公外婆接来香港居住。外公病重失忆，全家只记得外婆一人，无论吃饭睡觉还是发脾气，只有外婆可以安慰劝服他。未免外公晚上醒来惊惶，相伴六十年的外婆整夜守着外公，谁也劝不动，真真是执手相看，白头偕老。

经历过流离颠沛，外婆一直爱笑爱美开朗乐观，喜欢红衣服， 爱吃甜食爱喝酒爱打麻将。心灵手巧又闲不住，给家里每个人都织了一条毛毯， 连家里的小狗都有外婆串的彩珠做项链。外婆有大智慧，不爱管闲事，不喜欢麻烦人又总是笑脸相向，在小辈亲戚甚至街坊中人缘极好。

走的那一天，外婆刚从台湾过完年回来不久，早上去运动，然后送台湾带回来的糕点给邻里，午休时无疾而终。这是她一生辛劳付出的福报，她现在和外公在得意天堂相聚，想必很快乐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