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渡

2014-04-18 03:09枝上月
故事家 2014年2期
关键词:断桥小楼

枝上月

北风渐紧,大雪从四面八方气势汹汹地涌入,如同刻骨的思念,填满了瘦瘦小小的孟小楼。孟小楼蹲下去捡颓圮在雪里的孟家旧瓦,冰冷尖锐的瓦片在她心里划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德高望重数十代的历城孟家,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孟小楼愣愣地蹲在地上发呆,忽然一股热气涌了过来,面容粗犷的秦忠将她横腰抱了起来,捂着她冻得发紫的小手不满地瞪她:“都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蹲在雪地里扮雪人!”孟小楼推着他厚厚的大氅乱踢乱咬:“放我下来,你这个粗鲁的土匪!”

秦忠将她抱得更紧,一面指挥着忙着拆孟家旧瓦的工匠们:“手脚都利索点,新太守就快来了。要是爷的宅子没能赛过新太守府,别怪爷把你们的手指脚趾都一齐跺了喂狗!”看着工匠们一个个唯唯诺诺的不敢多言,秦忠满意地勾起嘴角,掀了厚厚的棉帐走进屋去。

浓浓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暖炉正热,烧鸡正香,上好的梅子酒也已温好。一排昔日飞扬跋扈的小妾木头一样站在脚桌边恭谨地向秦忠、孟小楼行礼:“老爷,夫人。”秦忠讨好地看向孟小楼,训练这一群七嘴八舌的女人可费了他不少的力气。孟小楼从他怀里挣开,眼神空洞,嘴唇一抖:“滚。”秦忠立刻向她们使了眼色:“还不快滚!”

一群女人熙熙攘攘地向外走去,面色愠怒却没人敢说半个不字。秦忠甚是满意,回过头,笑容刚刚爬上嘴角,额头便迎上了孟小楼冰冷的指尖:“我说的是你。”秦忠的脸色烧得极红,一腔怒血都涌上了脑子,满桌酒菜被他大力掀翻。他痛饮了炉子上的酒,摔了酒坛,左手狠狠地扼住了孟小楼的喉咙,怒火被压抑在轻颤的声音下:“还要多久……还要多久你才能忘了那个没骨气的逃兵?已经三年了,你还要让我等几个三年?”

孟小楼被他扼得很紧,她剧烈地咳嗽,牙咬得越发紧了:“这一生你都别想得到我。你这个不守信用的土匪!”秦忠两眼冒火,一把将她压在墙上,疯了一样地吻她。孟小楼双手没了禁锢,悄然摸到了桌边的酒坛,她波澜不惊地将手里的酒坛又狠又准地砸在他脑袋上。

秦忠望着一脸漠然的孟小楼,倒下时他的眼神无比戏谑,戏谑着除夕夜从她这里得到的第一份大礼。“开门红”他还没晕,想勾起嘴笑,笑意未深,孟小楼拿着酒坛又慢慢走了过来,秦忠终于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

孟小楼踢了踢秦忠的肚皮,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酒菜的醇香在暖意盎然的屋子里弥漫开来,有种说不出的恶心。屋子还是十多年前的屋子,人的境遇却早已不同。

十五年前,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她遇到了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人——管家的三儿子孟三。

孟家家大业大,免不了多出许多穷亲戚,穷小子孟三随着爹爹投奔孟家的时候,看着爹爹的脸色,六岁的孟小楼就知道这一次自己不用太乖顺,她可以尽情撒野。因为她欺负孟三同以前高官的女儿欺负她一样,娘亲不会对她发火,顶多怪她一句淘气。孟小楼知道这是大人们默许的待客之道。

可孟小楼不知道孟三居然连一点受压迫者的低姿态都没有,还没等孟小楼将虫子放进他的衣领,孟三已经将花盆边的烂泥涂了她满脸。孟小楼咧着嘴呆住了,风从她没了门牙的嘴里灌进去。看着孟三满脸的轻蔑,

孟小楼噘起嘴,她不堪受辱,学着戏文里贞洁的烈妇,一头撞向了桌角。

那一夜,孟小楼娘亲发了大怒,那个温顺的女人拿着马鞭在孟小楼床边狠狠抽着孟三,边抽边流泪:“小楼快醒一醒,娘亲惩罚他给你看!”孟三咬着牙一声不吭,眼睛却瞄向昏迷的孟小楼,她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个瓷娃娃,很乖很美。她若不会说话该多好?孟三恨恨地想。

可惜,孟小楼很快就好了,她疯丫头一般冲到了孟三的账房里,用墨水毁了他一天的工作,然后她耀武扬威地冲他大笑:“孟三,我长大了一定得嫁给你,这样才能使劲地折腾你!”孟三的冷汗浸湿了衣领,他看着她得意扬扬的模样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求你放过我,我不要娶一个没门牙的丑丫头!”孟小楼咧开嘴笑,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容无比灿烂。

十五年后,孟小楼已经有了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她学着当年的样子咧开嘴角,眼泪却止不住地滚了下来。身后重重的喘息声传来,秦忠昏睡在冰冷的地上说着梦话,他磨着牙,恨得发痒:“孟小楼,爷非得收了你这个……”他叹了口气,把“死女人”三个字咽了回去。孟小楼是寻过死的。

历城城破的那日,原本答应帮孟家守城的土匪秦忠忽然临时倒戈,当了义军的头领。孟家人逃往他乡,没有带走被秦忠看中的孟小楼。秦忠看中了历城里太多女子,孟小楼和其他几大家族的闺秀被关在一起等待做妾的命运。孟小楼永远是不安命运的,她穿着血红的嫁衣,对着秦忠清冷一笑,牙齿狠狠向舌头咬去。

一股恐慌渗入孟小楼心头,她心里发酸:孟三,你再不回来,我快要撑不住了!秦忠没有让她失望,他醒来后面容惨淡,烧掉了所有跟孟三有关的东西,甚至烧掉了孟家的旧账房。秦忠捏住孟小楼的下巴她的眼泪漫湿了他的手掌,秦忠眼神愈发阴冷:“你忘不了,我替你忘!”

秦忠不懂一个懦弱的逃兵究竟有什么好,居然会让孟小楼记到现在。历城城破的时候,孟三不在她身边,为她出生入死的是秦忠!秦忠凶险地眯起了眼睛,死死看着孟小楼下了最后通告:“明天,我们圆房!”

烈火里的灰烬被大风吹向四方,旧账房在大火里倒塌,也倒塌了孟小楼珍藏在心底的思念。孟小楼流泪跪在雪地里,终于昏了过去。她不愿意忘掉深沉寡言的孟三,更不愿意忘掉曾经天真欢乐的孟小楼。

秦忠守在孟小楼榻前,脸上的怒色更深了。他招来了孟家从前的下人陈叔,用大刀逼着他的脖子:“你说,那个孟三究竟有什么好?”

陈叔以前带过孟三,他识大体,自然知道该怎么说:“孟三这个人嘴笨又要强,长大后,知道了尊卑,总隔着小姐很远,木头疙瘩一个。他还有一个大毛病,就是做人别扭又霸道,有一次小姐赏下人们自己绣的手帕,他通通抢走了,为此还和长工们打了一架,被打得掉了一颗牙。后来我才知道,小姐之前单独送给他手帕,他推拒了没有拿。”秦忠冷冷一哼:“他倒有自知之明!”endprint

孟三自然是有自知之明,从孟小楼偷偷给他银两的时候起,孟三就知道,他们永远也回不到拌嘴斗狠的小时候。他们都长大了,她是主,他是奴。孟三把银两收在怀里,迎着孟小楼惊讶的目光慢慢跪下给她磕了一个头:“孟三谢小姐赏赐。”

孟小楼变得怒不可遏,每天都去纠缠孟三,像以前一样找碴儿。孟三顺从地受着,不反抗不说话,却在夜深后靠着账房窗子的缝隙,红着眼睛看孟小楼在他门前歇斯底里地饮酒。孟小楼喝醉了就喊着他的名字委屈地大骂:“我哪里对不起你了孟三,你要这样对我?”

孟小楼明明知道原因,却还是要问,她心里苦,可她不知道孟三心里更苦。直到孟小楼被一脸盛怒的父亲拖走,这场闹剧才算了结。

正当战乱,孟老爷利用官职的便利把孟三安排到前线当投石兵。孟小楼跑去历城渡口断桥拦他,那里原本有一座很美的木桥,有一年发大水冲垮了桥,只留下桥身一半,聪明的历城人就将它改作了渡口。一半青天碧水,一半古桥老枝,隔开了两个世界。孟三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衫站在渡口,生离死别淡化了自尊心,他终于对孟小楼笑得灿烂。

孟小楼狠狠地揪着他的手臂:“你一个算账的,怎么会打仗?我要和你一起去!”孟三只轻轻摸了她的额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宠溺的口吻:“小楼,别闹!”后来孟三吻了她的眉毛上了船,再也没有回头。

孟小楼站在空空的渡口断桥边,裹着心的那根藤不断绞紧:“孟三,对我你可曾有分毫的不舍?”长水悠悠,碧野浩瀚,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孟小楼。

战事愈演愈烈,金兵号角撕裂了平静的历城,孟老爷不愿毁了孟家十几代忠贤的好名声,不肯弃城,他只有联合几大家族去求霸占历城山头的草莽秦忠。秦忠好色,点了大家族里貌美的女人愉快地答应了。

孟小楼不幸被选中,孟家一族人没有强迫她,俨然有了玉石俱焚的骨气,他们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小楼,莫被家族所累,孟家的女儿一生都是自由的。”孟小楼没有走,她在秦忠的地盘里安静地穿上嫁衣,等那个草莽得胜归来后娶她,她没有想到在山上看到带领叛兵冲入历城的正是草莽秦忠。

孟老爷一家坐了马车安全逃离,孟小楼松了一口气,摇摇欲坠的身体几乎要从山坡上落下去。她听到一声渺远不真实的呼喊,那是孟三的声音。孟小楼抿唇嘲笑自己的痴心,孟三早就已经走了,走的时候连头都没有回。

呼喊一声比一声清晰真实,孟小楼惊慌地远眺,断桥渡口,染了血的破旧军袍,那个人浑身湿透,露着雪白的牙齿正向山坡跑来。孟三回来了!孟小楼跑得飞快,她拉高了碍事的裙摆,小鹿一样冲下山坡,撞入他怀里。听到孟三闷闷的一哼,她抬起眼:“你受伤了,严不严重?”她将他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渡口。

“孟三,没有船,你怎么回来的?”孟三没有答她,只是看着她笑,那种喜悦从他心底溢出来。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越发绝望,负伤起不了床的时候收到了孟老爷的来信,孟老爷希望他把小楼从秦忠身边带走。孟三加大了饭量,拼命锻炼身体,等伤口结痂的时候就下了河,战场没有闲船,他一路游水而来。

“小楼,我带你离开。”这一句话他憋了那么多年,终于有底气说出口。孟小楼跟水性极好的孟三不同,她不会水,小时候险些呛死,沾了水都要大喊大叫。历城已经被包围,秦忠很快就会回山寨,负了伤的孟三怎么能带一个不会水的笨蛋游走呢?秦忠那么狠毒,孟三被抓到了还会有活路吗?

孟小楼压抑着心里的难过,又听到孟三说:“小楼,我是诚心想娶你的,在这乱世,只要有我孟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到你。”孟小楼两手发颤,想紧紧地抱住他,却最终扬起了手,打在了孟三脸上:“你给我滚!谁稀罕你的腌菜馊饭,别再妄想我会嫁给你!”孟三咬了牙:“你真心这样想?”孟小楼默然不语,只抬起腿猛地把孟三踹回河里,嘴唇轻抿:“快滚!”

孟三深深看了她一眼,眼里的怒气几乎要把孟小楼燃烧:“孟小楼,你给我等着!”西风正盛,孟三鱼一样游开了。孟小楼留在历城,为了孟三的一句气话,拼死等了三年。

“这世上怕是没有人比她更傻。”陈叔断断续续说完了孟小楼的过往,秦忠的脸色更加深沉,他叹了一口气:“下去吧!”陈叔告退时顿了脚步:“老爷,新来的太守已经到了,是个年近五旬的老头子,他下了请帖,请老爷夫人去拜见。”

秦忠接过了请帖,眸光阴冷,莫轻寒三个大字在他手心里缓缓撕裂。

除夕过后,街道两旁的雪堆里洒满了鞭炮剩下的红纸,空剩一纸惨淡的寂寞。孟小楼放下了马车的车帘,木然坐好,秦忠从背后拥着她,大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温暖闯入皮肉,却进不了她的心。

太守府,比以往更加气派。新盖的楼台飞檐如钩,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小楼”使孟小楼的心蓦然一抖,这是孟三的字。

她急冲冲推开了屋门,看到了一脸错愕的老太守莫轻寒。太守身旁站着年方二八的娇妻,他深深地看着孟小楼,眼神复杂。孟小楼不管不顾地抓住莫轻寒的袖子,急急地问给他新楼题字的那个人的下落。

莫轻寒打起了太极:“姑娘既然已经嫁人了,何必记挂别的男子?”孟小楼不依不饶,莫轻寒却只淡淡说:“老夫答应过那位军中故人,若有幸见了姑娘替他问一句话,姑娘后不后悔当年的选择?”孟小楼抿唇,好似沉浸在回忆里:“不悔。”

莫轻寒嘲弄地笑:“那位故人,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么会?孟小楼怔然地指着外面的牌匾,若孟三死了,字是哪里来的?老太守轻描淡写:“那不过是老夫从他练字的纸里捡来的,看着好就做了牌匾。”

孟小楼的心好似沉到了水底。那场宴席相谈甚欢,太守夫人长袖善舞很会聊天,连一贯厌恶官场的秦忠也大笑起来。孟小楼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木然地吃完了宴席,木然地上了马车,然后木然地被秦忠抱着上了雕花的大床。

那一晚,秦忠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孟小楼。

莫轻寒的老奸巨猾超过秦忠的想象。他以维护历城安定的借口流放了秦忠的土匪兵,又借洪灾多发的名义向大家族征税。endprint

拿钱出力秦忠不心疼,可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眼看着就要被流放到蛮荒之地,这简直是在他心上插刀子。土匪重义,弟兄们打算揭竿而起,却被秦忠用迷药迷得四肢无力。迎着怒火熊熊的弟兄,他的眼垂得很低:“我打不动了,我不能让我的女人跟着我去过刀上舔血的日子。”他将积蓄分散给弟兄们,在一片骂声里出了大门,紧紧抱住了坐在门外的孟小楼,不发一言。

孟小楼试图去推开他,却摸到了秦忠湿润的眼。她的手一怔,改而环紧了他的肩,拍着他的背轻轻地哄:“一切都会过去。”

太守莫轻寒看着金碧辉煌的孟府,眼里的寒意成冰。等到秦忠的土匪兵被消灭殆尽的时候,空壳一样的孟府便很快被莫轻寒一举拿下。

秦忠被莫轻寒关进太守府的大牢,而孟小楼则被抓进太守府做了洗脚的婢女。端洗脚水进门的时候,她分明从莫轻寒眼里看到了恨意。莫轻寒眼带嘲弄,对着她抬起了脚:“我以为你不是个嫌贫爱富的女人,没想到会看上秦忠那样的草莽。”孟小楼乖顺地替他脱靴,沉默不语。莫轻寒下了猛料:“想不想知道孟三是怎么死的?”

孟小楼抬起头,眼里已蓄满泪水:“别告诉我这些,我不想知道。”她宁愿相信孟三还活在这世上,只是恨透了她不愿来见她。莫轻寒冷笑:“你果然无情无义。”

温热的水汽在孟小楼眼里氤氲了湿意。她看着莫轻寒的脚,嘴唇轻颤,那样细腻的皮肉怎会是一个五旬的老人?她诧异地看着莫轻寒皱纹横生的脸,压抑了心里的激动和兴奋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到底是谁?”莫轻寒盯着她满脸的兴奋想要看出虚假的端倪,她的表情就像一把刀,挖空他心底积蓄多年的恨。孟小楼见他不动,很快扒开了他的衣领,见到了孟三脖子下的红痣。她的手愈发缓慢,仔细地摸莫轻寒的下巴,下巴之下有一道巨大白勺刀疤,险些伤到喉咙。孟小楼轻轻触碰企图把人皮面具摘下,却怎样都拿不下来。她带着哭腔喃喃:“怎么会这样?”

那片人皮面具已经粘得太久,长在了脸上,再也拿不下来。年少的太守夫人袅袅娜娜走来,拉住了莫轻寒,细细吹他下巴处留下的伤口。末了,她用冷静戏谑的眼光看着孟小楼:“他比你更想拿掉这层皮,曾不惜用刀去割,险些丧命。好在我不是你,无论他是穷小子,还是现在的模样,我都不嫌弃。”

一股酸涩的苦楚迅速填满莫轻寒,三年前他游水昏迷遇到了抛尸的莫夫人,莫夫人见他身形与死去的莫老爷很像,就救了他把他留在身边充当莫老爷的替身。黄金百两,换他三年时间。他曾以为那日孟小楼只是担心他的安危才不和他走,他以为她会痴心地等着自己。可三年后,他变成带着树皮脸的怪物,孟小楼却在秦忠的怀里娇喘微微,她甚至不愿意知道孟三的死因。

莫轻寒的手攥得更紧。他一把抱起了夫人,带入了内堂,只留给孟小楼带着冷意的两个字:“铺床!”

血气上涌,淡淡的腥甜在孟小楼的口腔里弥漫。她扶着床沿,剧烈呕吐起来,血液滴入冷透的水,渗出几朵凄艳的玫瑰。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孟三疏远了孟小楼,孟小楼倚在孟三门口。只是这时候孟小楼做着婢女的本分,不会再痛苦饮酒,莫轻寒也绝不会红着眼眶守在窗后。往事太沉重,爱难再开口。

莫轻寒过得并不快乐,孟小楼时常会看到他皱起眉毛看着公文叹气,他对莫夫人也时常冷着一张脸。唯一让他感到快活的事情,就是吃完饭去孟府的旧宅散步。

莫轻寒公务繁忙,他走得很急,黑色的树荫打在他侧脸上,显得冷漠又诡异。孟小楼亦步亦趋在后面跟着,她看到莫轻寒推开宅门,站在被大火焚毁的账房外露出苦涩的笑。他蹲下去抚摸脚下的土地,孟小楼曾哭闹着醉倒在那里。

酸涩和无力感涌上孟小楼的心头,她从背后拥住莫轻寒,言辞温婉:“孟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莫轻寒回过头,波动的情绪隐藏在戏谑的笑容里:“想靠这些回忆来换什么?秦忠的命还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孟小楼不知自己有孕,心里有微微的愕然,可她还是笑得灿烂:“我的确是有求于你。”

冷意钻入了莫轻寒心底,他攥紧了拳头,却听孟小楼清淡的声音响起:“纳我做妾吧,我真没用,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想要嫁给你。”莫轻寒冷笑:“带着秦忠的孩子嫁给我?孟小楼你越发可笑了!”孟小楼惨淡一笑,手掌狠狠向小腹劈去,她疼得痉挛,昏沉着晕倒在地上。孩子最终是保住了。

等孟小楼再次醒来,世界仿佛换了一个模样。莫轻寒跪在她床前,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吻着她的手,言语哽咽而愧疚:“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拼死等过我三年,如果酒宴那日我不说孟三死了,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有这个孩子?”

孟小楼嘴角露出苦笑,她知道定是守在孟宅的陈叔又多嘴了。她缓缓拉过莫轻寒的手放在自己脸侧幸福地叹了口气:“都不重要了。”千帆过尽,她终于等到了属于她的那只船。

莫轻寒终日守在孟小楼身边,为她张罗嫁衣。那曾是他小时候偷偷许下的愿望,长大以后,他要给孟小楼做全城最美的嫁衣。莫夫人在莫轻寒从未有过的欢喜里感觉到了危险,她偷偷潜进了太守大牢,放走了长满胡楂的秦忠。

秦忠部下全无,原本消沉的斗志在听到孟小楼怀孕的消息后迅猛地燃烧起来,他好像一下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叱咤历城的草莽。

莫轻寒仔细为孟小楼系上红色发带,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新娘。红色的幕帐在敞开的大殿里摇曳,闪出一身雪白的身影。

莫夫人没等到秦忠的援手,她怒不可遏地拔了剑缓缓走来,莫轻寒觉得好笑:“你曾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如今硬要留同一张脸在自己身边,不觉得可怕吗?”莫夫人神情有些恍惚,用剑抵着孟小楼,拉住了莫轻寒向门外走:“相公,我带你回家。”

这时城门响起号角,大批的兵马正如蝗虫一样冲进历城。秦忠并没有按照莫夫人的预料去集结旧部,他绕到更远的皇城,直接告了孟三偷梁换柱的御状。

苦涩的叹气声起,莫夫人拉住莫轻寒,用剑抵着孟小楼逃走。她知道,秦忠要的只有孟小楼。断桥渡口依旧是往日的景色,只平添了烟雨清愁。

长水悠悠,渡口依旧没有一条船。孟小楼靠在莫轻寒怀里,心境比任何时候都坦然:“孟三,这一次我和你一起走。”莫轻寒温柔地握紧了她的手:“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莫夫人手里的长剑“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她在这样的柔情蜜意里逐渐醒悟过来,她留在身边的那个人,再也不是曾经的相公。endprint

那个深沉老练的官员永远也不会和她共赴生死,他送她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会把她当作宝物送给别人。她亲手毁了他,却留下一张相同的脸在自己身边。孟三扮的莫轻寒虽不再送她礼物,却可以寸步不离地守她身边,她很幸福,以为这就是爱了。可今天才明白,她爱的不是孟三,而是死掉的莫轻寒。

杂乱的马蹄声愈加近了,断桥渡口边的三个人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坦然。

烈火照大旗,秦忠在汹汹兵马里恢复了土匪本色,站在剑拔弩张的军队前。

秦忠盯着孟小楼和莫轻寒紧紧相牵的双手,语气诚恳:“孟小楼,我秦忠拿脑袋保证不会伤到莫轻寒的性命,只要你慢慢走过来。”孟小楼淡淡一笑:“我信你,可我已经等他等得太久,再也不愿和他分别。”

她的笑容让秦忠恍惚,他越走越近。跪在地上的莫夫人猛地跃了起来,长剑一挑逼近秦忠的喉咙,她如愿以偿制住了秦忠,声音有些满足:“叫你的兵放他们走,我才是凶手。”

苦涩溢进秦忠心头,他的土匪兵早已被他亲手逼走,这些兵又怎么会管他的死活?他们要的只有赏金和功名。如果玉石俱焚,秦忠不敢再想,千钧一发之际,他横身挡在他们面前,用背挡住了拉满的弓箭,用唇语示意孟小楼:“快走!”

莫轻寒环住孟小楼的腰,声音温柔:“别怕,数到三,我们就一起跳下去,水并不急,兴许还有活路。”孟小楼重重点头,拉紧了莫轻寒的手。“一、二……”话音未落,她猛地被莫轻寒抛向了岸,莫轻寒甩开她跳入河里,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

烟雨断桥,雨一样的箭刺向水底,河水里荡开一丝血迹,流着血的痕迹在河里荡得很远,到了箭雨追不到的地方。满脸怔然的莫夫人顷刻间被来兵压在了剑阵之下。

长水悠悠,碧野浩瀚,孟小楼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场景,那一次她气走了孟三,在渡口哭了一整夜。如今她的眼泪已经被岁月沥干,她平静安然地倚着断桥,汹涌喷薄的情感化作了坚贞的信念,她知道自己会一直等,等到孟三回来。

大案初破凶手被捕,河水里没有打捞到孟三的尸体,可懂水的人都说孟三活不了,定是喂了水里的大鱼。

秦忠带着孟小楼又回到了孟宅。这一次秦忠变得比以前更加暴躁>中动,他把孟小楼关在宅子里,闭塞了外界所有消息。他捏着她的手,愈发自责:“我就是以前太心软,才没能让你忘掉他,现在无论你以死相逼,还是怎样,我都不会再心软,你要死,我和孩子都陪着你!”

孟小楼出乎意料地乖顺,她很听话地进补。几月后,她产下了一个可爱的男婴,取了一个跟孟三毫无关联的名字:“南珏。”

秦忠妻儿在侧,坐拥田宅,他以为此生可以永远像这样平淡安然,直到有一天黄昏,孟小楼要出门散步。秦忠欣然应允,他陪着她,看着她踩着少女才有的脚步,裙角在奔跑里飞扬,她一路奔向历城外的断桥渡。

秦忠捏碎了手里把玩的玉核桃。这一次秦忠再也阻止不了孟小楼,她每天黄昏都会找各种借口出府,然后直奔渡口。秦忠就在断桥边等她,看着她的身影被夕阳拉着由欢喜到落寞,一等就是十年,就连断桥渡也变得斑驳不堪。

那日历城下了一场大雨,闪电大作,秦忠拉着孟小楼的手:“今天就不要去了,我替你去断桥等好不好?”孟小楼摸着南珏的脑袋,轻轻地说好。秦忠心中酸涩不堪,他在酒馆里喝得烂醉,看见管家抱着大哭的南珏从雨里跑来,南珏摇着秦忠的衣袖撒娇:“爹!娘好凶,她又去渡口了!”秦忠猛地站起来,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推开杂乱的酒桌踉跄地冲向渡口。

断桥渡在狂风骤雨里塌陷,木板被水冲得倾斜,已经走不了人。烂醉的秦忠被管家死死地摁在岸边不能前行,他看着瘦瘦小小的孟小楼靠在摇摇晃晃的渡头,远远朝自己和南珏挥手:“我看见他了!”

她欢快地叫着,声音逐渐淹没在汹涌的河水里。雨过天晴后,岸边只剩一架散乱的断桥。

尾声

十年又十年,不知过了几个十年。

一个苍老的男人背负着行李走过历城的断桥渡,他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囚服,看着断桥边长满青草的衣冠冢沉默不语。

白衣的少年在坟头烧纸,老人开口,依旧是浓浓的乡音:“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没有抬眼,只闷闷地答:“秦南珏。”

“很好听的名字。”老人留下一句话,转身走远。

秦南珏,情难绝。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世上有没有一种爱,明知是苦却又甘之如饴?

少年听着老人苦涩的叨念,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抬起头。在他惊愕的目光里,老人走上了支离破碎的断桥渡,连同腐朽的木板一同沉入水底。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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