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辛弃疾《贺新郎》词的传播与接受

钱锡生，雷 雯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论辛弃疾《贺新郎》词的传播与接受

钱锡生，雷 雯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南宋辛弃疾《贺新郎》词多为组词，以情感的复合性、结构的跳跃性、用典的丰富性形成了独树一帜的艺术典范，在其生前身后都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其同代唱和与异代追和之作数量很多，呈现出与辛词相近的艺术风貌，成为词坛一种风行的创作现象。通过考察辛弃疾《贺新郎》词的特点及历代传播与接受情况，以期更深入地了解和研究稼轩词在词史上的重要影响和地位。

辛弃疾；《贺新郎》；传播；接受

《贺新郎》是南宋词人辛弃疾最喜欢的词牌之一，他创作的《贺新郎》词有23首之多，有的以苍凉笔触表达其愤懑不平之气，有的以雄浑之语表达其悲壮激烈之情，亦不乏寄情山水、志在丘壑的借景抒情之作。特别是其同韵组词和谋篇布局的定法形成了辛弃疾《贺新郎》词的独特风格，引得人们在其生前身后和韵、仿作、化用、评论不断，蔚为壮观。辛弃疾《贺新郎》词有什么独特的艺术奥秘？为什么会引来那么多人的瞩目？本文将对这一现象略作分析。

一、宋代《贺新郎》词风格从“柔”到“刚”的流变

《贺新郎》这个词牌名，始创于苏轼。龙榆生在《唐宋词格律》中云此调“又名《金缕曲》、《乳燕飞》、《貂裘换酒》。传作以《东坡乐府》所收为最早，惟句豆平仄，与诸家颇多不合。因以《稼轩长短句》为准。一百十六字，前后片各六仄韵。大抵用入声部韵者较激壮，用上、去声部韵者较凄郁，贵能各适物宜耳”。[1](P144)从中可见，一是这一词牌别名较多，多来自名人词作；二是风格多样，和其声韵相关，有的沉郁凄凉，有的悲壮激烈。

苏轼《贺新郎》词抒写的是婉约细腻的闺阁幽思。上阕讲述了华屋中的女子，在“桐阴转午，晚凉新浴”之际，期待心上人归来，睡梦中却被风吹竹叶所惊醒，表现其幽怨与寂寥之情；下阕描写该女子从自然界的季节变换联想到自己容颜老去的无奈与惆怅，婉转细腻之中含有无限凄艳伤感之情。全词代写女子之际遇心情，发之以哀怨，似有用香草美人寄托君国之思之意，与后世被人们称许的东坡词风大相径庭。

此后叶梦得所作《贺新郎》词也从闺阁女子着手，描写“乘鸾女”在“睡起流莺语。掩青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的环境下，“吹尽残花无人见”、“惊旧恨，遽如许”的哀怨之情，极尽轻柔婉媚之致。词中描写闺中女子“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将其等候归人的柔肠寸断之情，表现得曲折动人。可见《贺新郎》这一词牌早期的创作风格是比较传统的婉约之作，更多用于代言女性之生活情状，表达其感时伤怀的愁绪。

而南北宋之交的周紫芝的《贺新郎》词，则第一次打破了苏轼、叶梦得的柔婉一路，以之吟咏怀抱，抒发自己壮志难酬、归隐田园的身世感慨，情真意切。他以“白首归何晚。笑一椽、天教负与，楚江南岸”的慨叹贯注全篇，把自己的怨愤之情付诸笔端，使原本咏叹美人闺阁情怀、离愁别恨的哀婉之词奏出了新声。

到了南宋初年的张元干更是将《贺新郎》词引向了豪放一路。张元干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词人，曾被抗金名将李纲辟为属官，其词雄浑有豪气。他所作的《贺新郎》二首，将周紫芝词中的疏宕之气化为境界壮阔的英雄之语，意境尤为开阔，如《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既深含家国之痛，更有黍离之悲。

张元干之后，《贺新郎》词逐渐为广大填词者所认可，创作数量开始增加，南宋时除了辛弃疾大量创作此词外，刘克庄此调之作有42首，刘辰翁有27首。词中咏叹的内容也变得更丰富多样，既有写实咏史之厚重，又有自叙身世之慷慨，也有一些劝酒祝寿应酬之作。随着创作量的增加，此调也更通俗流行，为大众所广泛接受。

二、辛弃疾《贺新郎》词“独树一帜”的创作范式

《贺新郎》词篇幅较长，不比小令需要节省笔墨，用笔只能精省。116字的篇幅，使其可容纳的内容更多。稼轩的23首《贺新郎》词，以赋体铺排繁复的表现手法，将身世之感、家国之感、历史感悟、自然体察等多种内容加入其中，同时运用正反对比、虚实对衬、古今对照等多种手法，盘转起伏，运气蓄势，寓情于景，寓志于典。邓廷桢以为稼轩《金缕曲》中“听我三章约”、“甚矣吾衰矣”等词“不免一意迅驰，专用骄兵”，[2](P2528)实际上这种如野马脱缰一般无所束缚的铺排赋法，是缘于其内容的丰富而呈现的特征，这正是辛氏《贺新郎》词的可贵之处，也是其词得以广泛传播的内在动因。其主要特色是：

第一，情感的复合性。稼轩内心充满激情，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中云其：“英雄感怆，有在常情之外。”[3](P201)表现在《贺新郎》词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生感慨，既有功业无成、事业不遂的郁愤，又有孤独无偶、知音难觅的悲凉，也有借酒浇愁、寻求解脱的回避，更有寄情山水、志在丘壑的恬淡。他往往将悲与喜、正与反、大与小等互相对立的情绪合在一起说，构成一个特殊的矛盾统一体。如其《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一阕。既有“甚矣吾衰矣。恨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的悲叹，也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欣喜；既有对“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的陶渊明正面的推崇，又有对“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的名利之徒尖锐的批判；既有“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之时空容量之大，又有“知我者，二三子”之人间知己的数量之少。全词哀乐无端，将多种情绪统摄在一起，通过对比反衬，表现其强烈的内在情绪和心志。

第二，结构的跳跃性。与前一特点相关，稼轩词在《贺新郎》词谋篇布局上，往往跳跃动荡、开合无端。范开在《稼轩词序》中云：“其词之为体，如张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又如春云浮空，卷舒起灭，随所变态，无非可观。”[4](P199)这虽是从总体而论，但也非常吻合稼轩此调之作的特点。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其《贺新郎》词云：“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5](P21)其词大多以首句领起，再逐层展开。首句为单句，往往直抒胸臆、意味深长，有总领全篇之力。首句以下，或即景抒情，或伤今感旧，有较大的空间容量和弹性，往往能放能收、神行无碍，极刚柔动静之变和起伏跌宕之势。句法多变，长短相错，多用问句，使其词有顿挫跳跃之感。结尾往往比较决绝，结得刚烈，将词情推向高潮。

第三，用典的丰富性。稼轩擅长使用历史典故来寄寓心志、批评现实，其用典往往纵心所欲而又彼此关照，不露痕迹。以《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为例，连用了王昭君弹奏琵琶曲、庄姜送戴妫、李陵辞苏武、荆轲别易水等四个典故，逐一叙述，将其中共同因素“别离”暗含其中，打破前人分上下两片成规，而一意贯之，却又通过用典时空的不同形成层次感和情节感，丰富了词的内涵和意义。又如其《贺新郎》“濮上看垂钓”一阕，此词是一首题画词，题严和之濮上、濠梁、齐泽、严濑四画，作者善用典故，上片写庄子和严子陵的事迹，下片写严君平的事迹，巧妙地对严氏家族的历史名人作出积极评价，以褒扬严和之“好古博雅”，与“巢由同调”之高风亮节。

稼轩《贺新郎》这种独树一帜的风格特点，正是被后世誉为“稼轩风”的一个缩影。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些相对比较稳定的特点，使后人看到了《贺新郎》创作其实是有法可依的，清人周济就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提到“稼轩则沈著痛快，有辙可循”，[6](P1644)虽不是专指此调，却也说明稼轩词并不是一座迷宫。这在一定程度上为后世研究辛氏《贺新郎》、和韵和模仿此调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辛弃疾还常尝试以《贺新郎》词同韵数阕，使之既同中有异又一脉相承，表现其更丰富的内容和独特的风格，这尤其为后世所推崇，在后世和作颇多。他这样的《贺新郎》组词有五组之多，如淳熙十六年(1189)与陈亮、杜斿唱和的《贺新郎》三阕：“把酒长亭说”、“老大犹堪说”、“细把君诗说”，出语雄豪，有英雄之气；绍熙三年(1192)作于福州的《贺新郎》“翠浪吞平野”、“觅句如东野”、“碧海成桑野”三阕，以自然风光作为描写的主体，清新恬淡。这些组词的创作实际上使《贺新郎》这一词调渐渐形成了固定的韵格，后世和作更多选择这些组词的固定韵脚而和，这也使稼轩《贺新郎》词通过和韵得到更广泛的传播。

三、辛弃疾《贺新郎》词的“他和”与“自和”

稼轩词在其生前就赢得了广泛的声名，朱熹在《答辛幼安启》中云：“经纶事业，有股肱王室之心；游戏文章，亦脍炙士林之口。”[7](P12)楼钥在《回赵昌甫监岳蕃启》中云：“惟上饶夙名于佳郡，而南渡犹多于寓公。东莱文清之重名，典刑斯在；南涧稼轩之妙语，酬唱相从。”[8](P29)可见在稼轩生前，他就被很多人所推赏，其词也得以广泛地传唱。

稼轩之所以在当时的词坛有广泛影响力，除了其爱国热情、人格魅力之外，与其大量创作和韵词有密切关系。他与很多文人骚客进行诗词唱和，既有思想方面的沟通，更有艺术方面的切磋。《稼轩词》中的和韵词约占其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大部分是“他和”，也有小部分“自和”。在其23首《贺新郎》词中，明确指出与其他人往来的词作就有16首，这些作品作为人际交往中传情达意的载体，本身就具有易于传播的特性。

淳熙十五年(1188)，陈亮从浙江东阳来到江西信州，与闲居带湖的稼轩一同游于鹅湖。他们日夜畅谈，话别后意犹未尽，稼轩几欲追随，未得，便以词《贺新郎》“把酒长亭说”相寄。陈亮正好也写信来索词，收到此词即以相同韵脚与稼轩唱和，这些唱和词将此调悲愤之情推向极致，成为南宋词坛的一段佳话。他们俩人有共同的人生志向，同是失路英雄，又面临相似的人生困境，自然心有戚戚。在稼轩词中，既有渴望恢复故土、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更有令人荡气回肠的知己之情。故清人梨庄云：“辛稼轩当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父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故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词。”[9](P92)陈亮的《贺新郎》和词也驰骋豪气，虽沉郁不足，但锋芒毕露。刘熙载在《词概》中云：“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10](P3694)他们在一唱一和的往来中吐露心声，肝胆相照，显然更容易打动人心，也更容易被广泛传唱。

应朋友之索的《贺新郎》词还有“濮上看垂钓”一阕，那是应严和之“属余赋词”而作。稼轩与朋友们之间的这种唱和甚多，有时以词代书，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如张镃就有《贺新郎》“次辛稼轩韵寄呈”之作，那是唱和辛的《贺新郎》“曾与东山约”组词。张在《汉宫春》的小序中写道：“稼轩帅浙东，作秋风亭成，以长短句寄余。欲和久之，偶霜晴小楼登眺，因次来韵，代书奉酬。”

除了他和，稼轩还有自和之作，如他在创作《贺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有怀赵丞相经始”之后，还有“和前韵”、“又和”两首之作。在《贺新郎》“题傅岩叟悠然阁”后，有“用前韵再赋”。在《贺新郎》“题傅君用山园”后，又有“用韵题赵晋臣敷文积翠岩，余谓当筑陂于其前”、“韩仲止判院山中见访，席上用前韵”两首之作。在《贺新郎》“甚矣吾衰矣”后，有“再用前韵”之作。这些词都为组词，数阕同韵，为意犹未尽之作。

辛氏《贺新郎》词序中有“用前韵送杜叔高”、“和徐斯远下第谢诸公载酒相访韵”、“题赵兼善龙图东山园小鲁亭”、“和吴明可给事安抚”等送别、互访、题咏之语，这些都不光是稼轩自我抒怀的作品，而有鲜明的人际交往的创作目的，有了友人的参与，更加易于传唱。

同时，作为燕享之乐的唐宋词更多地是在歌筵酒席上创作和传播。辛弃疾的不少词作也是在酒席上即兴创作的，在词序中明确表明即席创作的有七、八十首之多，《贺新郎》词也不例外。岳珂在《桯史》中记载：

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至此，辄拊髀自笑，顾问坐客何如，皆叹誉如出一口。[11](P38)

稼轩每每于席上自咏得意之作，聆听之人亦多文人骚客，所以这些词借助宴席传唱能够得到快速传播，这为《贺新郎》词提供了有利的传播环境。

大量唱和作品本身所具有的易于快速流传的特点，稼轩自己在各种酒筵歌席上的自我吟唱，加上稼轩在世时，门人范开就已经为其编订的《稼轩词》，都使其《贺新郎》词在他生前就已经享有广泛的盛名，在人际交往传播中传唱甚广，这为同时及后世词人和韵、仿作、化用其《贺新郎》词奏响了先声。

四、后世词人对辛弃疾《贺新郎》词的唱和与接受

稼轩与同时文人之间的唱和，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也不无一些社交应酬的因素。而后世文人对辛弃疾《贺新郎》的和韵，则更多是一种词人的自觉的接受行为，是对辛氏《贺新郎》词的由衷喜爱、接受与认可。根据刘尊明、王兆鹏《唐宋词统计学》的统计：“稼轩词被历代词人次韵最多的是《贺新郎》一调，共有47人(50人次)写出了85首次韵词，远远超出其他被次韵的词调。”[12](P369)这一统计到《全清词·顺康卷》及补编为止，尚不完整。这些和作与原作同中有异，变幻无穷，却依稀能看到稼轩的用语和风格。

以《贺新郎》“老去那堪说”为代表的组词，也就是稼轩与陈亮往来唱和的这组作品，和者尤多。刘尊明、王兆鹏《唐宋词的定量分析》中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稼轩《贺新郎》与陈亮唱和之词，即‘把酒长亭说’一首，历代词人的次韵之作竟多达到51首，实在值得深思与探讨。”[12](P371)历代词人之所以特别喜欢唱和此词，首先是与其中所表达的百折不挠的坚定信念有一定的关系。在南宋时就有刘学箕和词三首，表达了词人对稼轩的敬仰之情。刘学箕比辛弃疾生活的时代稍晚，他在其《贺新郎》词序中写道：“近闻北虏衰乱，诸公未有劝上修饬内治以待外攘者。书生感愤不能已，用辛稼轩金缕词韵述怀。此词盖鹭鸶林寄陈同甫者，韵险甚。稼轩自和凡三篇，语意俱到。捧心效颦，辄不自揆，同志毋以其迂而废其言。”[13](P2434)可见刘学箕对稼轩人品、志向和创作都钦佩不已。赵必愿在为刘学箕《方士闲居士小稿》序中提到，从刘学箕《和辛稼轩金缕词》“国耻家仇何年报？中夜闻鸡狂起舞”中，“固知居士之立志，即忠显少傅忠肃之志”。[14](P84)南宋末年刘辰翁也有《金缕曲》“送五峰归九江”的“世事如何说”的和韵之作，也是一首感时之作。到了明清时期，唱和此词的数量大增，虽然时代变幻，他们的和词却能够承袭稼轩有感于家国危亡的悲怆之气，风格豪放沉郁。如陈维崧的《贺新郎》“冬夜不寐写怀，用稼轩同父倡和韵”：

已矣何须说！笑乐安、彦升儿子，寒天衣葛。百结千丝穿已破，磨尽炎风腊雪。看种种、是余发。半世琵琶知者少，枉教人、斜抱胸前月。羞再挟，王门瑟。 黄皮裤褶军装别。出萧关、边笳夜起，黄云四合。直向李陵台畔望，多少如霜战骨。陇头水、力助人愁绝。此意尽豪那易遂？学龙吟、屈煞床头铁。风正吼，烛花裂。[15](P1539)

陈维崧作为清初“稼轩风”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有着与稼轩相似的家国之痛和愤恨之情。上词是陈维崧冬夜不寐而意绪难平之作，抒写怀抱，其中首句“已矣何须说”，乍起之处便有无限怅恨，借描写冬夜而发，倾诉自己无人赏识的不遇之悲，意境描写粗犷雄浑，着意于大漠关外，胡笳声声，而现实却只是对着烛花的一场想象，填不平的是理想与现实的鸿沟，只剩下自己一腔豪情难遂的失落。无论是失路英雄的悲怆情感，词中构筑的战场雄浑场景，抑或是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表达方式，都与稼轩《贺新郎》词有异曲同工之妙。清代中后期，张惠言也三和此词，且标明是“感时用稼轩韵”。其次，与稼轩词中表现的人生知己之感有关，后世词人借唱和此词表现对友情的格外珍惜和志同道合之感。如陈维崧另有《贺新郎》“用辛稼轩陈同甫倡和原韵，送王正子之襄阳，明春归广陵，并嘱其一示何生龙若”一首，此词写与朋友的惜别之情：“才逢燕市还分别。怅平生无多知己，几番离合？”叙离合之情的还有吴绮的和词《贺新郎》“送邓孝威用辛稼轩赠陈同甫韵”：“朝来画桨还催别。笑年来暮云春树，几番离合？”王鹏运的和词也是借此表达与朋友之间的手足之情：“暂时携手还轻别。望江湖风尘澒洞，星萍离合。一度相逢一回老，冷语凄然砭骨，且莫对寒檠愁绝。”

而《贺新郎》“甚矣吾衰矣”的组词则是以归隐的无奈和苍凉之感，吸引了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的词人，他们像稼轩一样以追慕陶渊明为共同志趣，劝慰自己把灵魂交与自然山水。南宋后期，刘将孙曾有《贺新郎》“用稼轩韵作”的和词，其中写道“吾老无能矣。叹人生、得开口笑，一年闲几……我本渔樵孟诸野”，表现其对人生的老去之悲。清初彭孙遹的和词《贺新郎》“酌酒与孙默用稼轩韵”，与稼轩同样抒发悲愤，首句“笑谓君休矣”以“笑”字领起全篇的悲凉与苦涩，表达了“休官且卧烟霞里”的情怀，“趁取新凉今夜好，一醉破除万事”的心愿，希望自己能归于山水，长醉不醒，不再过问世事。看似洒脱，却有深深的无奈，虽然少了稼轩“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疏狂，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悲怆苍凉之意，与稼轩词相仿佛。唱和此韵的词人大多将首句作为情感喷薄之口，继而有节制、有层次地抒情，用语疏淡而意蕴深厚。而张惠言的和韵词则是借此向稼轩表示无限的敬仰和强烈的自负：“橪髭长啸西风里，想稼轩凌云意气，挥毫情味。落句铿然金石响，殊胜新桐初理……万古词人无敌手，只使君之后惟孤耳。”

辛弃疾《贺新郎》“翠浪吞平野”的组词在传播和接受的过程中，唱和之作也不少，有清曹溶、董元恺、陈寿熊等十多人的和词。陈寿熊《贺新郎》“和春木先生用辛稼轩韵”一首仍以清新恬淡的自然风光作为对象，描写云气浩渺、孤鸟翔空，以“夕阳萧鼓枌榆社。纵江乡无田可种，我犹归也”来寄托自己的归隐之情，和“倚醉狂歌公不怒，惜悠悠今古无来者”的愤慨情怀。董元恺《贺新郎》“左卫城楼望昭君墓用辛稼轩韵”，因受词题所限，风格由清丽之景的描绘转为雄浑笔法和历史典故的堆叠，如“莽莽天垂野，遍晴空金风万里，哀鸿欲下”，有辛弃疾《贺新郎》“老去那堪说”组词之风。清代还有唱和此词的群体行为，根据毛奇龄《西河词话》记载：

慈溪叶天乐于秋节过常熟，偕友倡和，名三秋诗。又为词分三名，一银河词，用柳耆卿《二郎神》(七夕)韵；一酹月词，用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韵；一采菊词，用辛稼轩《贺新郎》(三山雨中)韵，各有所取也。……天乐词赋多为友人所刻，此三诗三词皆已刻者，共六卷。[16](P573)

这又是一次唱和宋词的群体和韵行动，辛氏《贺新郎》只是其中之一，这种群体性的行动，对于扩大辛氏《贺新郎》的影响，具有推波助澜之力。

后世数量庞大的和韵作品，证明了辛弃疾《贺新郎》词已经为该调提供了一种范式，历代的和韵词人借此不断强化了对辛弃疾的认同和效仿，成为其自觉意识，这使辛弃疾《贺新郎》词中的抚时感事之言、悲壮激烈之情与愤懑不平之气，与其独特的抒情方式、谋篇布局、声律韵脚的特点代有传人。

五、后世词人对辛弃疾《贺新郎》词的追随和效仿

除了和韵作品之外，仿作也是辛弃疾《贺新郎》词传播和接受的重要途径。

明末清初稼轩《贺新郎》词影响尤巨，有很多模仿之作。如清初的“秋水轩唱和”，这是以《贺新郎》词牌为媒介，在传播和接受辛弃疾《贺新郎》词的过程中最重大的集体事件。“秋水轩唱和”之事发生在康熙十年(1671)，当时词人周在浚下榻于京城孙承泽的秋水轩别墅，一时间众多文人雅士慕名而来，饮酒赋诗。其间，由曹尔堪首唱的《贺新凉》词，引起了大规模的和韵。曹尔堪自己在《纪略》中写道：“雨后晚凉，停鞭小坐，见壁间酬唱之诗，云霞蒸蔚，偶赋《贺新凉》一阕，厕名其旁。大宗伯公携尊饯客，见而称之，即席和韵。既而露垂泉涌，叠奏新篇，可谓濯绮笔于锦江，吐绣肠于沙籀者矣。檗子、方虎同授餐于宗伯，亦击钵而赓焉，均工组练，并擅赋心。”[17](P306)大宗伯为龚鼎孳，檗子、方虎分别为纪映钟、徐倬，这都是当时的大词家。龚鼎孳亦擅长《贺新郎》词调，陈维崧在《贺新郎》的词序中曾提到，“昔夫子(指龚鼎孳)填此韵最多，集中常叠至数十首。”[15](P1574)由此可见，这是一次由曹尔堪首倡，后得到龚鼎孳响应并大力推波助澜，其他成员广泛参与的集体酬唱活动。后由周在浚辑录成二十六卷的《秋水轩唱和词》，共收26位词人176首词，成为当时“词场一时之盛”。严迪昌先生认为，这是“‘稼轩风’从京师推向南北词坛的一场大波澜”。[18](P117)这一批《贺新郎》词，虽然没有步稼轩之韵，但却是在辛氏《贺新郎》词的直接影响下出现的。这些词人的创作，一是全部同韵脚；二是全为唱和酬赠之作；三是全以赋法直叙，效仿辛词风格，表达的情感也有相似之处，因此客观上推动了稼轩风在清初的回归和风靡。

清初个人创作中用《贺新郎》词牌最多的词人是陈维崧，他创作的《贺新郎》词有135首。陈是阳羡词派之领袖，有一大批追随者。蒋景祁在《荆溪词初集》序中说他：“负才晚遇，僦居里门近十载，专攻填词，学者靡然从风。”他的创作在当时就被视为辛派传人，如朱彝尊在《迈陂塘》“题其年题词图”中云：“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也评云：“迦陵词气魄绝大，骨力绝遒，填词之富，古今无两。只是一发无余，不及稼轩之浑厚沈郁。然在国初诸老中，不得不推为大手笔。”[5](P71)“其年《贺新郎》调，填至一百三十余首之多，每章俱于苍莽中见骨力，精悍之色，不可逼视。”[5](P77)他的此调之作有的一韵十余阕，如其中一首《贺新郎》“虎丘剑池作”竟十五用前韵。我们试看其一首《贺新郎》“秋夜呈芝麓先生”：“掷帽悲歌发。正倚幌、孤秋独眺，凤城双阙。一片玉河桥下水，宛转玲珑如雪。其上有、秦时明月。我在京华沦落久，恨吴盐、只点离人发。家何在？在天末。 凭高对景心俱折。关情处、燕昭乐毅，一时人物。白雁横天如箭叫，叫尽古今豪杰。都只被、江山磨灭。明到无终山下去，拓弓弦、渴饮黄麞血。长杨赋，竟何益。”[15](P1529)此词可谓得稼轩之真谛，伤今怀古，富于激情，作为遗民词人，他内心有着强烈的恢复之志，却面对着外界强大的阻力，只能诉诸笔端，化为激昂之词。

总的来说，辛弃疾的《贺新郎》词在前人创作的基础上独辟蹊径，形成了自己的创作范式，得到其生前身后词人的广泛唱和与模仿，使《贺新郎》这一词调的创作成为一种较普遍的群体行为。历代词人以极大的热情去学习和效仿辛弃疾《贺新郎》词，有的是直接的和韵之作，如《贺新郎》(把酒长亭说)次韵次数高达51次，为辛词历代唱和之冠；有的是模仿之作，如清代的“秋水轩唱和”，虽是同代人之间的唱和之作，但也效仿辛词的创作风格，具有辛词风貌。这些词的共同之处是多直面现实人生，富于强烈的情感关怀，气盛而情郁，这一现象既表达了人们对稼轩《贺新郎》词的充分认可和接受，也反映了稼轩词在词史上所具有的重要地位和深远影响。

[1]龙榆生.唐宋词格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邓廷桢.双砚斋词话[A].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3]刘辰翁.辛稼轩词序[A].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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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

(责任编辑：张立荣)

OnSpreadandReceptionofXINQiji’sCiPoemsofHeXinLang

QIAN Xisheng，LEI Wen

(School of Humanity，Soochow University，Soochow，Jiangsu 215123，China)

HeXinLang，a series of Ci poems written by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Ci writer XIN Qiji，develop a unique school of his own with its compounded emotion，jumpy structures and ample allusions.Therefore，XIN Qiji’s Ci poemsHeXinLanghave profound and widespread influences in and behind his lifetime.Moreover，they create a prevailing phenomenon in creation of Ci field，that a great number of Ci poems are produced in and behind Xin Qiji’s generation，presenting a similar style and features to XIN Qiji’s Ci poems.This article investigates the feature of XIN Qiji’sHeXinLang，as well as its spread and reception in all dynasties behind him，aiming to get a deeper insight in the study of the great influences and position of XIN Qiji’s Ci poems.

XIN Qiji；HeXinLang；spread；reception

2014-05-07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唐宋词传播接受史”(编号：11BZW040)；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唐宋词传播史研究”(编号：10ZWB003)；江苏省教委项目“传播方式的演变对唐宋词的影响”(编号：BH101901)

钱锡生(1962-)，男，江苏张家港人，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及词学。 雷 雯(1990-)，女，湖南益阳人，苏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唐宋文学。

I207.23

A

1000-579(2014)05-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