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飞
一般来说,美国华裔文学作家通常指那些生于美国、长于美国、用英语创作的作家。虽然生活在美国、受着美国文化的熏陶并且在思想上更倾向于接受美国文化和价值观,但是作为炎黄子孙,中国文化情结和民族意识自觉或不自觉地影响着他们的文学选择与表现。正是因为蕴涵着中国传统文化,才使华裔文学创作有绚丽斑驳的异国情调,也才使华裔文学在美国文坛放出奇异的光彩。同样,正是借助于华裔文学这个平台,中国文化在美国乃至全球得到进一步的传播和发扬。
在这个文化传播的伟业中,华裔作家首先承担起了传播主体和传播媒介双重角色,他们以自身和华裔文学这个宏大平台作为中国文化的传播媒介,以他们的作品为载体,把中国文化从物质层面到社会层面再到精神层面进行全方位的展示与传播。
根据拉斯韦尔(Harold Dwright Lasswell)(西方传播学四大奠基人之一)的5W模式及针对传播主体的控制分析研究,作为传播主体的华裔作家,既是中国文化的传播者,也是传播过程的控制者。在文化传播过程中,他们决定着信息内容的取舍选择,同时他们自身的某些特点会对传播的效果产生重要影响。
华裔作家以写作为自己的主业或副业,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勤奋在美国文坛取得了巨大成功。例如,华裔文学中的佼佼者汤亭亭已成为美国文学主流作家,她的作品也已成为主流文学作品,被选入教材,并被改编成戏剧演出。另一位女作家谭恩美已跻身美国畅销小说家之列,她的一些作品已被收录到美国高校英语系广泛使用的《希思美国文学选集》,此外,她的代表作《喜福会》已被拍摄成电影。这两位作家在美国已是家喻户晓。戏剧家黄哲伦是目前好莱坞和百老汇最活跃的华裔剧作家,美国《时代周刊》曾赞誉他是“自阿瑟·米勒之后,在美国的公众生活中第一个重要的剧作家,而且,很有可能就是最好的剧作家”。而另一位华裔男性作家代表、批评家赵健秀更是亚裔美国文学界的热门人物。其他作家如黄玉雪、刘裔昌、朱路易、任碧莲、伍慧明等都在美国文坛享誉盛名。借助自身的声誉和社会影响力,并随着华裔作品得到大众越来越多的阅读与关注,华裔作家对中国文化的传播具有一定的影响力、普及率和认可度,从而达到更好的传播效果。
虽然华裔作家没有在中国生活的经历,但是他们生长在华裔家庭,甚至有些作家的生活环境从没离开过“唐人街”及其他华人社区,从父辈们带来的生活习俗、宗教信仰和中国的典籍,使他们自然地继承了中国几千年灿烂文化的光华,感受到了它潜移默化的影响与滋润。作为第二、三、四甚至第五、六代华人,也许他们作品中的中国文化已不再那么原汁原味,但正是由于这种“局外人”的身份和所接受的美国教育,反而能使他们用不同的眼光来审视老一辈人的传统价值观和所作所为,对中华民族的优良品质和劣根性往往看得更清楚,更客观。因此,华裔作家作为中国文化的传播者符合传播学上“信源的可信性”标准。
从广义上来说,媒介是指一切能使双方发生关系或联系的人或事物。从狭义上说,媒介是指报纸、书籍、电视、网络这样的中介物,也可以是电视台、通讯社、电台这样的传播机构。简言之,媒介就是大规模传递公共信息的载体,是通讯社、报纸、杂志、书籍、广播、电视、电影、网络等的总称,又称大众传播媒介。[1](P187)华裔美国文学主要以作家自身和华裔文学这一独特的文学形式为媒介传播中国文化。
从1820年美国移民局记载的第一批抵美的华人至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中,美国人心目中的华人形象为“东方尤物”、“苦力”、“罢工运动的破坏者”、“赌徒”、“鸦片烟鬼”和“娼妓”等。马克·吐温在其半自传体游记《苦行记》中生动地勾勒出了当时美国社会所熟知的典型的华人形象:遭受排挤、备受欺压的廉价苦力,常常成为白人的替罪羊,生命得不到保障、依靠鸦片寻求解脱的烟鬼。当时华人在城里的主要职业是洗衣,“中国人的房子前最普通的招牌是:‘史悦,浆洗熨烫’,‘洪武,洗衣作’,‘尚兴和阿侯,洗衣作’”,他们洗衣的价格相当低廉,每打只要2.5美元。其他的职业也无非是家庭佣人、厨师等卑微低贱的工作。[2]
而华裔作家的“作家”身份以及部分作家所从事的“教师”职业,从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华人及华裔在美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华裔作家这一群体向世人展示了中华民族勤劳智慧、自强自立的优秀品质。而那些女作家的成功,则体现了中国式家庭“男尊女卑”观念的改变。此外,部分华裔作家与白人的婚姻,更是体现了中国传统婚姻观由封建保守到民主开放的转变。毫无疑问,华裔作家自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传播中国文化的载体。
相比较于作家自身,美国华裔文学这一独特的文学形式,为中国文化的传播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平台。当下的华裔文学主要还是以传统的纸质媒介尤其是书籍为载体,同时也有部分作品被搬上银幕和舞台,另有一些甚至被灌制成音像制品或传载到网络。借助大众传媒的风帆,华裔文学达于天下所能达之处,从而促进了中国文化更快、更广地传播。
在一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美国华裔文学从被忽略到被关注,从“边缘”走向“主流”,华裔文学作品层出不穷。当这些作品在以书籍、课文或报刊、杂志上的连载故事等形式被广为阅读、广受评论界关注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把中国传统文化全面、深刻地呈现给了读者。
随着赵建秀、黄哲伦、林小琴和钟平等剧作家的剧本在各大剧院上演或在电视上播出以及汤亭亭、谭恩美等作家的作品经改编后被搬上舞台或银幕,中国文化得到了立体化的传播。从华人和华裔的衣着、神态和动作,中国建筑的布局和样式,中国武术的一招一式和五光十色的京剧场面到唐人街的吆喝声和嘈杂声,洗衣店熨烫机发出的“呲呲”声和中国京剧“咿咿呀呀”的唱腔,都逼真地“再现”了中国文化,从而让观众对中国文化有视觉和听觉上的直观体验。
而网络这个新媒介的出现让华裔文学真正走向世界、走向大众。不同身份、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们可以通过网络了解有关华裔文学的发展动态和作品信息,也可以对部分文学新作及时进行在线阅读。网络和文学的双重载体使中国文化超越了时空限制,更快、更广地向外界传播。此外,网络也提供了作者与读者、读者与读者之间的交互空间,使人们更好地了解华裔文学及其所蕴涵的深刻的文化底蕴。
在美国华裔文学发展的不同阶段,或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或受到评论界关注的,或震撼美国文坛的,或受到美国读者喜爱的作品层出不穷。如开创阶段的《春香太太》(Mrs.Spring Fragrance,1912)、《虎父虎子》 (Father and Glorious Descendant,1943)、《华女阿五》(Fifth Chinese Daughter,1945)和《吃碗茶》(Eat a Bowl of Tea,1961)等作品;转折阶段的一些文学选集、汤亭亭的《女勇士》(The Woman Worrier,1976)和《中国佬》(China Men,1980)以及徐忠雄的《家乡》(Homebase,1979)等作品;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至今的繁荣阶段的《喜福会》(The Joy Club,1989)、《典型美国人》 (Typical American,1991)和《蝴蝶君》(M.Butterfly,1988)等大量优秀作品。虽然这些作品的主题思想历经了演变,但无论是最初的介绍中国文化、风土人情的主题也好,随后的反映中美文化的撞击和冲突的主题也好,还是近年来反映华裔对中美文化融合的梦想和追求的主题也好,都始终没有脱离过中国文化这个母体。
根据文化的“三结构”学说,华裔文学及其作品中所蕴涵的中国文化可以从物质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三个层面加以阐述。
物质文化是指满足人类生活和生存需要所创造的物质产品及其所表现的文化。那些最具代表性的中国传统文化符码如茶叶、中国菜、饺子、长城、兵马俑、太极拳、中医、中国功夫、舞龙舞狮、中国书法、中国诗词等在华裔文学作品中比比皆是。如黎锦扬的《花鼓歌》(Flower Dram Song,1957)中,主人公王奇洋穿着长袍马褂,抽着水烟袋;他的房子里装饰着中国画和对联,窗前摆着大红漆桌;空闲时他练习书法,医治老毛病——咳嗽的唯一去处就是中医铺。而小说名“花鼓歌”正是指中国安徽的“凤阳花鼓”,小说中,李老头和女儿李梅真实、形象地展示了这一民间艺术。朱路易的《吃碗茶》除了描绘华人的相亲、婚宴、打麻将、看中医等习俗外,还反映了中国的茶文化。黄玉雪的《华女阿五》介绍了华人的衣、食、住尤其是饮食,同时也描绘了唐人街的华人学校、剧院、家族会馆、修鞋店、修表店、中药店等。
在制度文化层面,华裔文学中体现出来的中国文化最为典型的是封建家长制和群体主义价值观。《吃碗茶》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中国封建家长制。封建家长制不仅表现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上,也表现在家族和个人的关系上。子女对父母必须言听计从,工作和婚姻大事全由他们做主,王华基的儿子王宾来与雷美爱的婚姻完全遵循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封建婚姻制度。而从王氏会馆主席王竹庭在王华基父子的家事中起的作用可以看出个人命运在很大程度上掌握在家族首脑人物手中,他的素质也决定着家族的成败、兴衰。同样,《花鼓歌》中,在王奇洋的宅院里,他就是“君主”,他的话就是法律。他要求儿子们依赖于他,并在大儿子王大不知情的情况下给他和卢先生的二女儿订了婚并选定了婚期。
群体主义是包括海外华侨在内的许多中国人所认同的一种价值观。群体主义强调群体的和谐,个人与社会关系的紧密,以及人与人之间较强的相互依赖。在美国的整个华人社会就好像是一个大家庭。在这个家里,由一个父亲般的人物控制全局并对整个社区的事务进行管理。如《吃碗茶》中,王氏会馆主席王竹庭就扮演了这一角色。每当王氏会馆成员发生了什么事,个人的私事就立即成了大家的“公事”。他甚至摆平了一桩王华基被告到美国警察局的公案使其免于坐牢。[3](P146)在美国的中国人生活在一个编织得很紧的人际关系网里,亲属关系、朋友关系以及王氏会馆、平安堂等各类团体组织使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为紧密,大家互帮互助,共同维护社会、家庭的稳定与和谐。《喜福会》中“喜福会”的阿姨们代替吴精美过世的母亲给她中国的两个孩子写信,并且准备了一张开着“吴精美”名字的一千两百美元的支票作为路费让她去中国找她的两个姐姐。《花鼓歌》中王奇洋的妻妹唐太太乐于参与到王家大大小小的家庭事务中,她劝导姐夫把钱存到银行,建议他用西医治疗他的咳嗽,并强行让他买了一套西服。她宠爱两个外甥王大和王三,并张罗着王大的相亲、订婚等事宜,完全把过世的姐姐家的一切事务当作是自己的事。
此外,华裔文学还体现了华人华裔的价值观念、思维方式、道德情操、、宗教感情及民族性格等精神文化。其中,较为集中的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观念如教育观、道德观、婚姻观和宗教观等。《华女阿五》中父母家教极严,要求子女尊敬、服从父母、师长;坚信孩子“不打不成才”,从不表扬、鼓励孩子;“重男轻女”思想严重,认为即使女孩受教育也是因为“儿子们必须要有聪颖的母亲”。在子女的婚姻和宗教等问题上,父母总是把自己的传统思想强加于他们身上。如,刘裔昌的长篇自传小说《虎父虎子》中儿子的异族通婚使父亲极为不满,认为儿子有悖祖训、不守孝道。任碧莲的代表作《梦娜在希望之乡》(Mona in the Promised Land,1996)中,当海伦知道女儿梦娜私底下洗礼成为犹太人时,她愤怒不已:“你怎么可以成为犹太人?中国人从来不干这种事情。”[4](P45)
孔子传播思想的智慧核心是“仁”。孔子答弟子樊迟问曰:“仁者,爱人。”人类文明的核心原则与文明传播的根本秩序被孔子一语道破,其实质就是忠恕仁爱,彼此依存、协调、平衡、合作从而使全社会、全世界和谐一体。中国当代著名散文作家余秋雨在他的《何谓文化》一书中写道:“文化的最终目标,是在人世间普及爱和善良。”[5](P9)由此可见,“爱和善良”是“文化”与“传播”的交集点。这也是华裔作家在中国文化传播过程中希望达到的传播效果与目标。
对于中国文化的优和劣,华裔作家做出了较为客观的评判。他们借助作品表达了一种正确地对待文化的态度:继承母文化,吸收新文化。要在文化冲突中找到平衡,必须消解中西方文化的二元对立,让中西文化的优点融为一体。在小说《花鼓歌》的结尾,王奇洋来到了他无数次路过却从没仔细看过一眼的大楼,端详了“东华医院”四个红漆大字,“看了看转门,鼓励了一下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爬上大理石台阶,向大楼里面走去”[6](P330)。这“一小步”即是王奇洋由中国文化迈向西方文化的“一大步”。同样,赵建秀在其长篇小说《唐老鸭》中,有意在主人公——华裔男孩唐老亚的身边安排一位白人小男孩阿诺德,让他充当一座桥梁,将唐人街和外面的白人世界,华裔文化和美国主流文化连结起来,表达了作者希望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不断交流的美好愿望。此外,在唐人街的春节晚会上,唐老亚的父母和姐姐曾做了一百零八个以水浒一百零八将为形象的烟花,准备元宵之夜燃放。唐老亚以为父母和姐姐数不清总数,偷偷地放飞了李逵形象的烟花,伯父知道后给他讲了水浒的故事。小说的结尾是唐老亚与家人一同燃放一百零八只烟花,他补放了李逵。而李逵的胸部被父亲补画了一只迪士尼的唐老鸭。这是一个象征性的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的融合图景。
“传播”的本义为“共享”。西方传播学的代表人物威尔伯·施拉姆(Wibur Schramm)据此指出:“我们在传播的时候,是努力想同谁确立‘共同’的东西,即我们努力想‘共享’信息、思想或态度。”[7](P3)透过华裔作家自身以及他们所开创的华裔文学这一独特文学形式,我们看到了华裔作家对文化传播所做的种种努力。只有当各种文化和谐共存、各种文明和平共享的时候,建造全球“和谐社会”的美好愿望才能最终实现。
[1]毛峰.传播学概论[M].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6.
[2]徐星玉.《苦行记》中的华人形象分析[J].文学界, 2011,(5).
[3]程爱民.美国华裔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4]Jen,Gish.Mona in the Promised Land.New York:Vintage Contemporaries, 1996.
[5]余秋雨.何谓文化[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6](美)黎锦扬.花鼓歌[M].刘满贵,译.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9.
[7]张国良.传播学原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