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银铜本位时期的制钱流出,也理解为某种程度的货币国际化,那么中国是世界上较早实现货币区域化的国家之一,至少在宋代,就有相当数量的铜钱在东亚周边国家流通使用。世界经济进入信用货币时代以来,由于国力衰弱、货币制度等原因,我国不仅不能实现本国货币的境外流通使用,而且被动接受其他国际化货币履行部分货币职能。
人民币的国际地位显然与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不断壮大的经济金融实力、不断扩展的全球政治经济影响力很不相称。20世纪90年代初,国内学者就人民币国际化问题开始了早期探讨;进入21世纪,相关研究逐步深入;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社会舆论和政策研究开始聚焦这一问题。然而,“十二五”规划、人民银行各类文件公告等,从未有过“人民币国际化”的正式表述。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了若干客观上有利于推进本币国际化的具体政策措施,但同样也没有提出要实施“人民币国际化战略”。
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国际社会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呼声日益强烈。在此过程中,我国政府从未对人民币国际化有所表态。不仅如此,人民银行官方网站还发表理论文章,提出将建立“超主权储备货币”作为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的重要方向。这背后,除了对人民币国际化前景和后果不确定的担忧以及“韬光养晦”的考虑,原因还在于,虽然本币国际化作为前景提出多年,但重要性和迫切性的论证仍不充分,利弊得失的分析仍不完备,战略重点仍不明确,实施路径仍不清晰,有必要重新系统论证。
统一全球货币发行是帝国的理想。一体化的世界经济未必需要一元化的国际货币,理论上,国际多元货币发行格局有利于抑制货币当局滥发货币的冲动,从而强化国际货币竞争,为实体经济发展提供相对稳定的货币环境。长期以来,人民币基本是国际货币体系的局外人,国际大宗商品贸易无一使用人民币定价,人民币在国际结算领域的市场份额与泰铢相当,在各国官方外汇储备中占据的份额微乎其微。任何一个大国都不能接受本国货币长期处于这样的边缘化地位,随着国际经济金融格局的变化,人民币走出去的必要性和迫切性越来越强烈。
但是,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也并不天然地需要将其货币提升到第二大国际货币的地位。某种意义上讲,发行国际货币相当于向国际社会提供公共用品,其中有收益,包括获得铸币税收入、节约交易费用、强化本国货币政策调控的主动性和实施效果等;同时也有成本,包括加大宏观政策调控的复杂性、被动金融开放、或多或少承担国际货币稳定责任等。一国在做出是否推动本国货币国际化决策之前,需要对这些成本与收益加总权衡,基于国内经济金融状况,评估本国金融体系与国际货币金融体系的相容相斥状况,同时结合外部环境变化,确定相关战略和实施路径。
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国际货币体系进入所谓“新布雷顿森林体系”(The new Bretton Woods system)时期。美元是唯一国际中心货币,马克继而欧元、日元、英镑等非中心国际货币围绕美元进行调整;包括美元在内各个货币的国际地位主要来源于市场、而非成文的政府间协定。这一体系的缺陷在于,国际货币发行当局各自为政,没有动力和义务去维持国际货币的稳定,容易导致市场无序;优点在于,该体系是开放竞争的,包括人民币在内的任何一种货币都可以着眼于自身实际,通过货币竞争提升国际地位,实现某种程度的国际化。
国际金融危机之后,国际社会围绕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的争论如火如荼,在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理论研究和舆论准备中,我国的角色引人注目。2009年3月,人民银行网站出人意料地发表了题为“改革国际货币体系、创造超主权储备货币”的署名文章,提出了在IMF特别提款权(SDR)基础上构建超主权储备货币的设想(周小川,2009),一时间广为流传。对此我们认为,作为职能完善的货币,超主权储备货币缺乏可持续的发行基础,摆脱不了主权货币的竞争,类似“特里芬难题”依然存在,①超主权储备货币的流动性与信用同样不可兼得。因而不构成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的主要方向。作为理论探讨,我国提出超主权储备货币这一观点的原因,一是不涉及人民币的国际地位问题,更容易为国际社会所接受;二是没有直接针对美元,回避了与美元的正面冲突;三是如能将我国外汇储备中的美元资产部分转为超主权储备货币,可降低我国外汇储备贬值风险,同时减少对国际金融市场的冲击(张岸元,2009;陈建奇,2012)。站在我国立场看,人民币国际化有利于实现国际货币格局与经济格局更好地匹配;有利于强化国际间货币竞争、抑制原主导国家滥用货币政策的冲动;有利于为国际市场提供更为多样化的选择,降低全球交易费用,应该成为我国推进国际货币体系改革的基本战略出发点。②当然,构建超主权储备货币与人民币国际化在理论上并不冲突。人民币进入超主权储备货币定价货币篮,进而更多地为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国际机构持有使用,本身也是国际化的重要渠道和标志。
本国货币具备国际化地位将强化货币发行当局政策调控的主动权。当发行国货币政策进入扩张时期,其他经济体货币当局会在一定程度上追随货币扩张政策,从而放大政策效应;反之,当货币政策进入收缩期,其他经济体也不得不采取相应举措顺势操作,避免受到紧缩效应影响。如国际金融危机期间,全球主要经济体货币政策在一定程度上都受到美联储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影响,都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做出反应,以避免热钱流入和货币被动升值。
从我国情况看,多年来,外汇储备快速增加不断形成新增外汇占款,虽经央票冲销环节,但仍构成货币被动投放的主要来源,货币政策独立性深受影响。境内外利差和流动性状况变化引发的热钱流出入,更是构成影响国内金融市场稳定的重要因素。由于发展阶段、经济周期、金融市场结构差异等方面原因,我国货币政策的政策目标、机制和要求不同于其他国家,需要自己的政策节奏和力度。虽然人民币国际化解决不了我们货币金融调控面临的所有问题,但货币国际化后,我国货币当局将获得新的工具和渠道,可以通过灵活组合利率、汇率政策及资本项目流出入监管措施,灵活管理境内流动性,从而更好地满足货币政策调控的需要。
理论上,新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非储备货币发行国一方面可以通过经常项目顺差渠道积累储备,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资本项目渠道获得融资,因此积累国际储备的必要性应该有所降低。然而,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全球储备总量不但没有下降,反而大幅度上升;基于国际储备的全球金融利益再分配规模越来越大、格局越来越不公平(Mundell,2003;Blinder,1996;施建淮,2009)。
作为全球最大外汇储备国,储备货币不稳定对我国利益的侵害尤为严重。一是美元通胀导致我国储备资产的实际购买力不断下降;二是在央行资产负债表中,外汇储备资产对应本币负债,人民币长期升值必然带来央行资产负债账面损失;三是被动持有主权债务高风险国家债务,存在违约风险;四是主要储备货币之间比价关系无序变动,外汇储备资产管理中的币种选择面临困难。从国内看,这一损失的根源在于资本管制以及汇率形成机制,正是这些管制措施使得市场主体将外汇资产损失的包袱甩给货币当局,政府替市场承担了损失。但从国际看,过度依赖美元储备地位,仍是问题的根源。人民币国际化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我国外汇储备问题,但人民币大量为境外持有,同样可能获得铸币税收入;围绕铸币税及其他收益,我国可以形成新的对外货币金融利益格局,部分对冲美元储备带来的损失。
本次金融危机充分暴露了发达经济体金融体系的内在缺陷以及美元“一股独大”蕴含的风险。发达经济体货币当局完全着眼于国内经济,连续推出多轮量化宽松政策,引起国际社会对国际货币体系稳定性的普遍担忧。国际金融危机以来,虽然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呼声异常强烈,但基本没有取得值得关注的进展。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原主导国家股权投票权让渡非常有限,各经济体货币政策的国际协调依旧是纸上谈兵。尽管“世界元”之类超主权货币观点一度流行,但国际货币体系短期内难以突破主权信用货币充当国际储备货币的格局;未来通过大国主权信用货币竞争、实现国际货币多元化,仍是国际货币体系最主要的改革方向。面对国际货币乱局,俄罗斯、印度等金砖国家纷纷提出本国货币国际化命题,某些国际能矿资源出口大国,纷纷提出贸易非美元结算的设想,人民币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货币,没有理由置身事外,国际化应该适时推进。
开放竞争是新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基本特征,现有体系从制度上并不排斥人民币成为国际货币。货币国际化归根到底是一国货币同既有国际货币竞争的过程。对比现有主权货币的国际化历程,大体看,人民币国际化具备一些基本条件:一是日益扩大的经济规模为货币国际化奠定了基础;二是贸易规模和全球占比不断提高,为人民币国际扩散和使用提供了需求;三是高外汇储备、高国际投资净头寸、低通货膨胀和汇率渐进升值增强了人民币信誉;四是软硬实力的增强,为国际化提供了保障;五是英美法系、市场主导的香港离岸市场,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缺乏境内国际金融中心、金融改革推进迟缓、资本项目管制的缺陷。
拥有国际货币的国家从来就不是与生俱来地具备本币国际化的所有条件;即便曾经具备的某些条件,也会随着本国经济金融基本面的变化有所改变。①如瑞士经济总量并不大,但并不妨碍瑞郎拥有较高国际地位。尤其是在冷战时期的东西方贸易中,瑞士法郎一直发挥重要的计价和结算货币作用。美国经常项目长期逆差,这一因素曾直接导致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垮台,但此后美元依然是最重要的国际货币。很多情况下,应拆分货币的具体职能,判断其国际化的前景。一种货币在全球范围内充当价值尺度,需要币值稳定,具备较大的经济总量和贸易量支撑,同时必须克服国际市场使用原主导计价货币的强大惯性,新生国际货币取代老货币往往是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过程。但充当国际贸易结算手段,更加依存于贸易规模,同时所需克服的市场惯性相对较小。主权货币履行私人国际投资职能,需要发行国资本项目高度开放,金融市场在深度和广度两方面高度发育;而如果被其他国家直接作为官方外汇储备,则对资本自由流动、金融市场发育的要求相对较低。
结合人民币目前的状况,基本结论是,人民币一定程度上具备实现流通和支付手段、贮藏手段职能国际化的条件,而作为国际价值尺度,则需要更长的历史时期才能实现。
人民币国际化面临的制约因素也显而易见:一是资本项目管制制约了本币的流出入,降低了本币的国际流动性,增大了流动成本;二是金融市场发育滞后,金融产品开发提供不足,难以为境外人民币持有者提供回报;三是汇率缺乏弹性,货币当局常规性干预外汇市场,金融市场认为存在“操纵汇率”风险;四是人民币作为国际货币的结算清算金融基础设施建设不完备(Stieglitz,2002;Reinhart,2002)。①以上四方面因素的制约作用不是绝对的。由于时代背景不同,多数货币国际化过程中,并没有伴随着本国金融市场的高度开放,如西德马克和日元的国际化程度都一度较高,但当时两国金融市场的开放程度都相对较低,两国央行也都曾常规性干预外汇市场。此外,还有两个不常被提及的制约因素,一是我国金融市场体系和金融制度与英美存在本质差异,人民币作为资本在跨越两类体制时,面临更多法律、文化方面的障碍;二是西方主导的国际金融市场仍受意识形态因素影响,②一种极端的观点认为,国际金融市场不会接受“共产党国家的货币”作为国际货币。其他金砖国家同样觊觎国际货币地位,力图填补美元地位下降可能出现的市场空缺。
理论上,货币购买力稳定、中央银行货币政策相对独立是货币国际化的重要前提。国际金融危机后,这一判断即使未被颠覆,也有所改变。美联储为代表的发达经济体货币当局普遍不计成本、不计后果,滥用货币政策工具;主要央行货币政策的独立性都在下降、通胀容忍度都在上升,国际市场不得不“劣中选优”,选择那些相对而言竞争力较强的货币。在此局面下,人民币在履行货币基本职能方面与某些国际货币之间的差距迅速缩小,国际化面临新的机遇。欧元是21世纪以来国际货币制度的重大创新。自推出以来,欧元的强劲表现奠定了多元竞争国际货币体系的重要基础,一度被视为改变美元主导国际货币体系的核心力量。然而,欧债危机充分暴露了“缺乏财政一体化的货币一体化”体制的内在矛盾,欧元稳定性备受质疑。日元作为本区域国际化程度最高的货币,其发行当局货币政策完全满足本届政府的需求,明确提出2%的通胀目标,公开引导货币贬值,此前日元国际化的市场套利因素趋于弱化,势必对日元的国际地位构成负面影响。从国内看,新一轮人民币利率市场化、汇率市场化改革和资本项目开放正在积极酝酿推出,香港离岸人民币市场迅速发展,境外人民币回流渠道正在规范、规模正在扩大,将构成人民币国际化新的支撑因素。
在目前的国际货币体系中,没有成文的国际协定赋予任何主权货币超然地位。美元在全球范围内充当价值尺度(大宗商品定价为代表)、流通和支付手段(国际贸易与投资为代表)、贮藏手段(官方外汇储备为代表),有历史惯性和美国国家意志的因素,但更主要是市场选择的结果。一些货币主动选择与美元挂钩或以美元为潜在锚,多数经济体央行主动接受美元作为官方储备币种。因此,是各国政府和金融市场共同赋予了美元国际中心货币地位,而非美联储将美元地位强加给各主权国家和全球市场,这一局面不是任何一种货币短时期能够改变的。不仅如此,虽然美元“嚣张的特权”是美国霸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人民币国际化后占据的市场份额未必都取自美元,因此,美元国际地位的稳定与人民币国际地位的上升可能兼容,两种货币未必就会正面冲突。
客观分析,美元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并未从根本上制约我国对外经济金融发展,并未全面损害我国际经济金融利益。从国际价值尺度职能看,美元标价只是一种计价方式,美元走势与大宗商品价格之间的正向或逆向关系,存在于任何一种计价货币。①如即便用欧元或人民币标价,该货币综合汇率指数的上升,也会导致黄金价格的下跌。美国经济和金融部门从大宗商品价格周期性变动中获益很多,但这种收益主要来自于美国金融部门的国际竞争优势,美元国际地位为这种收益的获得,提供了更为便捷的条件,但货币本身并不是收益的源泉。可以肯定,非美元定价不会带来国际大宗商品价格的普遍性、趋势性下跌,进而改善我国贸易条件,因此人民币国际化不必以改变美元发挥国际一般等价物作用为重点,对此应心中有数。
从国际流通和支付手段职能看,国际贸易和投资领域的美元或人民币计价和结算,确实影响汇率风险在进口商和出口商之间、借款人和贷款人之间、投资人和被投资人之间的分配。但此类风险可以通过金融手段回避,贸易商、投资者回避汇率风险的成本,转化为金融部门的收入。这一过程中发生的主要是实体经济部门和金融部门之间的利益再分配,国家间的利益分配则在其次。
从国际贮藏手段职能看,我国央行大量持有美元储备的局面在较长时期内难以改变,目前已经开展的外汇储备多元化投资,主要在不同类型美元资产之间进行收益率、风险的重新调整,资产计价币种仍然是美元。人民币国际化不仅不会带来我国外汇储备规模的下降,而且可能由于对外人民币支付规模替代了美元对外支付需求,导致外汇储备“虚增”。在漫长的人民币国际化过程中,美元还可起到为人民币提供信用背书的作用。我国央行持有美元储备充足,可在市场对人民币信心动摇之际,随时抛出美元买入人民币,保持人民币汇率稳定,增强投资者持有人民币的信心。
综合以上分析,国际化的人民币与美元的长期关系格局很可能是:人民币国际结算地位不断上升,但依然采取美元定价;人民币国际储备地位不断增强,但我国央行仍然大量持有美元。双方都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接受对方货币部分履行国际货币职能。
国际金融危机以来,在提出超主权储备货币观点的同时,人民银行和其他政府部门密集推出了一系列有利于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政策举措。
2009~2011年,逐步扩大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范围。将国内试点地区逐步扩大到全国,将境外区域由中国香港特区、澳门特区、东盟地区扩展至全球;将试点业务范围由货物贸易扩展到包括服务贸易和经常转移在内的所有经常项目结算;将试点企业由最初365家企业扩展至所有具有进出口经营资格的企业。试点推进初期,所有试点企业均能用人民币支付进口,但只有部分企业能够在出口中用人民币结算。针对试点中,进口人民币结算量远超出口的现象,又规定所有具有进出口经营资格的企业均可依法开展出口货物贸易人民币结算业务。
在推动跨境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试点方面,同样采取渐进步骤。2010年10月,新疆正式启动跨境贸易与投资人民币结算试点工作;2011年1月,允许境内企业以人民币进行对外直接投资,银行可以向境内机构在境外投资的企业或项目发放人民币贷款;2011年10月,允许境外投资者以人民币来华直接投资。
将中国香港特区作为离岸人民币市场的重中之重优先发展。具体政策举措分为两个层面:一是推出更多种类的人民币计价金融产品,包括发行人民币债券、人民币股权类产品、人民币基金类产品。二是多渠道构建离岸人民币资金回流机制,包括允许境外中央银行或货币当局、中国香港特区、澳门特区人民币业务清算行和境外参加银行使用依法获得的人民币资金投资银行间债券市场,允许合格境外机构投资者(RQFII)在港募集的人民币资金在经批准的人民币投资额度内开展境内证券投资业务。随后,离岸人民币市场逐渐扩展至伦敦、新加坡、中国台湾地区等地。境内与离岸中心之间规范的人民币回流机制正在建立。此外,珠海横琴、深圳前海等地也纷纷酝酿推出一些区域性离岸人民币回流政策。
央行与其他经济体央行之间签署双边本币互换协议,可望提高境外人民币的可获得性,既可促进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又促进离岸人民币市场的发展。2008年12月,人民银行与韩国银行签署第一个双边本币互换,规模为1800亿人民币/38万亿韩元,期限为三年。此后数年内,人民银行开始频繁地与特定经济体央行签署双边本币互换。截至2013年4月底,人民银行已经与19个经济体的中央银行签署总额超过2万亿元人民币的双边本币互换,期限均为3年。其中,5家经济体央行与人民银行签署的双边本币互换到期后续签,且互换金额显著扩大。①需要指出的是,本币互换协议的实际效果尚未充分发挥。在众多本币互换协议中,迄今为止仅有两次动用,一是香港金管局利用这一机制借入人民币解决香港人民币市场上一度出现的资金短缺问题;二是2013年1月,韩国央行向外换银行贷款支持韩国企业向中国贸易伙伴支付人民币。
理论上,一般把外汇储备中该种货币占比达1%以上及外汇交易中占比4%以上者称为国际货币。人民币仍有较大差距,②根据IMF的数据,到2013年6月,全球外汇储备中,美元占61.9%、欧元占23.8%、日元占3.85%、英镑占3.82%、加元占1.79%、澳元占1.66%,人民币和其他货币合计占2.85%(未公布人民币单独占比)。根据国际清算银行2013年4月公布的数据,人民币目前是全球第九大交易币种,占比为2.2%(合计为200%的统计)。其他,美元占87%、欧元占33.4%、日元占23%、英镑占11.3%、澳元占8.6%、瑞郎占5.2%、加元占4.6%。IMF没有提供外汇储备中人民币的份额,但鉴于人民币总流出规模仅万亿元左右、且绝大部分以存款形式存在于离岸市场,估计人民币占比微乎其微。外汇交易方面,目前人民币的占比为2.2%。但人民币国际化推进进程较快,某些领域的进展超过预期。
1.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取得显著进展。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的规模由2009年第四季度的36亿元人民币,上升至2013年第一季度的10 039亿人民币,其中货物贸易人民币结算规模约占70%,其余30%为服务贸易以及其他经常账户交易的人民币结算。跨境货物贸易人民币结算规模占跨境货物贸易总规模的比重,则由2011年第一季度的6%上升至2013年第一季度的11%。
2.跨境投资人民币结算初具规模。跨境直接投资的人民币结算近年来也取得初步进展。对外直接投资的人民币结算规模显著低于外商直接投资的人民币结算规模,主要发挥境外人民币资金回流的通道作用。2011年我国跨境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规模为1108.7亿元人民币,其中对外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规模为201.5亿元,外商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规模为907.2亿元;2012年我国跨境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规模为2840.2亿元人民币,增长了156%,其中对外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规模为304.4亿元,增长了51%,外商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规模为2535.8亿元。增长了180%。对外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规模占对外直接投资总额的比重,由2011年的5%上升至2012年的6%,而外商直接投资人民币结算规模占外商直接投资总额的比重,则由2011年的12%上升至2012年的36%。根据环球金融电信协会(SWIFT)的统计,到2013年6月,人民币在国际结算中所占比例为0.87%,而美元、欧元各占36%,日元占2.7%。
3.离岸人民币市场在波动中进一步发展。作为内地参与全球贸易的重要转口基地,中国香港特区在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自2009年第四季度至2013年第一季度,大约80%的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通过香港进行。2010年6月底至2013年3月底,香港人民币存款规模由897亿元攀升至6681亿元,香港人民币存款中,定期存款占比由不到40%攀升至目前的80%左右。香港离岸人民币市场参与主体日趋丰富,参与深度不断拓展,陆续推出以人民币计价的债券、基金、保险、存款凭证、期货、人民币与港币同时计价的“双币双股”等金融产品。人民币债券市场是香港人民币市场的最大亮点。目前全球范围内的任何企业、金融机构、政府组织均可到香港发行以人民币计价债券。人民币债券年度新发行规模,由2007年的100亿元人民币上升至2012年的1122亿元人民币。人民币债券市场的发展也打破了过去港币债券一统天下的格局,2009年10月至2011年12月期间,港币债券的占比下降至35%,而人民币债券占比上升至52%,成为香港债券市场上最重要的债券类型。
随着境外离岸人民币业务的发展,目前已经形成了三个人民币市场。一是“CNY市场”,是指内地在岸人民币市场,监管者为人民银行及外管局,该市场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尚未充分市场化。二是“CNH市场”,是指香港离岸可交割人民币市场,监管者为香港金管局与人民银行,该市场上的人民币汇率基本上由市场决定。三是“NDF市场”,是指位于香港与新加坡的离岸不可交割人民币远期市场,该市场没有监管者,人民币远期汇率完全由市场决定,市场投机者扮演着重要角色。
迄今为止,香港在境外人民币市场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大约80%的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业务以及80%的全球人民币支付均通过香港进行,此外香港还提供了一个一级债券发行平台以及人民币产品的二级交易市场。从离岸市场人民币存量的分布来看,目前全球离岸市场人民币存量已逾万亿元,而香港人民币存量的份额约为84%。除香港外,新加坡、中国澳门特区、中国台湾地区、伦敦等离岸人民币市场也开始形成。其中,伦敦人民币市场发展尤为迅速,目前伦敦市场上的人民币交易量,已经接近占到除中国内地与香港之外的全球离岸人民币交易量的一半。
人民币国际化快速推进、中国香港特区离岸市场规模急速扩大的同时,国内汇率利率资本项目开放等改革相对迟滞,国内外部分机构及学者针对这种回避国内改革,试图直接通过人民币结算、离岸市场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政策操作,提出相当负面的评价。一些学者更是尖锐指出:“内地蒙受的福利损失,不能用抽象、模糊的人民币国际化的未来获益来弥补;在国内金融市场进一步改革前,人为刺激推动人民币国际化将有损内地的社会福利和金融稳定”(余永定,2012)。
1.基于升值预期、套利机制的国际化不具有可持续性。中国香港特区人民币离岸市场与内地人民币在岸市场之间的跨境套利活动,在迄今为止的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一是现汇汇价差套汇。当市场上存在人民币升值预期时,更多的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会发生在进口端,人民币流出加速,且香港等离岸中心人民币存款不断上升,体现为国际化进程加快。而当市场上存在人民币贬值预期时,更多的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会发生在出口端,人民币流出减速,且香港等离岸中心人民币存款不断下降,体现为国际化进程放缓。二是两地利差套利。香港市场的贷款利率显著低于内地市场的贷款利率。因此对于内地企业而言,如果能够通过特定途径获得香港商业银行提供的贷款,那么可以显著地降低贷款成本。①最流行的跨境套利活动之一是基于人民币信用证的“内保外贷”。操作方法为:首先,内地企业A将人民币存入内地银行甲,要求甲开具一张到期日较长的人民币信用证;其次,内地企业A用从其香港关联企业B进口的理由,用信用证向B付款;再次,B企业以该信用证为抵押,向香港银行乙申请低利率的人民币贷款;最后,B企业以从内地企业A进口的理由,将人民币资金转移至A企业。上述跨境套利活动的结果,从企业层面来看,是内地企业A最终获得香港银行乙提供的低成本贷款;从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来看,是同时发生了基于出口与进口渠道的两笔人民币跨境结算业务;从银行渠道来看,是内地银行向香港银行开出了人民币信用证,而香港银行向内地银行提供了人民币贷款。根据SWIFT统计,在2012年上半年全球开出的人民币信用证中,54%是内地开向香港的,而香港开向内地的不到0.5%。同期内,尽管人民币仅占全球国际结算的0.34%,但人民币占到全球信用证开证货币的4%。很多研究者担心,如果升值预期消失,市场形成一致性的贬值预期,人民币在岸与离岸的汇差利差缩小,人民币国际化进程不仅会停滞,而且可能出现倒退。
2.央行外汇储备“虚增”、人民币国际化“赔本赚吆喝”。离岸在岸跨境套汇活动还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当市场上存在人民币升值预期时,更多的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发生在进口端而非出口端,导致对外美元支付需求下降,这意味着我国的外汇储备将以此继续上升。如前所述,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必要性之一在于是部分对冲外汇储备的损失。而实际推进国际化的措施,不仅没有导致储备规模下降,反而导致外汇储备规模虚增。
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行为,事实上是鼓励包括香港居民在内的境外居民用美元资产来交换境内居民的人民币资产,这种资产交换行为在人民币对美元升值的背景下,显然造成了内地的福利损失。如2010年10月至2011年11月间,香港离岸人民币存款快速增长,将逐月存款增长结合当月汇率折算,估计内地外汇储备虚增规模约710亿美元。由于这一时期人民币对美元升值强劲,人民银行发生的账面汇率损失达26.79亿美元。与此对应,香港方面获得的账面汇率升值收益大体也在这一规模(张岸元、李世刚,2012)。有学者认为,此类交易可以理解为国家对香港的补贴,这样的国际化是“赔本赚吆喝”。
3.影响国内金融改革和货币政策的执行。离岸中心正在形成不同于内地的汇率利率机制,妨碍了内地自主推进汇率形成机制改革和利率市场化改革,为境外投机资本套利活动提供了条件。汇率方面,在岸人民币的升贬值,一定程度是受到香港人民币离岸市场(CNH)和海外人民币无本金交割远期(NDF)贬值预期的影响。利率方面,目前已经出现“价格三轨制”苗头:第一轨是在岸管制利率、信贷规模控制下的资金价格,第二轨是在岸相对自由的货币市场资金价格,第三轨是人民币离岸市场的金融资产价格。不同市场之间的套利活动将进一步活跃。
不仅如此,进一步扩大人民币回流渠道恰恰与国际化初衷背离。所谓人民币国际化首先就是要流出人民币,保证境外有足够的人民币存量,而后实现人民币的“体外循环”。但目前,境外人民币没有实现“体外循环”,反而将重点放在回流境内套利上。境外流动性回流后,会对现有的金融政策带来挑战,影响货币政策的执行效果。如近年来,在内地调控政策收紧的情况下,内地一些地产企业赴香港发债,一定程度上抵消了货币政策和房价调控政策的效果。
现有人民币国际化的推进模式可归纳为二十个字:“管制是前提、政府来主导、离岸做平台、升值为驱动”,这一模式有其合理性。从国际货币史看,金融自由化并不是货币国际化的必要条件。多数货币在国际化过程中都伴随着国内管制,没有哪个国家基于本币国际化动机放松金融监管。当货币国际化与国内调控目标存在冲突时,都是以牺牲国际化为代价,换取国内经济金融稳定(最为典型的是布雷顿森林体系后期,美国对美元与黄金兑换关系的调整)。因此,将继续管制作为人民币国际化的前提无可厚非。从战前英镑区、法郎区的建立,到战后布雷顿森林体系确立美元地位,政府从来都是本国货币国际化的推手。进入新布雷顿森林体系时期,市场在国际货币选择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上升的原因是,国际金融交易规模不断扩大,方式日益复杂,政府干预金融市场越来越力不从心,对干预政策的后果也越来越难以确定。而人民币国际化目前处于起步阶段,在政府有能力通过某些特殊政策引导本币流出入情况下,不妨有所作为。
离岸中心的主要功能是弥补在岸市场的缺陷,为流出货币提供金融市场。当然,某些离岸市场存在的基础在于对在岸监管的规避,势必与在岸监管存在冲突,导致监管套利。20世纪60年代,欧洲美元市场对于美元国际化曾起到相当大的推动作用。当时条件下,出于加强监管的考虑,美联储一度试图抑制离岸市场的发展,但最终选择放弃。对我国来说,内地多少承担保持香港繁荣稳定的责任,香港国际金融中心一定程度上能够弥补人民币国际化缺乏市场平台的缺陷,境外人民币集中在香港,总比分散到其他更多离岸中心更可能受到内地的影响。
德国马克、日元等货币的国际化进程都伴随着货币升值,原因在于一国经济金融实力增强、经常项目顺差必然导致货币处于升值状态,而货币升值势必导致该国货币对国外投资者的吸引力上升。由于担心货币升值损害出口部门的利益,许多国家人为抑制升值进程,使得货币升值较长时期伴随着国际化进程。
长期看,各国金融市场化与对外开放度不断提高是大势所趋,金融管制的优化与放松也是必然趋势。新布雷顿森林体系下,市场的选择和认可是主权货币国际化最主要的动力,政府可以加快或延缓这一进程,但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与境内金融市场相比,离岸中心毕竟体量有限,境内金融体系与离岸中心的制度落差应不断缩小,而不是维持现状。货币升值只是国际投资者持有某主权货币获得收益的渠道之一。升值总有尽头,最终仍需要主权货币发行国培育、开放该国金融市场,开发多元化金融产品,为国外的货币持有者提供其他投资渠道。
总之,理论界指出的现行政策缺陷,应被理解为政策成本;现行推进模式可以被视为金融危机后国际货币乱局下,抢抓国际化机遇的权宜之计,有其合理性,但必须随着国内改革的推进以及国际货币环境的变化调整优化。
现行国际货币体系是开放、竞争的,一方面这种开放性、竞争性赋予了人民币不可剥夺的国际化权力和空间,使得我国可以采取市场化方式,通过货币竞争提升人民币的国际地位;另一方面也要求我们尊重市场对现有主导货币的选择,承认其他新兴国家货币追求国际化的努力。市场不排斥“老”货币、不拒绝“新”货币,我们也应持同样态度。
人民币不必为了国际化而国际化,不应以取代某一货币为目标。应摒弃“货币民族主义”,抛开某些似是而非的概念,避免盲目争夺某一国际货币弱化可能腾出的市场空间。要基于国际化的成本收益分析,重点围绕消除或减小现行主导国际货币对我国经济金融利益造成的损害,区分价值尺度、流通和支付手段、贮藏手段等货币具体职能,明确人民币国际化的具体职能目标。不能指望国际化解决我国对外金融领域遇到的所有矛盾和问题,有些能够通过本币国际化缓解,有些只能部分对冲,对此应心中有数。
货币国际化不是水到渠成的自然结果,政府应有所作为,应正确汲取各经济体推动本国货币国际化的成功经验,梳理论证现有政策的利弊得失,稳步扎实系统推进。各方面条件具备情况下,可以顺势而为加快推进;条件不具备,可考虑通过一些创新政策和途径加以解决;实在无法提供相应条件,可以搁置暂缓国际化进程。在继续通过离岸人民币市场发育作为人民币国际化平台的同时,仍需抓紧推进国内经济和金融的改革开放,为人民币国际化提供更为坚实的制度基础。应正视离岸市场发展对在岸监管的影响,调整离岸与在岸市场间的收益分配关系,保障国际化的长期可持续。
任何大型经济体都不会以牺牲国内金融稳定为代价,去换取较为抽象的货币国际化利益。人民币国际化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影响国内金融稳定、危害国内金融安全。国内金融改革的出发点应是满足实体经济发展需要,而非推进人民币国际化。不能片面强调“人民币国际化倒逼国内改革”的作用。货币当局应具备极端情况下逆转国际化进程的机制和能力,以维护国内金融稳定和金融安全。
1.成为主要国际储备货币。在履行国际价值尺度职能方面,国际贸易由一种货币转变为另一种货币定价,主要是一个“突变”、而非“渐变”的过程。如我们很难设想人民币首先占据全球原油5%的标价“份额”,进而逐步提高到10%、20%。随着诸多客观因素的积累,到某一事件点,一般商品贸易、尤其是大宗商品计价币种的转变将在短时期内实现,从政策角度,不宜将本国货币履行国际价值尺度职能设定为目标。①此前,伊朗等国曾经推行石油出口非美元定价政策,到目前为止没有取得实际效果。
人民币履行国际流通和支付手段职能,与履行价值尺度即可分离又可合二为一。如一种商品可以使用人民币定价,同时使用人民币结算;也可以如目前常见的那样,使用美元定价但用人民币结算。后一种情况主要发挥充当人民币流出渠道的作用,可作为人民币国际化的手段及水平测度,但不是国际化的目标。
目前储备货币履行其职能的缺陷,是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迫切性所在。自从2007年我国外汇储备规模突破万亿美元以来,围绕外汇储备多元化使用,采取了多方面措施,但受制于多方面因素,取得的成效十分有限,储备货币不稳定对我国现实金融利益的侵害、货币环境稳定的破坏尤为严重。矛盾和损失出在外汇储备环节,也必须从贮藏手段入手解决问题。人民币国际化将带来国际货币供应格局的改变:我国将不再是全球货币“击鼓传花”的最后一棒——经过储备增长、外汇占款、冲销环节被动投放的人民币将部分流往境外,缓解境内流动性压力,部分增强我国货币政策的独立性。人民币为境外持有后,将形成我国一方面向国际货币金字塔尖上的美国缴纳铸币税,另一方面从境外获得铸币税收入、部分抵消储备损失的局面。这种人民币货币供应及对外货币金融利益分配局面,在政治上难以公开言说,但确是客观事实,应该成为政策努力的方向。
2.成为多元化国际货币格局中的重要成员。美元的全球地位有其历史根源、市场基础和国家意志支撑。人民币与美元地位的此消彼长,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不仅取决于我国经济金融的基本面和政策面因素,而且取决于美国及其他国家的意愿。我国央行大量持有美元储备的局面在较长时期内难以改变,以美元为假想敌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未来国际化的人民币与美元之间的关系格局是:人民币的国际结算地位不断上升,但依然采取美元定价;人民币国际储备地位不断增强,但我国央行仍大量持有美元储备。
某种程度上,欧元国际化是原德国马克国际化的延续。欧债危机严重影响国际市场对欧元的信心。即便本轮债务危机最终得到解决,未来欧元区内部经济增长的差异也长期存在,欧洲央行统一的货币政策解决不了这一矛盾,欧元势必周期性面对来自内部的挑战,国际化地位难以进一步提升。日元在东亚长期占据较强的区域货币地位,日本经济的长期停滞以及安倍经济学导致日元通胀和贬值趋势,给人民币国际化带来了机遇。从中期看,日本居高不下的政府负债情况难以改观,构成日元国际化的重大隐患。如果爆发日本版的债务危机,日元的国际地位将受到严重冲击。当然,人民币的国际化过程未必必然伴随着日元国际地位的下降。事实上近年来我国推出的诸多政策,如人民币与日元直接兑换、两国央行彼此持有对方国家国债等,在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同时,也有利于巩固、提升日元的国际地位。
综合以上方面,人民币应以成为多元化国际货币格局中的重要成员为目标,至于重要到什么程度,不仅取决于人民币的经济金融基础,还取决于其他经济体,不宜预设要成为全球第二大还是第三大国际货币。
我国没有正式提出人民币国际化战略,与此相应,对于国际化具体推进路径的研究也较为浅显。常见的观点认为,从地域上看,人民币将经历周边化、区域化阶段,最后实现国际化;从货币职能上,将首先充当国际流通手段和支付手段,最后发展到成为国际储备货币。①多被引用的是“三步走”的思路:2011年是人民币国际化元年,在全国范围内实现人民币跨境贸易结算,汇率衍生基础体系基本形成,货币互换协定与人民币储备资产有重要突破。2011年开始的第一个十年实现“周边化”,完成人民币在周边国家和地区的使用;第二个十年实现“区域化”,在亚洲成为区域性国际货币;第三个十年实现“国际化”,成为全球范围内的关键货币。围绕货币职能,第一个十年实现“贸易结算化”,人民币在贸易结算当中充当国际结算货币;第二个十年实现“金融投资化”,在国际投资领域中作为投资货币;第三个十年实现“国际储备化”,成为国际最重要的储备货币(陈雨露,2013)。对此我们有不同的考虑。
1.跨越周边、区域阶段,直接面向全球扩展。人民币先周边、再区域,最后国际化的理论基础,是我国经常项目国际收支整体顺差、而对周边经济体呈现逆差格局,而逆差有利于人民币流出。人民币20世纪90年代确实主要通过边贸途径流出,在陆域周边国家使用。近年来,我国经常项目收支顺差占GDP之比迅速回落到3%以下,未来大规模的人民币流出将主要通过资本项目、而非经常项目渠道实现。
我国周边经济体不是我国资本输出的重点区域,况且与我国金融关系最为密切、最愿意接受我金融影响力的国家很可能不是本区域国家。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地区等周边经济体就对人民币国际化心存疑虑,不仅可能采取某些措施抵制人民币的使用,而且有意推进自身货币的国际化进程。从目前与我国签署货币互换协议,以及明确表态将人民币作为官方外汇储备币种的国家看,并不存在地理上的远近关系。②目前包括,日本、韩国、马来西亚、柬埔寨、蒙古、菲律宾等六个亚洲周边国家,俄罗斯、巴西、智利、委内瑞拉、白俄罗斯、奥地利、尼日利亚等七个非周边国家。尼日利亚央行更是将大约10%的外汇储备投入人民币。即便通过贸易、投资渠道流出的人民币也不会全部集中在周边离岸中心,伦敦离岸人民币规模的迅速扩大就是明显例证。因此人民币走出去可以跨越周边化、区域化阶段,直接面向全球推进。
2.流通与支付手段、贮藏手段职能的国际化协同推进。通常来说,主权货币流通和支付手段职能的国际化,面临的经常项目与资本项目管制因素较多,同时相应也容易随着管制的放松渐进推进。货币通过国际结算渠道流出后,往往自然而然地伴随着国际储备货币职能的履行,二者之间不存在严格的时间顺序,货币进一步获得市场认可后,官方外汇储备也会使用该种货币作为储备币种。除此之外,我国可与其他经济体央行间围绕外汇储备开展广泛合作,人民币可以通过一般国际贸易与投资以外的官方途径流出,因此,人民币流通与支付手段、贮藏手段职能的国际化可协同推进。
我们不主张就人民币国际化战略设定时间表。如前所述,人民币国际化涉及的国内改革和国际货币环境变化非常复杂;条件具备了,当快则快;条件不具备,当慢则慢。不必规划三十或五十年的时间表,也不必就每一个时间段、每一种货币职能占据国际市场的份额提出具体目标。
事实上,也无法确定分阶段的具体目标。比对主要货币的国际化情况,有一个规律性的现象,即无论是作为国际流通与支付手段,还是履行国际贮藏手段职能,最为重要的两种国际货币,与其他货币之间,都存在数量级上的差距。如目前国际结算中,美元和欧元各占据近40%的市场份额,而排名第三的日元市场份额不到4%。目前的官方外汇储备货币中,美元和欧元分别占据60%、20%左右的市场份额,而排名第三、第四的日元、英镑市场份额均不到4%。这说明货币国际化进程确实存在“渐变”和“突变”两个不同过程。外汇交易的情况略有不同,在合计200%的份额统计中,目前美元占据近90%的市场份额,欧元、日元、英镑、加元、澳元等市场份额从30%左右,较为平缓地降至10%以内。
对于人民币来说。起步阶段市场份额的快速提升,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关键在于未来某个时间段能否通过相关指标跨越式、台阶式增长,实现国际化水平的质变。根据近年来跨境贸易投资的人民币结算以及离岸市场发育情况,我们总体判断人民币国际化的实际进程可能快于预期:
外汇交易方面,考虑到我国对外贸易规模和外汇市场状况,可以预计,一旦汇率形成机制改革有实质性突破,人民币的市场份额将会在此后的短时期内占据15%左右的市场份额,成为第四大交易货币,仅次于美元、欧元、日元。
国际结算方面,在不出现严重贬值预期情况下,五年左右的时间,人民币市场份额可能达到5%左右,与日元相当,但此后,市场份额的扩大可能停滞。
储备币种方面,伴随着国际结算领域市场份额的扩大,人民币占比也可能达到5%左右,与日元、英镑类似,但此后的变化难以预估。
此外必须强调的是,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不可能单向发展,我国和其他大国经济金融状况的变化,都会影响市场对人民币的信心,某些情况下,国际化进程可能出现倒退,对此也应有所预见。
应围绕成为主要国际储备货币目标,着眼长期、着眼格局,谋划人民币国际化实施路径。要从不断夯实价值基础入手,不断提升人民币的国际信誉。要保持现有政策的连续性,保留一定的离岸在岸套利空间,实现离岸市场人民币规模稳定增长。要汲取日元过分依靠外汇市场套利因素实现国际化的教训,建立基于实体经济金融需求的、正常的人民币流出入机制,避免过度投机,防范国际化夭折或大起大落风险。
在实体经济领域,必须加快转变增长方式,调整收入分配结构,夯实中国经济持续增长的基础,为人民币国际化提供基本价值支撑。在货币金融领域,货币发行当局应树立较为严格的货币纪律观念,不断缩小人民币与发达经济体货币在通胀水平方面的差距,使人民币成为实际购买力稳定的货币。应抓紧推进利率市场化改革,建立金融市场基于中央银行指导利率形成市场化利率的机制,为人民币的跨境流出入提供市场化的资金价格依据。汇率改革方面,应积极建立人民币与其他货币的直接兑换机制,逐步淡化美元在人民币与非美元货币汇率决定中的中间货币地位。鉴于汇率升值收益在当前及今后一段时期内,仍是境外主体持有人民币获得收益的重要来源,汇率市场化改革进程不宜过快,应有序释放升值压力,以在较长时期内保持市场升值预期。
加快国内金融领域改革,努力发展壮大国内金融市场,提高国内金融市场对外国投资者的吸引力。具体包括:大力发展债券市场,扩大国债发行规模,建立规范的地方债发行渠道,扩大企业债、公司债发行;在优先对民间资本开放国内金融市场准入的同时,放松对外资金融机构的市场准入和审慎监管;抓紧规范发展境内股票市场;提高金融监管水平,整合重组金融监管机构应对客观存在的混业经营局面。审慎、渐进、可控地推进资本账户开放,为境外人民币持有者提供更多人民币金融产品。具体包括:有效扩大境外人民币资金投资境内股市、债市的规模;逐步允许境外企业在境内上市,并将募集人民币资金通过规范的渠道转移出境;为其他经济体官方外汇储备中的人民币资金在境内开展多种类型投资提供特殊渠道和优惠。
继续扩大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规模,着力通过资本项目促进人民币流出。具体包括:鼓励我国企业在对外投资的过程中,使用人民币计价与结算;除我国境外投资企业及分支机构外,允许并鼓励国内金融机构对境外其他主体发放各类人民币贷款,鼓励境外合作方用获得的人民币采购我国的机器设备、商品;在各种对外资金援助中广泛使用人民币。充分发挥开发性金融机构和政策性金融机构在推进人民币国际化过程中的作用,依托国家开发银行大力发展对外中长期开发性人民币贷款,依托进出口银行大力发展境外短期人民币贸易融资业务。鼓励各类商业银行在境外设立分支机构,建立健全全球网络,开展结算和其他人民币业务。
鼓励离岸人民币中心开展现有业务,着力拓宽境外人民币资金回流渠道。具体包括:扩大境内机构在离岸中心发行国债、金融债、企业债、公司债规模,为境外投资者提供更多人民币债券产品;允许并扩大境内企业在离岸中心上市募集人民币资金规模;采取类似深圳前海模式,允许特定区域内企业在离岸中心获得一定规模人民币贷款回流,用于特定区域、特定领域投资。考虑对上海自由贸易试验区、香港和国外离岸中心的人民币业务发展重点进行合理分工,建议未来离岸人民币贷款业务以试验区为主,离岸企业债券业务以香港为主,国债、金融债等人民币主权债券发行可较多选择伦敦等国外金融中心。
在继续扩大我国央行与其他经济体央行间货币互换规模的同时,重点推动互换协议下人民币的实际使用。推动外汇储备大国彼此使用对方货币作为储备币种,扩大持有对方货币计价的金融资产规模。中小经济体货币与人民币挂钩是人民币国际化的重要方面。可采取知识与经验推介及输出、央行间双边货币互换支持、少量金融基础设施援助等方式,有选择引导一些货币与我国挂钩、或至少将人民币纳入其汇率参考货币篮,使人民币国际化获得更多支撑。允许特殊情况下,外国央行外汇储备中的人民币计价资产向我国央行直接兑换美元资产。
全面参与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各方面议题的讨论。全面谋求扩大我国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等全球性金融机构,以及在亚洲开发银行等区域性机构中的份额,积极探索用人民币对上述机构融资的可能性。继续支持发展超主权储备货币,并将人民币成为SDR一篮子权重货币。争取金砖国家发展银行在包括香港在内的我国金融中心城市落户,探索发起成员国各自使用本国货币作为资本金的可能性。探索国内开发性金融、政策性银行与世行亚行等合作开展人民币国际贷款业务的可能性。
加强境外人民币流动性的监测和统计,防范境外人民币短期内大规模回流风险。人民币广义货币供应已超过百万亿元。预计境外相当于M2口径的人民币存量将在未来几年间达到万亿元级,如果在短期内集中回流、转化为新增流量,将构成影响国内货币供应的新因素,必须纳入统计监测。目前境外主体持有人民币的主要动机在于获得升值收益,一旦升值预期消失,可能引发人民币国际化夭折风险,对此应有所预见。利率和汇率市场化改革,再加上围绕人民币流出入的资本项目开放之后,我国经济金融与国际经济金融将形成新的互动关系格局,国内原有宏观调控将面临新的困难,需要按照开放大国宏观经济运行的要求,调整现有宏观调控框架。此外,人民币现钞在境外大量流通后,不可避免将加大反洗钱、反假钞工作的难度,此方面的防范力度也应进一步强化。
除以上对策外,还应考虑加强境外人民币清算结算基础设施建设,抓紧形成完善的人民币全球结算网络布局,保障人民币的国际清算结算。改变政府公告、统计数据发布中币种使用方式,使用美元的同时,使用人民币作为计价货币单位。
改革国际货币体系的必要性毋庸置疑。货币当局提倡超主权储备货币背后可能存在的深层次考虑,并非无的放矢;目前避免人民币国际化这一张扬的提法,实实在在采取某些政策推进的策略,更加务实。回顾主要货币国际化的历程,任何大型经济体都不会以牺牲金融稳定、金融安全为代价,去满足本币国际化所需要的内外条件,因此目前推进人民币国际化的政策举措有其合理性。对管理当局来说,货币政策和金融监管政策的有效性目标较为短期、更为具体,而推进本币国际化的目标相对长期、更加抽象。本币在境外有足够的流通量是国际化的一个重要结果,也是主要标志。通过特殊的经常项目、资本项目管制政策组合,在香港等地发展离岸业务,在境外保持一定规模的本币,能够在较短时期内提高人民币国际化的指标测度。
然而必须看到,对于人民币国际化这一宏大命题,目前所采取的政策是“术”、不是“道”。国际化的核心驱动来自市场,而市场的核心驱动来自利益。离岸模式导致的境内外无风险套利无可厚非,但必须防范升值预期、境内外无风险套利机会消失之后,境外人民币大规模回流、现有模式人民币国际化夭折的风险。人民币国际化目标能否实现、多大程度上实现、何时实现,最终仍取决于国家综合实力、经济金融制度等更为本质的因素。在每一步政策出台之前,都有必要对本币国际化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进行深刻思考,对潜在和现实的损益及收益开展详尽比对,而后出台“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政策。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人民币全面挑战美元地位既无可能也无必要,实现了某种程度国际化之后的人民币,仍需美元信用背书。应着眼于增强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对冲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对我国带来的损失,以部分充当国际流通和支付手段、成为重要的国际储备货币为目标,以国内金融改革开放与离岸人民币市场发育为途径和平台,不拘泥于周边、区域,直接面向全球推进人民币国际化。人民币国际化战略不宜设定时间表,也不宜设定分阶段定量目标。只要我国经济在未来20年内能保持持续较快增长、金融市场能够持续发展壮大、不发生系统性经济金融危机,那么人民币势必将会成长为成为国际货币体系中的主要成员,为我国及全球经济金融的稳定发展做出应有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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