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最早接触唐果的诗是我在2006年开始写作《尴尬的一代:中国70后先锋诗歌》的时候。限于当时有限的阅读材料,我只是在《我的三姐妹》的诗歌合集中读到了一部分唐果。至于和她的第一次见面则是到了2012年的初秋。那时云南高原天蓝云白,路边红色的曼陀罗花甚至有些无辜地开着。
即使到了今天,对于女性而言写作仍然是一个悖论重重的难题——“女性只有在重新获得自己被去除的能力,重新发现完整和重新投入女性感情中令人神往的良心——那种说不上熟练的本能时,才能够变得完整”(温德尔)。那么,就写作而言,女性如何能够在一个个碎片之上获得这种完整性,如何重新找回被去除的能力呢?这必将是冲突的。读完诗集《糖罐子》以及《给你》、《用最少的翅膀飞》之后,我觉得唐果已经从1999年开始上网写诗的“海蓝蓝”成长为真正意义上的“唐果”。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她最初的写作没有必要性和某种程度上的重要性,而是在写作过程中诗人自觉地剪除掉了那些没必要的枝蔓和弯路。多年来,唐果的诗歌气质显然带有高原天气和特殊植物般的“异样”气息。这种气息在近年来逐渐强化成一种黑沉沉的巫气。而这种所谓的巫气说法实际上也并非准确,大概而言就是唐果的诗歌精神氛围很少有小女子的脂粉气以及日常烟火味的俗气。唐果在诗歌中既是深情的,又是绝望的;即既是日常的,又是寓言的;既是沉湎的,也是剥离的。她在诗歌中既沉迷臆想又清醒自持。沉迷的时候她不断把自己视为不设防的光洁小兽和水晶一样透明的女孩,而在清醒的时候她又决绝地敢于撕裂、敢于直视、敢于自省。而当这种沉迷和清醒交织在一起难分难解的时候,一种精神气息浓重的不祥巫气就渐渐形成了。云南的天空、大山、高原以及葳蕤繁茂的植物所构成的地方性知识更容易让人产生万物有灵的感受方式,“万物包括我见到的,不能见到,我能感受到的,甚至是一些虚幻的存在。我一直觉得,在某个区域,在那个区域最高的山顶,一定住着一个神灵”(《语言魔方》)。由此,唐果的诗歌既深入生存的场域又拉开了一定精神性的距离。除了情感成为她诗歌一以贯之的抒写基调之外,她对自然万有、周边事物以及时间性、存在性主题的探询也同样在持续和强化。据此,灯光、夜晚、寺庙、孤山、热带植物、小兽、房间、街道、厨房都在她诗歌中捉摸不定地现身。而这种现身的方式完全是带有唐果个人印记的(比如《这是绿色的山岗》)。这些事物的呈现实则仍然是内心的一种客观和想象兼具的对应物。可贵而具重要性的是唐果还原了事物的原始有灵状态以及一些永恒事物对人心渊薮的烛照和洞彻以及劝慰。在《保佑》等篇什中我读到了一个悲悯之心——这既是对不可知神性存在的冒犯,也是对此岸尘世悲苦的不解。唐果所形成的诗人形象类似于典型的猫科性动物。她的诗歌有时候近乎梦游和妄想的状态,而这种状态最大的优势就是她能够无所顾忌地任意缝合各种空间和情感的可能。既真实又虚幻的寓言状态以及不可思议的场景都使得唐果的诗歌质地具有着非日常性的一面,“我梦见我身体有伤/我看见血从伤口流出/在梦中,我是红女人/我梦见我打开身体的盖/我看见血流回去//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我梦见》)。非常值得关注的是唐果将很多没有生命的事物赋予丰富而独特的女性体验。其中她最擅长的办法就是将诸多女性化的意象投注到这些事物上去,比如吊顶灯像孤独的乳房,像孕妇一样的长着一蓬青草的路段,像乳房一样微微隆起的坟墓等等。
而诗集《糖罐子》正如题目一样,唐果的诗歌力度和爆发力空前加大,周围事物所产生的紧张和压迫感也非常明显。这显然与其生命和写作的双重意义上的中年状态有关。其中有些诗歌的力度加大、空间拓展以及想象力更为直接的同时也使得诗歌的质感在减少。这样产生的结果就是唐果的诗歌从诗集《给你》的短诗延展、抻拉为当下的长句和长诗。唐果是一个在诗歌技艺上富于冒险精神的人。在她的短诗选《给你》中大多是四行左右的精短诗。前些年一个在网络上有着巨大争议的河北女诗人曾经不留余地的说过——“诗越短越好,就像女人的裙子!”真是荒谬而极端。而就唐果的这些短诗我想其难度是可以想见的,甚至这种难度会比一般的诗更甚。这就像是女子100米栏项目,在短短的距离里不仅要跨越栏架,而且在起跑、跨越、节奏、气息和冲刺的各个环节都不允许有任何闪失。实际上唐果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短诗看起来好写可是写好极不容易,就像一个能一招致命的高手那得有相当的修为。”在此,就唐果的这种精简主义的短诗写作方式,我既看到了其中一些极其成功的诗作,也看到了不可避免的一些“闪失”。实际上,短诗对诗人能力的考验不是降低而是提升,不是变窄而是放宽。这些现代汉语较之古汉语背景的古体诗写作又丧失了天然的语言之间的不可阐释的诗意关系,这就更难上加难了。再有,这些三四行左右的短诗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滑向干巴巴的“箴言”式的轨道上去。诗歌写作不提供真理和知识,它要做的就是打开一个疑问的不确定的入口和切口。它的任务就是设置疑问和追问,肯定或忸怩的作答都不该在此列。还好,唐果的这些短诗不干涩。她在这些短句和不多的转换中呈现了一个个细小的孔洞。期间,无论是气息、血液、体液还是流水、空气都能够在此穿行。我更愿意将这些短诗看做唐果的又一种呼吸方式——短促、有力而又充满窒息的可能与未知。而显然到了《糖罐子》阶段,只有这样的诗歌句式和形制才能够满足诗人郁积起来的心理势能以及沉重起来的胸中块垒。至于长诗《答问录》和《给未来》更是这种结果!唐果近期的诗越来越呈现出一种分裂的挣扎和纠缠感,当年那个写作大量爱情白日梦般的诗人体积正在大面积缩减;相反一种“成人化”的女性写作气质以及“中年之累”正在迅速形成——“我的身体是一个盛恐惧的容器”。其中最具代表性和说服力的是《胖子的烦恼》。这更像是一个个身心俱疲的中年女性们的自况和自嘲,“他们都顺利升空了,只有一个胖子,被阻隔在门外/也有可能,因为她太胖/天使将她举到一半,就把她从半空中扔了下去/这个心情郁闷的胖子/只能选择贴近地面//她撅着屁股,跪在地上擦地板/她的头发掉进水池,她的头发在洗碗/她的乳房垂进洗水粉的泡沫里,她的乳房在洗衣服/她把被猫撕碎的老鼠扫进垃圾袋/她用卷筒约裹住墙根三堆摆放整齐的狗屎时,她想到了孩子//深夜三点,她拎着垃圾袋走在大街上/除了她自己,马路上没有一个动物”。endprint
显然,唐果的生命焦虑以及对周边事物甚至社会性存在的言说范围也正在大面积弥漫。灰暗的、嘈杂的、肮脏的日常性场景正在驱赶曾经的那些臆想和白日梦般的冲动——“抚摸,则双手沾满锅灰的诗”。由此,诗人需要一个面对中年遭际的孔洞。随着年龄的必然推进,这些中年意义上的孔洞逐渐变得粗糙,产生裂缝,并且日常的泥沙、污浊之物正在那些越来越小的拥堵和淤积。那么,诗人要做的就是继续敲打、冲洗和清除的工作。体现在诗歌中就是沉滞的东西越来越多,感性的、上升的、诗意的和理想化的东西正在销蚀——也不是销蚀,而是它们受到了更为强大的世俗和时间力量的冲击与消减。二者之间只能在互相拉锯战中产生不已的摩擦、疼痛甚至长久积习的麻木和惯性。
唐果是女性写作群体中有着强烈的语言力度感追求的代表性诗人。她的声调是高声的甚至带有自我迷恋的成分。这又形成了唐果或多或少的挑剔的眼光和落寞的内心景观。所以,唐果的诗带有自白的特征和寓言化的表述效果。而这种寓言化、自白式的言说方式是与诗人的情感认知以及敏感的想象方式联系在一起的(代表性的诗作如《请允许我在河里洗头》、《我梦见》、《偷窃》)。唐果的诗歌不做作、不伪饰,而是直接袒露内心。她所写下的“自白书”没有顾忌,不设置屏障或栅栏,赤裸地坦诚背后却是深深的焦虑,“假如,有一天/你看到我张开四肢/仰躺在大地上/请不要把我当跳板/踩着我的肚皮跳过/不要把我当障碍物/大步流星的跨过/不要以为我在等蛇入侵/更不要招来垃圾车/我不过是想告诉过路人/我——一个女人/需要的,只有这么一小片”(《我的自白书》)。在经验、想象和词语的互动和反复磋商中唐果的诗获得了充满张力和丰富的阐释可能的空间。这就如一个橡树的种子——这个曾经微小的种子却可能孕育了无限多个陌生和可能的橡树。唐果在强烈的祈使句式的文本中(比如《要有风吹》)往往给读者呈现出陌生和捉摸不定的女人形象,但是这些“暧昧”的女性形象无不是在真切的生命体验持续性的疼痛中生发出来的。唐果的诗不仅有当代女性特殊情感和想象空间,而且还有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如《他们有沽酒的银子却没有解放她们小脚的铜板》。这首诗所呈现的正如这个长长的题目所唤醒的是沉睡的、黑色的关于历史和男性的记忆。女性只能在沉重和沉痛的锁链般的诗行中呈现出他们与她们之间的不对等关系。唐果近期的诗歌似乎一直在担任着矫正和清除的功能。这也许是一种必然,尤其是对于女性写作而言可能是不可回避的必然之途。但我还是不能不强调多年来唐果的诗歌近乎一种天然的生长性——直接从身体和内心生长、蔓延开来的——正如眼泪、体液以及血液和病灶。她的诗歌是直接甚至不容置疑的,而她呈现的精神方式却是冷暖交织。她敢于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祭出去,比如乳房和身体,还有疼痛不已又满怀爱情愿景的内心。唐果的诗歌能够轻而易举地迎向阳光,也能够隐忍和宽怀地接受那些阴郁和疼痛的啃啮。她时时把自己处于一个安静或者动荡的中心位置,她那些几乎无处不在的自语和既实有又虚幻的人称指代的对话情境,呈现了个人幽深的精神成长图景。在频率极高的“我”与“你”(“他”)的人称指代中,极其明显的不对等关系被强化出来。往往“我”是阴性的、灰色的、奉献的、决绝的、偏执的,而“你”则是阳性的、索取的、沉默的、高高在上的。实际上“我”和“你”之间并不是真正的对话关系,更大程度上是抒情主体的自我审视和私密情感乌托邦的想象方式。“她”有时候更愿意自问自答,垂怜内心而又敢于自我挖掘。尽管有时唐果的诗歌语气很轻,但是那缠绕在一起的各种黑色和灰色的线头让人纠结不已。唐果有时深处阁楼上自我取暖,有时又在不羁的想象性森林与日常化情境中完成着一个女性的精神漫游和折返。唐果在多年的诗歌积习中渐渐形成了一种特殊体味的癖性。她的诗歌自白和抒情并置且不乏戏剧性的天赋。她天真而成熟,欢乐而忧郁,难避成人心理又有不舍的童话心结。她的诗歌给人以沉暗、潮湿的感觉,这类似于静静的蕨类。唐果的诗歌往往又义无反顾、不计后果、不妄回报的飞蛾扑火一样的语气和勇气。这是来自于自我取暖还是源发于对悲剧性情感命运的一种反讽式预期与洞悉?正如《给你》一诗,这种完全单向度的寄给以及吸血挖髓式的自我献祭是来自于对爱的执迷还是来自于不计后果的白日梦想象?
通过以上的印象,我们可以看到唐果是一个内敛的向生命和灵魂内部探入的诗人。又不仅仅如此!与此同时,唐果又是一个敞开型的诗人。她的诗歌有诸多的孔洞,出入之间全凭真实的呼吸。唐果对日常性的发现和发问也是持续进行的。无论是一个人的街道、盘山公路,还是蒙尘的楼梯以及吸顶灯和嘶嘶做响的电磁炉,我们都可以看到一个“及物”状态的女性身影。而说到女性写作的“及物性”并不意味着当下大量的青年女性群体在新媒体空间的各种装扮以及日常空间里的小里小气的自溺,也非像一些女诗人对社会公共问题的品头论足。我所说的唐果诗歌的这种“及物性”写作状态首先必须是直指人心深处的,必须是面对自我现实所产生的真实的情感力量乃至知性的重量。很多女诗人都很容易做早垂影自怜,但是却很少能够达到唐果的这种旷达和自审状态。一个敢于写作“墓志铭”的女性诗人相当罕见,而唐果就是这样的一个——“她喜悦过、悲伤过、幸福过、彷徨过//如今,只有喜悦伴随着她/——一种小偷得手后的喜悦/她需要您的会心一笑/当您站在乳房一样,微微隆起的土堆面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