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谦
中国早期侦探片与好莱坞之影响
胡文谦
中国早期侦探片是在美国侦探电影的带动下萌芽和发展的。情节之离奇和结构之诡谲,机关之险恶和打斗之凶狠,以及用“超人”行动联结它们使之形成完整的叙事,美国侦探片的这些特点同样成为中国早期侦探电影的构成要素。中国早期侦探片尽管在创作上少有成就,但是在模仿、借鉴美国侦探片的过程中,也融入了中国电影人自己的思考和探索,在电影剧本的编制、电影纪实特性的实践、电影意识的建构和电影市场的形成等方面,推动了初创期中国电影的发展。
中国早期电影 侦探片 好莱坞 影响
西方电影最早影响中国并促使中国人开始摄制国产影片的是滑稽片和侦探片。1920年前后,中国观众对于外来影片最熟悉最喜爱的也是这两种电影:“影片中之卓别林、罗克与宝莲,几几妇孺皆知矣。”[1]见1921年11月4日《申报》电影广告。此“宝莲”即好莱坞侦探片《宝莲历险记》的主人公。早期中国观众看电影喜欢热闹、好玩、刺激,故美国侦探长片在中国大受欢迎。以当时上海的影戏院为例,除“夏令配克”多为外国人光顾,故所上映大都为短部之爱情片而间映滑稽、政治等影片外,其他影戏院如“爱普庐”、“爱伦”、“沪江”、“虹口”、“法国”、“恩派亚”、“闸北”等,“因为下流社会里欢迎侦探武术影片的热度简直和发狂似的,只要片子里的强盗是异常悍勇,侦探是异常精明,两下斗起智来奸刁促狭,无所不至,那么观众便认为异常满足”,所以这些影戏院“专演长部侦探片以迎合普通华人心理”[2]心冷:《影戏的效能》,《国闻周刊》1925年第2卷第30期。;即便是中国上流社会所亲睐的上海大戏院,尽管为“迎合吾国上等社会心理,取材尚与西影院相类,惟有时演长部侦探片则不能免俗”[3]茸馀:《影戏琐谈》,1923年1月16号《申报》。。
西方侦探片最初在中国放映的,是法国聂克温脱(Nick Winter)的《秘密外交》、《假珠宝》、《裤袋之钮》,法国罗兰(Roth Rhland)的《宝石奇案》、《罗兰历险记》,以及英国的福尔摩斯系列侦探片《佛国宝》、《劫女暗杀》、《盗血书》、《翡翠冠》、《悬崖撒手》等。1914年一次大战爆发,欧洲电影输入阻隔,美国电影蜂拥而入,全面占据中国电影市场。美国侦探长片在华放映,“以民国三年至十年,为最盛时期。几乎无家不映,无处无之”[1]月池:《电影漫谈》,1924年7月16日《申报》。。其中,中国观众最喜欢的是宝莲(PearlWhite)和格兰丝(Grace Cunard)的作品。宝莲影片有《铁手》、《是非圈》、《黑衣盗》、《宝莲从军记》、《宝莲历险记》、《德国大秘密》等,格兰丝影片有《半文钱》、《紫面具》等。尤以宝莲更为出名。当时观众看侦探片,“凡宝莲所为剧,恒得多数人之欢迎,白幕上电影未明,而观者已满坑满谷矣。”[2]瘦鹃:《影戏话》,1920年7月4日《申报》。此外,《七心牌》、《珍珠案》、《蒙面人》、《红圈》、《怪手镯》、《电光镜》、《毒气》、《目中人》、《秘密电光》、《奇戒案》、《钻石之王》、《多宝箱》、《金莲花》、《红手套》等美国侦探长片也都颇受欢迎。
国人自摄侦探片,自1920年“商务”公司拍摄《车中盗》开始,但其情节和摄制都失于简陋。1921年发生在上海的“阎瑞生谋杀案”为中国侦探片的制作提供了契机,“商务”公司据此拍摄的《阎瑞生》极为轰动。并且《阎瑞生》的高票房收入,又刺激“新亚”公司、“明星”公司分别将法国侦探小说《十姊妹》和上海发生的“张欣生弑父案”搬上银幕,相继推出《红粉骷髅》(1921)和《张欣生》(1922),在当时中国影坛形成一股强劲的冲击波。稍后出现的“新中华”公司的《侠义少年》(1924)、“雷玛斯”公司的《孽海潮》(1924)、“朗华”公司的《南华梦》(1925)等片,可看作是这股冲击波的涟漪。
不过与此同时,因为上海租界出现的白昼行窃、开枪拒捕、绑架肉票等诸多案件,多半是套用侦探片中盗匪的作案手法,所以时人对侦探电影多有批评,此类影片放映也渐趋冷落。1924年前后,影戏院放映的主打影片开始转向艺术剧情片——爱情片、伦理片和社会片。然而在1928年前后中国影坛的“武侠神怪片”热潮中,侦探片又有“卷土重来”之趋势。早年的美国侦探长片再次于各影戏院热映。国产片拍摄也积极跟进。1927年有“明星”公司的《女侦探》、“华剧”公司的《夜明珠》,1928年有“强生”公司的《侦探血》、“天一”公司的《红宝石》、“大中华百合”公司的《就是我》《珍珠冠》、“华剧”公司的《火里英雄》,1929年有“上海”公司的《金刚钻》、“华剧”公司的《侦探之妻》、“慧冲”公司的《中国第一大侦探》等。
电影学者刘易斯·雅各布斯论美国侦探片,强调其“悬念、惊险、超人行动”[3]〔美〕刘易斯·雅各布斯:《美国电影的兴起》,刘宗锟等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1年版,第286页。,言之中肯。“悬念”是指情节之离奇和结构之诡谲,“惊险”是指机关之险恶和打斗之凶狠,此二者构成美国侦探片之关键,它们相辅相成,而联结它们使之构成完整叙事的是“超人行动”。受其影响,中国早期侦探片也明显带有美国侦探电影的这些特点。
谷剑尘认为,美国侦探片“以争夺遗产开场,以许婚团圆结束,千篇一律,大同小异”[4]谷剑尘:《中国电影发达史》,《中国无声电影》,〔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1358页。。此论不确。这只是美国侦探电影内容之一。美国侦探片的题材内容至少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争夺遗产珠宝,如《半文钱》、《多宝箱》、《金莲花》等;二是刺探科学、军事等秘密,如《德国大秘密》、《目中人》、《毒气》等;三是怪异案件,如《电机怪案》、《秘密电光》等。这些影片虽然题材不同,但内容的展开都有其共同点:凸显悬念。“作者在每一故事的自然发展上往往故意漏去必要的说明和交代,摆布下悬疑,直至结尾的时候才用‘追求’的手法站在当事人或第三者的地位重加解阐。”[5]郑君里:《现代中国电影史略》,《中国无声电影》,〔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1421页。侦探片中的悬念,如秘密的传送是否成功,惊险情境中英雄是否能脱险,手中的藏宝图究竟有何秘密,英雄与敌人搏斗的结果如何等等,又使此类影片的故事、情节、结构、人物有自己的特色。
美国侦探片的故事大都“写震世骇俗事以炫人耳目”[1]瘦鹃:《影戏话》,1919年9月23日《申报》。。例如《德国大秘密》即是讲述联军“翻译电报发现大秘密之日记,因知此队长实为德国间谍,时有美洲健儿加入法军为敌军所获,其人竟能冒险逃至荷兰边界欲将大秘密之内容报告政府,卒为德国间谍所监视,几濒于死,宝莲乃随处保护,历经离奇变换之境”[2]见1920年5月30日《申报》该片广告。。《阎瑞生》、《张欣生》等中国早期侦探片也是“以奇事自炫以招徕观众”[3]见《阎瑞生》电影广告,1924年4月28日《申报》。。《阎瑞生》描写十里洋场劫财谋杀案,此案本身就凶恶离奇,影片又刻意模仿《黑衣盗》、《是非圈》的情节,使得故事更是“震世骇俗”。《张欣生》搬演张欣生毒杀父母案,后来又有法医刨坟挖棺、蒸骨验尸等场面,让人惊骇异常,毛骨悚然。《孽海潮》、《侦探血》、《恐怖窟》等片中也都有以奇事炫人耳目的情节场面。
情节之离奇是美国侦探片的一大卖点。1923年8月6日《申报》载美国侦探片《赤心党》广告,就称影片“情节离奇惊心动魄,出人意料之外”。国产侦探片,例如《红粉骷髅》同样追求情节曲折离奇:“黄律师之化装入险,菊英女士之陷入机牢,警士缉凶兜拿,恶党拘捕逃遁,历尽高山大湖,几番陆争水斗,使得救出鲍医生出死入生,精彩异常。”[4]见1922年5月15日《申报》该片广告。《就是我》的情节更是离奇曲折至极。影片开始,就是两个警察深夜在路上发现一个哑巴扛着木箱,木箱里竟然是一具死尸。后老侦探之子葛石被冤下狱,老侦探化装为南洋富商,用计诱使罪犯现身,发现罪犯是律师屈西。本以为真相大白,但峰回路转,最终发现罪犯竟然是侦探邬衣,而邬衣与屈西却又是同一个人。其他如《侦探之妻》、《蜘蛛党》、《红宝石》等,情节都“迷离曲折,愈逼愈紧,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妙”[5]佚名:《〈红宝石〉情节》,1928年11月11日《申报》。。所以时人评价“演片中之风尚一时者,厥为侦探长片。大抵长片之组织以‘危险’与‘离奇’最能掀动观者之心”[6]心:《影戏谈》,1921年11月4日《申报》。。
以影片结构来说,美国侦探片“有许多出人意外之关节,照应前头之伏线,有许多匪夷所思之情形,破除从前之疑窦”,片末则解开所有秘密[7]见1922年1月23日美国侦探片《秘密电光》广告。。这些“出人意外之关节”、“匪夷所思之情形”所形成的结构,使得影片不仅情节发展愈趋紧张激烈,而且不断埋伏线索和破除疑窦,也使人们在“且听下回分解”的观赏中获得快感。中国早期侦探片在结构上也是模仿美国侦探电影。例如《火里英雄》,杨醒夫男扮女装,将天华骗到黄狼密党所在地,天华见到黄狼大惊失色。此时情节突转。原来20年前黄狼和天华到南山去开矿,黄狼无意中发现玉矿并告知天华。天华当时一念之差,想把全矿夺为己有,竟将黄狼推下深山。原来是当年的罪行招至现在的劫难。随后天华的女儿娟娟来救父亲又误坠机关,危难之际,大侦探国雄火速赶来施援。然而正当国雄大发神威,二人即将得救时,忽然大火烧起,国雄拼死逃脱只救下娟娟,黄狼与天华这对冤家竟烧死在火中。《女侦探》、《珍珠冠》、《夜光珠》等片也都有这种结构特点,剧情峰回路转,结局出人意料。
美国侦探片中的主人公都是“超人”。处于惊世骇俗之事件、匪夷所思之情节发展中,只有“超人”才能够在险境中制服恶党、破除劫难。1922年11月5日《申报》载美国侦探片《毒气》广告,就是着重突出“神出鬼没的侦探”、“惊心动魄的危险”和“勇猛彪悍的打武”。在中国妇孺皆知的宝莲,更是以其貌美姿优、勇挚有胆略而闻名。她的“超人”行为一方面是她化险为夷、擒拿恶党的保障,另一方面她高超的功夫、过人的胆气也使得女性形象更加现代化。同样地,《红粉骷髅》中正是黄律师“神出鬼没,变幻莫测”、“深渊恶战,峻岭相争”[8]见1922年5月8日《申报》该片广告。等危机场面中勇猛无畏的“超人”行动,才使得鲍医生出死入生并与菊英终成眷属。中国侦探片中也有宝莲式女英雄。比如《女侦探》中的富家女为父母报仇,孤身一人打入敌人巢穴,智勇双全与敌人展开斗争。当贼首怀疑并试探她的时候,她智慧地先发制人,谎称自己实际上是清朝亲王之女,巧妙地与敌人周旋并蒙混过去;后来侦探赶来大破贼巢时,她又以过人的胆识、高超的身手化险为夷,最终帮助侦探长破获了贼党。
总体来说,在情节之离奇和结构之诡谲中讲述侦探故事,中国早期侦探片比起美国侦探电影还有较大的差距。第一,中国侦探片大都写遗产珍宝案(如《阎瑞生》、《张欣生》、《红粉骷髅》、《就是我》、《火里英雄》等)或者复仇(如《女侦探》、《侦探之妻》等),在这些影片中,正义一方的最终目的不外是报仇雪恨或是保护财宝。而美国侦探片较好的,还有《德国大秘密》等注重时事、体现国家精神的作品,也有《电光镜》、《毒气》、《秘密电光》等包含科学知识的影片。第二,中外侦探电影中都有一些发生残酷事件的场面,但在美国侦探片中,残酷镜头“每每不给人明看,以免刺激观众太甚”;中国早期侦探片在这一方面,虽不能太残忍但又不能少刺激,因为“中国看影戏的,大半不耐寻思,宜显不宜暗,隐幕不能比明幕多,刺激愈多,愈受欢迎”[1]郑正秋:《中国影戏的取材问题》,《明星特刊》第2期(《小朋友》号),1925年。。所以美国侦探片多以中弹倒地或面目狰狞表现人物死亡,而《阎瑞生》中却有野外杀人的血腥镜头,《张欣生》中有掘坟开馆、蒸骨验尸等残忍场面。第三,中国早期侦探片虽然在结构上模仿美国侦探长片,然而当时中国没有能力制作长片,这就导致中国早期侦探片要在单集片中容纳长片的剧情布局,而出现结构不当、事实矛盾、情理不通等弊端。这也是中国早期侦探片少有成功之作的主要原因。
其实,美国“大部连台侦探长片”吸引观众的,还是它“以机关繁复、行动活泼为上,情节曲折尚在其次”[2]瘦鹃:《影戏话》,1917年7月14日《申报》。。当时报刊登载美国侦探片广告,在“剧情之离奇”外,大肆渲染的就是其“机关之巧妙,武艺之高强”[3]1920年9月4日《申报》载美国侦探片《多宝箱》广告。。不难看出,精巧的机关和惊险的打斗,是侦探片离奇曲折、匪夷所思之情节展开的具体呈现,也是刘易斯所谓侦探片“惊险”的主要内容。一般来说,侦探片不大注重剧情的逻辑性、合理性和艺术性,而只是以剧情为载体,来施展侦探片的特长——机关繁多、打斗凶狠。当然,其中的主角仍然是“超人行动”。
在机关设置和武艺打斗方面,中国早期侦探片有一个发展过程。《阎瑞生》和《张欣生》少机关与打斗,一方面是因为这两部影片拍摄受到真实案件的束缚而未能穿插机关、打斗元素,另一方面,它们也是早先侦探片摸索过程的产物。从《红粉骷髅》开始才较多体现出侦探片的特色,并且后来中国侦探片的拍摄便是沿着这条路子发展的。所以,李少白等认为中国早期侦探片有两种走向,一种如《张欣生》和《阎瑞生》“极力模拟发生在生活中的犯罪和破案的实情”,另一种如《红粉骷髅》“刻意追求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以及惊人效果”[4]李少白、弘石:《品味和价值——中国第一批长故事片创作概说》,〔北京〕《当代电影》1990年第4期。,此观点可商榷。因为《阎瑞生》、《张欣生》模拟真实案件的拍摄没有形成一种走向。美国侦探片如《奇光镜》、《毒气》、《德国大秘密》等广告注重对机关、打斗的描述,《红粉骷髅》等中国侦探片广告同样突出侦探“出鬼入神,变幻莫测”,武术“深渊恶战,峻岭相争”,“机关精巧,层出不穷”[5]1922年5月8日《申报》载《红粉骷髅》广告。的特点,并以此招徕观众。
美国侦探片机关繁复。比如,《多宝箱》中主人公“能巧设机关以泥塑之佛像擒获贼党,以活络之墙壁解救女郎”,“处处有机关,幕幕有精彩”;《秘密电光》中“机关之奥妙”更是令人惊叹,“施用三倍爱克司光可以穿墙越壁直入人家之复室,视铜墙铁壁如轻烟薄雾无障碍”[6]见《多宝箱》广告,1920年9月4日《申报》;《秘密电光》广告,1922年1月31日《申报》。。时人评价美国侦探片“其最足动人者,率在机关之离奇。屋自升高,地能下陷,或书橱去而牢穴现,或承尘移而扶梯降,其结构之勾心斗角,固自可观”[1]瘦鹃:《影戏话》,1919年6月27日《申报》。。中国观众喜欢侦探片的机关怪异、危境重重,爱看那些“以真为假,以假为真,各出其诡谲手段,为探幽索隐之导线”的影片[2]劫尘:《说〈毒气〉》,1922年11月9日《申报》。,所以中国电影人在这一方面也多有借鉴和探索。如《红粉骷髅》中地牢的机关竟设置在衣橱中,令人感叹“颇具匠心”。《就是我》的情节“奇峰迭起,出人意料”,主人公触发机关跌落水牢中,水势慢慢上升即将没顶时又是通过机关找到水牢出口才得以逃脱,逃脱水牢之后又遭遇火烧、贼窟等种种机关,场面“险峻处尤令人咋舌”。《女侦探》中的“机关布景,如地窖陷阱,铁栅高墙,自动楼梯,以及大赌场中之欺诈豪客之神奇机关等,皆为此片特制”。《中国第一大侦探》广告也是强调该片“机关灵巧,鬼斧神工”[3]这段描述分别见《〈红粉骷髅〉之短评》,1924年3月5日《申报》;《就是我》广告,1928年4月5日《申报》“电影消息”;《女侦探》广告,1928年11月18日《申报》;《中国第一大侦探》广告,1929年10月1日《申报》。。
冒险与武艺是美国侦探片表现“惊险”的又一特点。《赤心党》一片中,“有万丈悬崖,附临大海,浪珠飞溅,及于崖穴。如此险境,富翁之女竟与其情人,由山顶缘绳而下,既至崖穴,方觅得宝箱”[4]记者:《新到内容奇险之侦探长片》,1923年8月6日《申报》。的冒险情节和超人本领,令人惊叹。1922年3月2日《申报》载《奇光镜》广告,特意声明片中“美国政府所派之大侦探,乃全球闻名之武术大家爱尔马也”。1922年11月5日《申报》载《毒气》广告,也是强调影片有“勇猛剽悍的打武”。中国观众爱看打斗,如果没有“真本事之武艺,不为观客所欢迎”,所以中国早期侦探片借鉴美国侦探电影,也是“多以搏战为主,动辄用武”[5]参见《怪手镯》广告,1920年10月11日《申报》;记者《观映沪江科学影片者之踊跃》,1923年10月22日《申报》。。例如《女侦探》中,“侦探长率众为助,捣穴擒渠,攻城俄顷,搏击激烈,则又室中之短兵相接,屋顶之腾空相扑,狭路之车驰马跃,水中之白浪翻飞诸场”[6]痴萍:《谈〈女侦探〉》,《电影月报》第7期,1928年10月。,武打格斗都凶狠异常。《火里英雄》“纯粹以冒险武术见长,如火车顶双方敌人互殴,打落水中复在水中水战,以及‘火里英雄’在火光熊熊之中,五层楼挟一女子一跃而下等等”[7]佚名:《华剧影片公司消息一束》,《电影月报》第7期,1928年10月。。《南华梦》中侦探与贼党在仙人洞、大赤峰、古刹、地道机关的赤手恶斗,《中国第一大侦探》中侦探在与罪犯搏斗时轮番使用鞭、棍、刀的猛追猛打等等,都是穷凶极恶的较量,惊心动魄,让观众看得张嘴结舌。
中国早期侦探片模仿美国侦探电影的机关设置和武艺打斗,出现过一些问题而受到批评,也有一些值得肯定的艺术探索。为商业计而突出机关的匪夷所思和武打的勇猛凶悍,是中国早期侦探片模仿好莱坞制造“惊险”的主要手段。但由于中国制片商没有美国电影公司雄厚的资金与技术,又希望通过打斗与机关等吸引观众而获利,所以就会带来一些问题。主要有两点:一是影片过多展示犯罪过程,渲染机关和打斗。即如《金刚钻》,虽然也想“暗写战争的危险与残忍,父母爱子女的心肠,热血青年重义气,守财奴财迷的鄙吝”等社会人生[8]清:《〈金刚钻〉的价值》,1929年4月16日《大公报》。,但最终还是重在展示犯罪过程、机关与打斗,而忽视了影片的内容表达。二是机关和打斗的过多过杂过假。比如《侠义少年》的打斗场面,“演员咸有脸上无戏,动作做着而非理,每场恶斗,上幕下幕之人物,大多太急而过近”,“有举手太轻,推之即倒,随倒随起,种种动作,皆失之不自然”的弊端[9]舒廷浩:《九月份自制新片杂评》,1924年10月21日《申报》。。
中国早期侦探片在模仿美国侦探电影过程中的探索,主要表现为它既借鉴美国电影的拳击搏斗及枪战场面,也尝试着将民族传统拳术、戏曲武把子等运用在电影打斗场面中,这使得中国早期侦探片的武艺打斗带有某种本土特色。这个特点在1920年的《车中盗》中就有体现,它当时就打出“中国武术侦探奇片”的旗号。拍摄《红粉骷髅》时,“根据上海人的心理口味,当时最受欢迎的,也就是剧院卖座最盛的,是一些武侠情节的戏剧”,所以管海峰从文明戏班和街头拳术艺人中挑选角色来增加影片的打斗场景[1]参见管海峰:《我拍摄〈红粉骷髅〉的经过》,〔北京〕《中国电影》1957年5月号。。时人评价《女侦探》,也是强调它将西方侦探片之武艺与中国武侠的打斗等“加以熔化,故成绩特佳”[2]见1928年9月23日《申报》“电影消息”。。这些探索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侦探片的模式,尽管其艺术表现还幼稚生硬,然而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中国武侠片的萌芽。
1924年前后,美国侦探片已少受中国观众欢迎,人们转向注重艺术之剧情片。
美国侦探片在华放映很多,但相较于其他类型的影片,评论文章却甚少。侦探片因为情节曲折离奇以及布局巧妙使观众迷惑即久而豁然开朗的独特魅力,强烈地吸引着普通观众。但由于美国侦探片注重机关之巧妙、打斗之凶狠而对情节处置之不够重视,且故事讲述拖泥带水,所以长而久之就难餍众欲。有评论总结美国侦探片的六大弊端:“谋财害命,打家劫舍,倡动物残暴之风,灭人类天性之爱,其弊一;以承袭遗产开场,以结婚团圆收束,千篇一律,大同小异,其弊二;力大时勇猛如狮,当时辟易,力小时驯伏如狗,供人玩弄。事实矛盾,理不可通,其弊三;炸弹手枪不死,坠山坠海不死,火焚电流不死,屋压马踏不死,世焉有此金刚不坏之身。迨至终篇则一举手可毕命,剧情直类儿戏,其弊四;每两本必临危惊人,故布疑阵,换片接演又脱险甚易,牵强而不自然,其弊五;偶因小故动辄争闹,只图延长此谬,在所不顾,其弊六”。因为有此六弊,人们认为侦探片“无存在之价值,有排斥之必要”[3]周剑云:《影戏杂谈》,1922年3月13日《申报》。。
国产侦探片更是大都模仿美国侦探电影,没有形成气候。中国早期侦探片大多直接展示白昼抢劫、开枪拒捕、绑架肉票等犯罪行为,不仅千篇一律,粗制滥造,而且情理不通,有悖人伦。当时就有人批评“自有影戏出现而盗风淫风愈益弥漫,盖因影戏取材不外荡检逾闲,打家劫舍”,“遂酿成诲盗诲淫之罪恶”[4]周剑云:《影戏杂谈》,1922年3月13日《申报》。。甚至《阎瑞生》、《张欣生》由于上述问题,在1923年就遭禁演。侦探片的“诲盗诲淫”问题一开始就引起社会的强烈关注,尽管有人认为《张欣生》能“引起劝善惩恶之观念,并能解决家庭遗产及社会中之各种问题,故其所编剧本,俱注意于有关家庭遗产及社会之事实”[5]佚名:《明星公司摄取张欣生案影片》,1923年2月2日《申报》。,认为《红粉骷髅》的“宗旨在警人免蹈覆辙”[6]仇湘:《国产影片杂志》,1924年7月12日《申报》。;但更多的观众对《阎瑞生》、《红粉骷髅》、《张欣生》等片批评尖锐,认为它们“同是当时社会秩序与道德陷于极端混乱之残酷的自画像”,“它们用粗糙的手法记述了各种残酷的行为,用绞杀与蒸骨验尸等骇人的场面来激动观众的心目。”[7]郑君里:《现代中国电影史略》,《中国无声电影》,〔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1396页。
美国舆论界对于侦探电影也多有批评,但美国还是有一些比较好的侦探片,而中国却少有值得观看的作品。究其原因主要有二。首先,侦探文艺的发展是与社会现代化的进程紧密相关的。当时中国社会发展落后,城市的现代化、经济发展的现代化比之美国远远不如,所以侦探片中都是争夺财宝、杀人越货、党匪绑架等原始侦探故事,而少有现代化作案手段和侦破方法。侦探片之题材和技术的缺乏是限制中国早期侦探片发展的重要原因。其次,是中国少有侦探文艺传统。虽然中国奇狱异闻小说如《施公案》、《彭公案》、《龙图公案》等众多,且与西方侦探小说有相似之处,但中国奇狱异闻小说“内容不合科学原理,结果往往侈述武侠和参杂神怪”[8]程小青:《论侦探小说》,《霍桑探案袖珍丛刊之三十·黑地牢》,世界书局1946年版,第205页。,而西方侦探文艺大都注重科学、推理。也正是因为如此,虽然侦探片在中国没有发展起来,但是,侦探片的情节离奇、结构诡谲、机关险恶、打斗凶狠等特点与中国传统武侠、神怪元素合流,却促成后来中国影坛武侠神怪片的盛行。
中国早期侦探片尽管在创作上少有成就,但是在模仿美国侦探片的摸索过程中,它至少在以下四个方面推动了初创期的中国电影的发展。一是中国电影人开始重视电影剧本的编制。与早期滑稽片相比较,电影人从美国侦探片中认识到此类电影的特点:侦探电影非舞台演出纪录,它须有更多的场景切换;不同于滑稽片的篇幅短小,它须有更多生活容量、情节铺排和细节描写。因此开始注重故事、情节、人物的设置和描写。例如《女侦探》,为了突显党匪的可恶,影片首先叙述恶党施计使女主角胡尚文一家堕毁,老父沉湎于赌博,老母博施丧资,兄以狎邪忘返弃家不顾,嫂因丈夫不良诉请离异。所以她发誓要擒获恶党报仇,故事曲折地铺展开来。胡尚文希望探长可以捕获贼匪,可探长虽然屡次发兵,却总是空走麦城。无奈之下她自冒风险,亲入虎穴探听消息,带出更为惊险的情节。胡尚文闯入虎穴后与恶党斗智斗勇,又是一波三折。其情节发展峰回路转,引人入胜。二是《阎瑞生》与《张欣生》以及后来的《临城大劫案》等片都是拍摄真人真事。《张欣生》“俱以实地之调查报告为依据,而以各报历次记载为参考增删之用,故剧内情节,异常真切,至于剧内之景色,除为不易取得者外,悉就实地拍摄”[1]记者:《明星〈张欣生〉片中之实地景况》,1923年2月8日《申报》。。《阎瑞生》外景亦是实地取景拍摄以增加真实感。这一特点在当时深受观众喜爱。电影的纪实性,即从不同时空的现实场景中摄取影像和叙述故事,是电影艺术进步的一个必然阶段。正是在这个阶段,观众看电影要求看得更好、更多、更全面,导演“才想出从各方面去表现一场戏或一件东西”,“才发现了电影固有的同时表现各种情况的特性和叙事艺术”[2]〔法〕亨·阿杰尔:《电影美学概述》,徐崇业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4年版,第43页。。《阎瑞生》、《张欣生》等片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对于中国电影有一定推进作用。三是促使中国电影在导演、摄影等方面的进步。美国侦探片在不同时空、不同场景中运用不同的镜头画面组成一部完整的侦探叙事的艺术创造,启发中国电影人具有了初步的电影意识。吴永刚回忆管海峰拍摄《红粉骷髅》时曾说:“当拍摄一个演员在远景中进入一个场景停留下来时候,他喊停,那个演员就像泥塑木雕一样,保持原姿态,绝对不许稍动,等摄影机搬成中景或近景时,才又开始动作表演。这样做是很机械呆板的,但使我懂得了镜头的分切必须保持镜头之间连贯,不能像演舞台戏一样,大幕一开,一口气演到底。”[3]吴永刚:《初进百合影片公司》,《银海拾贝》,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页。同样地,侦探故事的长篇叙事也促使中国电影人去探索镜头的艺术表现。如《张欣生》的镜头处理,开始注重“远、近、大、小、收、放、长、短”的不同变化[4]《张欣生》广告,1923年2月11日《申报》。。比较早先张石川、郑正秋拍摄滑稽片《难夫难妻》,“摄影机的地位摆好了,就吩咐演员在镜头前面做戏,各种的表情和动作,联续不断地表演下去,……镜头地位是永不变动的,永远是一个‘远景’”[5]张石川:《自我导演以来》,《明星》半月刊1935年第1卷第3-6期。,上述探索在镜头影像、画面构图等电影本体方面推动了中国电影艺术的发展。四是推动了中国电影市场的形成。在侦探片之前,观众进影院看国片者寥寥,是侦探片的推出改变了国产电影的市场情形。例如《阎瑞生》持续多年都有高票房收入,甚至到1924年胶片已经老化,多次重新翻印仍然观者如潮。《张欣生》在“恩派亚”影戏院上映,“卖座顿时大振”,“连日观者甚众,入夜尤为拥挤,每晚至八时左右,场内已无隙地,门首则高悬客满挂牌”;后来在“卡德路”影戏院放映,由一天一映改为一天两映,甚至还有“日夜改演三次云”,票房所得甚多[6]参见记者:《〈张欣生〉影戏开映地点之变换》,1923年2月2日《申报》;《张欣生影戏加增演映次数》,1923年3月3日《申报》;《〈张欣生〉影片映演之经过》,1923年3月8日《申报》。。其他侦探片的上映也颇为火热。侦探片作为中国电影走向市场的开端,其高利润回报,刺激了民族资本投入电影行业,加快了中国电影工业形成的脚步。
〔责任编辑:平啸〕
胡文谦,中国南京大学、美国布朗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 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