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馨
临走的时候,我买了身形婀娜,舞蹈着,拈花赤足的壁画中的吴哥少女拓片回去。蒋勋老师称他们是吴哥的“飞天”,我一次次念起那阿菩莎娜(Apsara)、阿菩莎娜(Apsara)的名字,奇迹出现了,那个叫“吴哥”的地方,好像,我从未来过。
忘掉吧,忘掉吴哥。为什么选择遗忘?
哦——因为,我想雨季时,重新来过。
从吴哥回来,我迟迟不敢动笔。
我问自己,“为什么,总在孤独的时候想起它。为什么,在心底总有一方静穆的空白为它留着?”
无法回答。直到有一天,我读到蒋勋先生的“红莲含苞,像一只只手,呼唤出了黎明。”
可我去的时候,只见过紫莲,是黎明时缓慢开放的紫蓝神秘的那种。
我一直笃信那些被叫做阿菩莎娜(Apsara)的仙女,就是踏着这些紫蓝的莲花从壁画中复活的。
吴哥的神奇,在于你一走进去,就会瞬间消隐,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混沌的眼,幽灵般四处巡游,仿佛附身那沉寂的古老斑驳的石块,一棵蟒身巨树,吐着泥色的信舌,根脉弩张,纵身向上,横竖攀爬,以翻墙钻缝之势,猛然窜出,吓你一跳。
蛛网、兽群般的植物伸出粗壮浑圆的胳膊和利爪仿佛要裹挟这森林的雨季和潮热把吴哥吞噬。所有的城墙都分崩离析,丛林的力量无处不在。巨大的石头被丛林撬动、搬松,倾斜、甚至摇摇欲坠。亚热带的气候,阳光和雨水使得废墟和原始丛林息息共生,人类文明的珍宝,像一窝巨卵,被一只丛林巨手奇迹般孵护了四百年。
沉睡了四百年的吴哥帝国,那一刻,它感恩天神所赐。
只剩下惊讶,被巨大的气场震住。
吴哥的地下,原来有一块能量无穷的磁石,让人靠近它,莫名地被吸附并生出敬畏。
一座被原始丛林吞噬的文明之城,一座废墟,遗忘之城,因战争、瘟疫而死亡,又因四百年的丛林造化、阳光雨露而获得重生。
听一听通往吴哥寺的路上那些席地而坐,拉琴拍鼓,眼耳残缺,腿短胳膊少的乐者,他们的唇齿间有高亢的歌声,他们的目光穿透树影,把最干净的微笑最欢欣的表情送给行人。
我静静地路过,无视他们手上、脸上、身上的疤痕,他们眼中,没有乞讨者和残疾者的卑微和形秽。他们是一群战争的受害者,他们也许在田间劳作或进入丛林砍柴、捡蘑菇时,不小心踩到了战争时到处胡乱埋置的地雷,他们或许也曾苦痛哀叹,可如今的他们,那些被地雷毁坏的脸上只写着——“热爱,热爱这生命”。
超越生死,超越生命苦痛的悲悯的微笑。
慈悲的佛陀,恍惚的我,在静定中入境,夕阳一点点消失在云隙里,我到哪里,寻那只守候天黑的国王的石狮。
最爱吴哥的黎明和黄昏,因为这是一座太适合冥想的光影之城。
这里的黄昏是金质的,但它从不属于破败哀叹。相反漫步丛林小道,具有阅兵气势的象台,巴芳寺引道下方的圆柱形石窗,护城河边的无头石雕……都不由自主地会产生对它建筑之美的敬畏。
落日向晚,我喜欢坐在一棵大树下,或一块散置的石头上,静听石语。
这里的每块石头都会说话,会哭会笑,有他们的过去。他们清晰地记得自己来自何处,如今这张石雕的巨脸,出自哪一只能工巧匠的手。
这里的夕阳是古代的金箔敲打而成了,云隙之间,吴哥的国王,手持拂尘,头戴皇冠,威仪地坐在宝座上出行,丛林的雀鸟栖声敛翅,裙裾飞扬,丰乳细腰的妃嫔盛装而舞…… 真腊王朝盛世时国泰民安的一派和煦赫然呈现。
我久久注视天穹,俨如无人之境,金箔一点点炫灿,黯淡,最后刹那间收拢在山影里。天光轰隆隆地火烧般循去,周围黑下来,沉沉如一座空城。
亦真亦幻。我等待最后的一抹纯金无声地消失在那些山形的神殿之后,再离去。
而丛林那边,大片的黑鸟被召唤似的返回丛林,天空收尽最后一点光,我突然发觉自己越来越小,渺若一莲一石,这废墟中的一堆砂砾,天光熄灭,肉身隐遁时怎能不大彻大悟,悲伤或狂喜?
喜极而涕,俗世中的人,多少会有些秘密,要说与吴哥的一堵墙听。
我寻遍了吴哥的每个角落,徒手而归,没有找到电影《花样年华》中男主角低沉密语的那堵会吞咽秘密的墙。
或许是我没有用心去找吧。
我骑着丛林之象步行上山看日落的时候,我凌晨摸黑跟着潮水般的人们涌向吴哥寺的时候,我在护城河边小坐打盹的时候……这些原本就无足轻重的秘密,也许就无意中散落了吧。
吴哥的石头都长着神的耳朵。
你可以把“生命无法承受之重”说给沉默了四百年的石头听,再大的人生创痛,消极的苦痛,烦忧、芥蒂,都将在此刻崩毁、密合与坍塌,一个接纳的吴哥,一个充满宽容和悲悯的奇境。
真的,吴哥是那样一个可以拼合你生命中不可消解的顽症、虫眼和凹陷的地方。
那些神派来的门,会一次次打消你的固执、粉碎你的忧伤,会让你坠落在时间的尽头。一朵莲,一个佛陀的微笑,带你去空灵之境。
说实话,这些感觉,是我徒步在吴哥寺、骑在大象背上夕阳的金光披身时,是我在一个清晨遇到一朵紫莲,与她轻声低语后顿悟的。
我总是后悔没有在雨季来。那个吞掉整个吴哥王国的森林在我眼里形同巨兽狮蟒口舌利爪下的幸存者,它们与死亡共生,受丛林的庇护直至四百年后的一天。
惊动世界的那一天。
吴哥的微笑,一个暗语,在巴扬寺国王晚年为自己建造的49座尖塔上的一百多个巨大佛头下,佛陀与我们一一相认。
当我徘徊在巴扬寺的高处,夕阳静静落在我周围断垣残壁的石头缝里,一棵幼嫩的刺桐,挥动着纤细的枝叶,翠绿鲜嫩的一抹亮色,点燃满地瓦砾。
我大腦一片眩晕,不知神思被谁偷走了片刻。——“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找一块沧桑之石,闭目,冥坐,以最放松的姿势。
初日的光里,我感觉时间停止了,丛林吹来的风在脸上小虫子般慢慢爬行。
我心里只剩下佛陀静定,若有若无的微笑,那些舞姿翩翩,站立在城墙中碎步浅浅,裸着上身,佩金饰银,裙下生风,赤足踩莲而来的高棉少女,她们手拈花朵而来,她们的身体,像是饱满丰润的菩提果,她们的脚髁、手腕柔软如枝蔓,她们身披丝绸和鸟语手工而成的织绣,她们美目含波,轻启唇齿,莲般初放。
四百年,她们已沉睡太久。
睡梦中,是否忘了一个灿烂的帝国,高棉的文明之殇,曾经遭遇的那场噩梦般的浩劫。
在我等待日出的地方,吴哥城,踏着浩大辉煌的黎明,踏着大地上金光铺就的鼎盛华盖,徐徐而来。
我和三岁的儿子牵手从百年的菩提树下走过,我们的影子和高处垂落的树影相互交织,那修长裊娜的线条像一笔笔画出来的。
临走的时候,我买了身形婀娜,舞蹈着,拈花赤足的壁画中的吴哥少女拓片回去。蒋勋老师称他们是吴哥的“飞天”,我一次次念起那阿菩莎娜(Apsara)、阿菩莎娜(Apsara)的名字,奇迹出现了,那个叫“吴哥”的地方,好像,我从未来过。
忘掉吧,忘掉吴哥。为什么选择遗忘?
哦——因为,我想雨季时,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