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世崇你也不傻……”
1993年8月24日,市文联领导宣布我由《北京文学》调《北国风》任主编。
一位老大姐在机关院里碰到我时关心地说:“陈世崇你也不傻,怎么能去那地方?”
《北国风》是北京文联主办的通俗民间文学刊物,曾经有过发行二三十万份的辉煌,但由于种种原因,几度停刊,到1993年陷入了非常困难的境地。我去时,刊物发行只几千份,欠着印刷厂好几个月的印刷费,编辑部人员工资也一个月没发了。我去后,现打报告给文联,文联恩典,免除了原来《北国风》5万元的欠账,又借给5万元做启动资金。但面对这么一个摊子,人心已散,调走的调走、提前退休的提前退休,原有人员最后只留下一个编辑、一个会计和两个临时工(一个出纳、一个美编)。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老大姐那句问话的意思了。可陷进泥里拔腿难,再难也得往前走不是?办事先得有人手,那就另组班子。添人就得加饭,进人就得用钱。可那5万元启动金够打酱油的就不够买醋的,编辑部的日子眼瞅着便捉襟见肘。1993年底,全编辑部人员一月的工资性开支总共1500元,其中数我的最高——252元。我还抖着小机灵装不傻呢,跟人说:“若给我降工资,降10元,可不能降2元!”
重新定位:《北国风》改刊为
《北京纪事》
原来的路走不通了,得寻找新路。骑着驴儿找马,先作调查吧。我让编辑部的人员到邮局和各个报刊亭调查、召开各种层次的读者座谈会、委托调查公司调查各种类型刊物的发行量和读者层次。除参加上述活动,我自己还找来许多种读者反映好、发行量大的刊物认真拜读、琢磨,这段时间比较长。最后综合各种信息,经过反复思考,我认为在这样一个变革大潮汹涌的时代,世界看中国,中国看北京。北京有其特殊的社会优势、政治优势、文化优势;再者,全国社会文化类的刊物还不多,走差异化的路子容易事半功倍。新刊物定位应立足北京,走城市文化、纪实的路子。内容要贴近现实、贴近生活、贴近百姓,把刊物办成展示北京的平台,办成外地了解北京、外国了解中国的窗口。根据这一宗旨,设置了“红墙内外”“广场”“大家小品”“北京街头”等若干北京独具、外地难有的栏目。刊名就定为《北京纪事》。我的想法得到编辑部同事的认可,我还把自己的办刊理念及逐渐成形的具体设想,不断地向朋友们念叨。我在《北京文学》15年,交有许多文学界的朋友,我向这些朋友念叨来念叨去,竟念叨出一个意外的惊喜来!
40万元与零回报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那时也由不得我不信呀——5万块钱救急救不了穷,说话到了1993年底,再不想辙就没米下锅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再说那时的文联也是一穷二白,靠文联给钱养活门儿也没有。
有一句老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此时应验了。
有一天,我到著名作家陈建功家聊天,他告诉我一个信息,说香港著名文化人陈冠中先生对新刊物的设想很感兴趣,愿意资助。
由建功和资深文化人沈及明大姐牵线搭桥,我与陈冠中先生见面谈了几次,一拍即合,拟定了一个合作协议。陈冠中先生在内地有家公司,《北京纪事》所发生的一切费用均由这家公司支付。编稿、审稿、出版、发行一切由编辑部负责,公司一概不介入,也不在刊物上署名、打广告。为了在有关审查部门通过,这份协议定名为“贷款协议”,但协议中特别注明一条:贷款还不上可不还。1993年12月6日上午,我把《北国风》改刊为《北京纪事》的报告及与陈冠中先生签的合作协议提交文联党组审批。审议时也有疑问:能有这样的好事?可有白纸黑字在,最后还是顺利通过,但加了一条:要请主管部门审查通过后文联再正式批准。当日下午我就去了市出版局,交上改刊报告和合作协议。报刊处的白树联处长审看后说:这是大好事呀!你们文联批了,给我们一份备案就行了。我返回文联向党组书记马玉田作了汇报,他当即签批。我立即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了建功、沈及明,并写了一封信给陈冠中先生电传过去。
事情就这么定了,1994年4月号定为《北京纪事》的创刊号。协议从1994年1月份正式执行,一年多的时间双方从未爽约,刊物费用实报实销,共计40余万元。1995年4月,双方愉快分手。至此,人们才相信,当初协议中的“零回报”是真的。
策划先行
我虽然在《北京文学》有15年的编辑经验,但我深知,两个刊物是两个路数:《北京文学》作为纯文学刊物,作品以艺术性为首要;《北京纪事》作为纪实性城市文化刊物,作品应以内容为首要。也就是说,《北京文学》最重要的标准是“怎么写”,作品的文学性如何是决定取舍的第一标准;《北京纪事》最重要的标准是“写什么”,作品的内容以是否符合刊物定位为取舍的第一标准。因此,对《北京纪事》来说,策划就显得尤为重要。策划必须先行。我将策划设为三个层次:策划小组,做内容的“顶层设计”,每月开一次会,议定下一期要组哪几方面内容的稿子,也就是 “定大盘子”。聘请的人员有:陈建功(著名作家)、王忠明(中南海某领导秘书)、刘一达(作家、京城著名记者)、张天蔚(作家、京城著名记者)、刘树纲(某国家艺术院团院长)。策划小组的名单就登在每期的版权页上。这些人眼界开阔、思想敏锐、联系广泛、文化层次高、对社会问题有独到见解。策划的第二个层次是召开作者、读者座谈会,一般是在策划小组会后开。根据策划小组的“顶层设计”,收集各方面的信息,寻找和确定选题,这样的会也是一个月召开一次。策划的第三个层次是编辑部会,每个星期一次,编辑部人员在以上两个层次的会后再集思广益,有什么新信息不断补充,不断调整选题。选题确定下来后,最后落实由哪位编辑负责去找哪位作者去写;如果有选题找不到合适的作者,编辑部就指派某位编辑去采访撰写。第一个层次保证刊物的档次和品位,第二、第三个层次保证刊物内容的丰富鲜活和选题的落实。当然,这三个层次虽各有“分工”,也不是截然分开的。比如说,有一次策划了一个关于大饭店卫生间给不给服务生小费的选题,陈建功就自告奋勇亲自出马采写。我一听那个乐:你去?太好啦!你打车去,车费我们报!建功豪爽地说:不用!我骑自行车去,而且我还要西服革履进这家、中式便服进那家;到这家给小费、进那家不给小费,看看他们的服务有什么不同。说干就干,第二天,也就1994年2月18日,北京的天气还挺冷的,建功就骑着自行车跑了北京的11家大饭店,有尿没尿地都要光顾一下那里的卫生间。又过了三天,他就把稿子交给了我,这就是发表在第4期创刊号“大家小品”栏目里的《探访:大饭店W·C》,《北京晚报》予以转载,引起了广泛关注。“大家小品”每期一篇,从创刊的第4期到第12期,当年为该栏目写文章的人依次有:陈建功、林斤澜、赵大年、毕淑敏、陈祖芬、刘震云、李清泉、母国政。这些大家的妙文,使初创时期的《北京纪事》蓬荜生辉。
累并快乐着
有一天,我坐在办公室里处理稿件,感到室内氧气不足,胸闷,就打开窗户;还是胸闷,就站起来在办公室里站着看;仍是胸闷,就把办公室的门打开,让空气形成对流;但胸闷依旧,就索性到楼道里去看。编辑部的同事见我脸色不对,催促我去医院。到医院大夫一查说:心脏有问题,住院。
有一天下午的探视时间,编辑部的同事来看我,我奇怪怎么一下来了那么多人,他们说是给我庆生日。噢!我忽然想起来,可不是吗?今儿个是1994年9月15日。我自己忘了,同事却帮我惦记着。于是我们就到院子里找了一处地方,大家或站或坐,同事把带来的水果点心鲜花放在一个水泥台上,唱起《祝你生日快乐》……就这样,我过了49岁的生日。
住了三个星期的院,临出院也没给戴个心脏病的帽子什么的,问大夫,说是累的。要说累呀,那时编辑部的同事谁不累?编辑周家望为采访环卫工人半夜里走街串巷;傅伟为给文章配图骑着车顶着大北风到海淀去照相;副主编孟莲英带领发行人员风里来、雨里去,用自行车驮着一捆捆刊物,一个书摊一个书摊地送(那时《北京纪事》双轨发行)。有一次赶上下雨,浑身淋了个透湿,问她:“没带雨衣?”说:“带了,给刊物盖上了。”
为刊物的发展付出着最大的努力,大家都累,可看到刊物喜人的变化,又都继续累并快乐着。
我写“纪事论坛”
当初我想,为了把《北京纪事》办出自己的风格,不但在内容上要体现京都首善之区的与众不同,而且在语言风格上也要体现京味文化的独特魅力。为此设置了一个栏目叫“纪事论坛”,放在醒目的扉页上,每期一篇,1000字。要求这篇文章就一件当前北京社会生活中的热点问题,发表《北京纪事》的独家观点,语言要使用书面化的京城百姓语言。目的就是树一面旗子,告诉读者:这就是本刊办刊风格,起点儿引领作用,以招揽各路贤才为本刊赐稿时认准路数。这个专栏本来拟请一位名家撰写,但由于各种原因未能实现。别人不好勉强,同事就说:“您就自个儿招呼吧!”我这个当主编的也只得自己画圈儿自己跳了。这叫自作自受。可我这人缺乏语言天赋,用一位朋友的话说:来北京几十年,怎么一张口还是河南腔?满口河南腔的人要写出京味来,难!但笨人自有笨办法,正像老百姓说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人家是赶鸭子上架,我是没人赶自己往架上爬。开始写时那叫个笨呀:确定要写的内容后,也不考虑字数呀、语言呀,先把文章写出来再说。写好一看,字数超了,就删;删到1000字以内了,再一句话一句话地琢磨:这话要搁地道的北京人该怎么说?有时自己想不出来还得问别人。这种削足就履式的写作,要说苦还真苦,要不咋没人愿接这活儿呢。别人甩得了手,我这个当主编的甩不得手,再苦也得做不是?时间长了,竟也熟能生巧,慢慢也就摸出点道道儿,一月一期一篇地写下来,什么《嘿,北京人》《谁踩了北京人的脚》《北京人的担心》《京城不能变成大庙会》《北京的家长们》《北京谁是穷人》《北京拒绝潇洒》等,数数,竟也有40几篇。有朋友调侃我:一句普通话都说不来的河南人,写京味文章还满溜的!
在1995年3月号上,我为论坛写了一篇《北京人有几条腿》。一位在旅游局工作的读者在书摊上发现了登有这篇文章的《北京纪事》,买了一本。后来这位读者又到杂志社来,说以前不了解《北京纪事》,看了这篇文章才买《北京纪事》,从头看到尾,觉得每篇都有看头,看完又都有琢磨头,所以他来杂志社想把出过的《北京纪事》买套全的。
“发行100多万吧?”
经过半年多的努力,《北京纪事》逐渐为读者所认可,发行量也快速攀升。1994年11月7日《北京日报》发表题为《〈北京纪事〉的启示》的署名文章。文章中说:许多读者反映,《北京纪事》非常好看,看了一期就记住了刊物名称,以后每期必买。有的售书人说,批了几十本《北京纪事》,还没等到售书摊,一路上就卖光了……可以这么说,《北京纪事》火起来了……这种高品位的通俗性刊物反而受到读者的青睐,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沉思:即在经济冲击面前,应当怎样办刊物?
《北京纪事》在1994年第11期也发了《读者调查表》,读者的反馈令编辑部的同事很是兴奋。有的说:“你们的杂志改刊后不是提高了一个档次,是提高了几个档次。”“你们的杂志从封面到内文都显示出一种高品位、高档次,同时又具有可读性,很吸引人,这很不容易,从来所谓‘雅俗共赏是最难的。”北京读者说:“这是咱们老百姓的刊物。”外地的读者说:“领略了京都风情,颇具地方特色,真情实在,名副其实。”
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儿。一次,陈冠中先生来京住在王府饭店。他从王府井大街的北头走到南头,一个书摊一个书摊地问有没有《北京纪事》、每次进多少本、好卖不好卖。得到的回答有的说10本、有的说20本,都说卖得挺好。最后走到南头的那个书摊,摊主人说每次进20本,陈冠中说这20本《北京纪事》我全要了。摊主说:对不住了您呐先生,卖光了。随陈冠中逛摊的一位香港朋友问他:“《北京纪事》这么受欢迎,都发行100多万了吧?”陈冠中得意而又故作谦虚地答道:“还差一点儿。”
《北京纪事》引起社会越来越多的注意,被转载的文章也越来越多。这本是好事呀,可有时也会有点儿小麻烦。比如说,京城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报纸转载《北京纪事》上发表的《袁大将军和他的守墓人》时,却把作者的名字给去掉了。作者发现后找到编辑部讨说法,编辑部就和这家报纸联系,得到的回答是:我们就这样,你们爱上哪里告就上哪里告去!店大欺客,瞧这不讲理劲儿!可那时版权意识很差,又无法可依,还真难找地儿说理去;就是找到地儿,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给你个不痛不痒的说辞,谁也搭不起那工夫。还有一件事儿更逗,一家出版社把《北京纪事》上发表的那些招人喜欢的文章结集出版,事先没跟作者打招呼,有些作者见到了书,误认为这是编辑部与出版社搞的猫腻儿,寻思着是不是编辑部把稿费给匿了,于是纷纷到编辑部来问。编辑部直到这时才知道有这码子事儿,于是只得带着这帮作者去与这家出版社交涉。嗨!您说,这算不算一种快乐的烦恼呀?
《北京纪事》封二“北京街头”、封三“广场”刊登的纪实照片以其独特的风格(对每幅照片进行二度创作——起个有新意、有深意的题目,并把几幅互不相干的照片用一个主题串联起来编成一组,以使作品的内涵和艺术性得以升华)引起关注,某大学的新闻专业将之作为课堂教材举例。
我想起,有天一位作家朋友找我要一套《北京纪事》,说是有家国际知名的图片公司来京搜集图片,选中了两家刊物:一家是《旅行家》,一家就是《北京纪事》。
我还想起,有天一位台湾自由晚报集团的人找上门来谈合作。
还有,一家国际上颇具实力的华裔媒体集团通过一位作家朋友也找过我,说如果能和《北京纪事》合作,他们就把在其他几个国家办的华文刊物停掉。
……
虽然有些谈合作的条件很有诱惑力,但一条“媒体不得有外资介入”的禁令,把这些全都拒之门外。
我想起……
能想起的事儿还有许多许多,但就此打住吧。
我说20年前的这些陈年旧事儿,对于曾一同经过的同事来说,也许是一种慰藉。而对于今天年轻的同事来说,权作一种为了忘却的纪念吧!
(编辑·麻 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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