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萤亮,女,1979年8月生于北国,从2005年起开始童话创作,曾在《少年文艺》《儿童故事画报》等杂志发表多篇中短篇小说。中篇小说《天国烟花》获中国首届儿童文学金近奖。短篇作品集《梦枕熊与梦见熊》已由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当当网有售。
在所有的故事中,我最喜欢鲛人的故事。
不知究竟是何模样,也不知有着什么身世,只是日日夜夜在海中纺织的鲛人,辛劳时,会滴下暗蓝珍珠一般的眼泪。费尽千梭万线,也费尽岁月与年华,织出的,是月光一样凉、大海一样宽的轻绡,可每到晨曦初现,海上的鲛绡就化为朝雾。
我所想写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从记事起,我就是一个敏感、自卑而羞怯的孩子。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在人群中,在荒凉的世界上,我总觉得自己穿着不称身的衣服,说着不恰当的话。我总希望,在遥远的什么地方,有一个更好的、恰如其分的我,生活在明朗光辉的国度里。
童年时光,就像生活在寂寞的海底一样。看书是唯一擅长的事,我的童年,就是在不加选择的阅读里度过的。家里的书橱,每一本书都印下过我的指纹:翻译小说、经典作品、通俗文学、童话、武侠、科幻、漫画、各种各样的家庭杂志……那时的我,像一个黑洞,就只是把自己能碰到的书统统吃下去而已。
“我将来要当一个作家。”
这样的话,也是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在故事、歌吟、记忆和幻觉交织着的深深海底,每一本书都是一个长长的迷梦,就算合上了也不会醒来。在字里行间触碰到的,是湿滑的水草、海底的细沙、美人鱼闪动的鳞片和银色的气泡。用文字的鲛绡来编织这样的幻境,被童年的我视为自己与生俱来就要做的事情。
真正试着写作的时候,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太多潦草而又不完整的东西,片段的对话、无名的人物、支离破碎的描述……就这样,焦灼地涂抹着,一页页写满了,又被扯下来丢弃。表达的欲望是那么急切,却不知道究竟想要表达什么。对我来说,要把心中缠绕着的丝线梳理好,编织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真是很难的事情啊。
在那些年里,我尝试过许多文体:诗歌、散文、小说……为了给时尚杂志投稿,也写了许多关于大都市的灰色故事,那里面的主人公,像看不到明天的朝阳一样,迷乱而不快乐地生活着。慢慢地,我越来越怀疑,这样的故事,感动人心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
“在遥远的什么地方,有一个更好的、恰如其分的我。”
那时的我,总是怀疑,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微弱,笔触是不是太纤细了呢?我是多么想写出宏大、热烈、像暴风雨一样撼动人心的作品啊,可是,不论心中有多么澎湃的感触,我写出的每个字,仍然是那样静,那样没有声响。
当寂寞的少年时光离我远去,那片海依然还在我心底。在那里,鲛人依旧和着月光,纺织着海一样广、天一样长、像氤氲雾气一样的轻绡;美人鱼依旧坐在礁石上,唱着飘渺几不可闻的歌。在微光闪烁的水底,沉睡着生锈的铁锚;在没有足迹的沙滩上,遗落着不知年代的明镜。
重新认出这片海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要讲的故事。
我写了狐狸的梦境,写了灯芯绒做的天空、油灯做的月亮,写了为了分离的相逢,还有人群中的千万个你,与千万个我。
我写了填塞着香草和符咒的魔力之熊,写了神奇的、像礼物一样的梦境,还有像透明气泡一样,升向蓝天的快乐时光。
我写了沉睡在阁楼上的公主,写了蒙尘的音乐盒、被遗忘的旋律,还有天上寄来的信。
我写了油菜花田和女孩的草帽,写了由千万根丝带结成的、星云旋涡一样的白蝴蝶。
我写了金黄圆号一般的南瓜花,有音乐家气质的少年,还有秋天里的谢幕与诀别。
就是这样,这些年来,我用纤细的笔触,写下了那些薄纱一样的故事。我希望,我能像海中的鲛人,将所有的悲喜、所有的记忆抽出经纬,纺织成一幅又一幅轻绡。就算在朝阳中化为雾气也好,就算失落在苍茫的海上也好,只要这样的故事曾经留存在心底,那就什么也不曾遗忘,什么也不曾失去。
而今,我仍然向往着那个更好的、恰如其分的我。但是,我已经不再希望成为他人。我已经有了属于我的那一片海,海下有着我所熟知的珍宝,即便是破碎的玻璃,也已经被时间磨洗得晶莹而又圆润,海浪上,有人鱼在遥遥歌唱。
而我,想在海水中写满文字。
我想写出鲛绡一般轻的故事,像雾一样温柔地笼罩在海上的故事,抚慰着那些曾经感受过孤独和失落的心。
我想和那些心灵一起,在朝雾散尽的时候,迎接破晓的朝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