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徐明,陈方舟,李云鹏,万金红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 水利史研究所,北京 100038)
13至19世纪黄淮间运河自然史研究
谭徐明,陈方舟,李云鹏,万金红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 水利史研究所,北京 100038)
1128年黄河改道,经由泗水入淮,改变了战国以来黄淮间运河与自然河流的关系。元开会通河以及徐州以下漕行河运,构成了运河与黄河利害并存的关系:黄河既为水源,又为水道,更以频繁决溢给运河以极大干扰。本文研究了黄淮间运河水道的重构过程与区域水环境演变,得出如下结论:(1)徐州以上,由黄河北泛泛道形成的耐牢坡河,对会通河济宁以南水道和泗水流域水系演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2)徐州以上黄河决溢直接关系会通河-黄河漕运水道的水源丰枯。明前期引沁入汴入河的努力,维系了近200年黄河水道通航。河行漕运最后以徐州洪、吕梁洪淤塞而终结;(3)会通河济宁以南,徐州以下黄河水道的淤积是区域水环境蜕变,泇河、中运河及微山诸湖形成的主要动因。而微山湖等具有水源调蓄功能运河水柜产生,使运河最终摆脱了对黄河水源和水道的依赖,换来了其后大运河200余年的畅通。本文认为,黄河南行的700年间,在黄河南北泛道泥沙累积淤淀与运河工程体系运用的共同作用下,淮北平原自然环境发生了沧海桑田的改变,这是大运河不可忽略的自然史特性。
自然史;黄河;运河;会通河;中运河
元明清大运河,即今京杭运河,是在前代运河的基础上,经过会通河和通惠河开凿,实现了南北贯通,自此持续运用600余年。12世纪至16世纪,黄河在江苏、山东、河南境内的水道,北于徐州与会通河相接,南至淮安与淮扬运河沟通。这是大运河南北连通的关键河段,史称“漕行河运”,这段河道因名“河漕”。河漕水道长约250 km,原是淮河的支流泗水。黄河夺泗入淮,南行水道凡700余年,其间漕行河运300年,占黄河南行时间的43%,京杭运河运用的时间50%。黄河最终于1855年在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回复北行水道,大运河在临清被黄河北行新水道中断,随之漕运终止。漕行河运期间,黄河给淮北平原带来了沧海桑田的改变,这是世界任何区域和江河少有的巨变。
本文研究黄河改道南行其间,自滑州至清口水路漕行河运的始与终,以揭示黄河主导下,会通河—泗水间河湖演变的进程及运河遗产所蕴含的自然史价值。
1128年黄河在滑州决口改道,开始了700余年南行夺泗入淮的历史。在黄河大改道最初的100年,尚未形成相对稳定的水道,经常多支泛道并流。其中流经时间较长的主要有3支[1](图1):(1)黄河的主流,经长垣、东明、曹州,至徐州夺泗水(即金及南宋的南清河),黄河与泗水合流至淮安入淮河,再夺淮河入海水道,黄淮合流入黄海;(2)主流迤北的北支经自河北滑州东行,至山东嘉祥南下,入南清河,折而南至徐州与黄河主流汇合;(3)黄河南支,夺沁水、涡水、濉水、汴河等淮河支流水道,东南而下入淮河。
金(1127年—1279年)建中都于北京,漕粮主要征自河北、山东,水运借用前代御河,并开海运,水陆并行北运漕粮。贞祐三年(1213年),金以北宋故都开封为南京,试图重建以汴梁为中心的水路。次年开渠引沁水入汴河,汴沁合流为一,利用汴河水道,来自山陕和豫西北的漕粮可经枋头由沁水过黄河,自河阴县入汴河至汴梁(图1)。
图1 会通河开凿前黄河与御河、汴河、泗水关系(1128年—1283年)
金与南宋以淮河为界,屯军于淮北,迫于军事需要启用黄河-汴河-泗水水路。经由黄河调京东西路军粮运至徐、邳、宿、泗诸州,年运粮超过十万石(约合今制15000 t)。这条水路因为黄河时冲时淤,加上水陆转运,“民甚苦之”[2]。 金元光时(1222年)将漕粮启运地改在今山东南部,并在归德府(治今河南商丘)置通济仓,于是山东漕粮由泗水南下至沛县,转大泽水过黄河经由汴河而达归德府,这条水路尽可能地利用泗水,而极大缩短汴河和黄河水路。同时期又在宿州灵璧潼郡镇设仓储粮,山东的漕粮还可通过南清河(即泗水)南下徐州,过黄河转陆运至灵璧入仓。灵璧仓漕粮由汴河入淮,可输往淮河边界各军镇。
金中期漕运水路主要依靠前代运河,在黄淮海水系间构筑了两条骨干水道:(1)汴河水道。汴河纳沁水,经南京汴梁,东南至淮河。汴河上游自河阴至开封,下游灵璧至泗州,是金中期以来成为重要水路;(2)南清河(泗水),这条水道沟通黄河与御河南段。金代南清河在南北沟通的重要地位已经显现:南至徐州与黄河通,过黄河则与汴河相接。南清河向北至梁山泊,入北清河可转海运,或西过北清河,至山东临清入御河。
与汴河、南清河衔接的御河(即隋唐宋永济渠,明始称卫河)沟通黄淮海,是金代漕粮北上的唯一水路。“其通漕水道,黄河旧道经滑州、大名、景州、沧州、会川(治今清县)之境。漳水东北为御河,则通苏门、获嘉、新乡、卫州、浚州、黎阳、卫县、彰德、磁州、洺州之餽;衡水则经深州,会于滹沱,以来献州、清州之饷,皆合于信安(今霸县东北30 km)海壖,溯流而至通州。由通州入牐,十余日而后至于京师”[2]。其中黄河旧道即北宋黄河所夺的御河水道,经过整治基本通畅,在元明清是大运河南运河的水源之一,御河在临清以下河段演变为大运河的南运河和北运河。金代利用漳水、滹沱水,构成了与御河东西贯通,与黄河南北连接的水道。
黄河是横亘在御河与淮河之间的水道。当时淮河是南宋与金的界河,黄河水道的战略地位于金尤其重要。但是,黄河夺淮后至13世纪初的100年间,主河道没有形成,南决的泛道入颍、入涡、入汴,最后入淮河,北决的水道则泛滥于御河以东的华北平原。黄河主流改道南入泗水,北入御河。虽然黄淮间局部恢复了汴河-泗水的水运功能。但是这些非常规水道,能够持续运用5年以上的很少。这是黄河南行时河行漕运的最初状况。元代在金代开辟的南清河基础上,开会通河,整治徐州至清口的黄河水路,贯通南北的京杭运河的格局就此形成。
自元代至明前期,黄河北上的漕运水路,经行大致是出淮扬运河清口,入黄河,由黄河水道至河南封丘县中滦镇,转陆运至淇门(淇县东南)转御河水路北上。但是其间由黄河上岸至御河这段陆路却非常艰辛。《明史》记载这条水路“由江、淮达阳武,发山西、河南丁夫,陆挽百七十里入卫河,历八递运所,民苦其劳”[3]。 由黄河入御河,陆路转输约85 km,其间设驿站8处,不到11 km就有1处。因此明由南京迁都北京后,全力经营会通河是明朝廷的不二选择。金代水运对南清河(泗水)、北清河(汶水)的利用为元代开会通河提供了借鉴。元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开会通河,水道规划出自元代科学家郭守敬[4]。会通河地跨黄淮海三个流域,开通后漕行河运的路线缩短在淮安清口至徐州之间,避开了徐州以上黄河决溢,以及黄河御河之间的陆路转运。
元代会通河并没有达到预期漕粮转输的目标。终元之世,北上漕运在海河以南主要依靠海运。元大德至至正(1297年—1368年)时黄河频繁在北岸决口,主流北徙。黄河北决的泛道侵入会通河,最北端一般在安山,最南由沛县侵运道,会通河动辄淤塞数年(图2)。会通河中断的典型案例是元至正四年(1344年)大水。河决山东曹县白茅堤,冀鲁豫交界地区皆为泽国,黄河决口后形成的泛道洪水北侵安山,入会通河。直到元至至十一年(1351年),贾鲁白茅堵口,河复故道,会通河中断淤废达7年之久[5]。贾鲁治河后一度恢复黄河东流至徐州入泗的水道。但是不久,黄河又相继北决,主要泛道经东明、曹州、巨野,至济宁入会通河[6]。元代会通河不通,多归咎引汶济运水源工程尚未完善,其实黄河北决,屡屡入侵运河水道,应是最主要原因。
图2 黄河徐州以上主要泛道与运河关系(13世纪—16世纪)
明洪武元年(1368年)河决曹州双河口,分出两支泛道,一支过嘉祥,淤沙废会通河水道。其时明军屯兵济宁,于是疏浚泛道,在耐牢坡建石闸节制水量[7]。这条泛道经过整治成为引黄济运兼有通航功能的水道,称耐牢坡河,明军西征开封时,由此漕运军粮。耐牢坡河不久便被黄河北决淤废。永乐九年(1411年)重开会通河时,疏浚了耐牢坡河,改耐牢坡闸为减水闸。成化十一年(1475年)开济宁西河,即将耐牢坡河延伸至塌场口与独山湖相通,在塌场口建广运闸,改耐牢坡闸为永通闸,在广运闸和永通闸之间建永通下闸,以节制引水量(图2)至此耐牢坡河成为引黄济运的水道。济宁西河也成为会通河的分支,成化弘治时(1465年—1505年)“定例:水大开永通闸行,水小关闭永通闸,由旧河(指会通河)行”[8],即是引黄入昭阳湖,又兼通航。济宁西河长45 km,设浅铺15所。其时有人建议由济宁西河至耐牢坡河入卫河至张秋,以取代会通河避开闸河,由于新河比降大,逆行重运漕船困难,更是水源来自黄河,大量泥沙进入水道,疏浚工程量巨大而被否定[8]。
耐牢坡河——济宁西河运行了近100年,最终水道为黄河泥沙淤废,形成了以会通河西堤为界的西高东地的地形。最早由泗水潴水而形成的昭阳湖,由于耐牢坡河引河入湖济运的措施,以及耐牢坡闸拒黄蓄清的工程运行方式,使湖区扩张成为具有调蓄功能的水柜。与耐牢坡河共消失的还有会通河南端水道,同时黄河以北、运河以西鲁西南地区地形的普遍抬高。16世纪50年代以来会通河徐州-茶城运口淤,昭阳湖由于泥沙积累潴水区域向北和东不断扩大,形成了南阳湖(图3)。嘉靖五年(1526年)黄河在徐州西决口,泛道东北抵沛县,会通河徐州运口大淤,北上漕路中断至此连续3年。嘉靖七年(1528年),总河盛应期弃会通河南端水道,开南阳新河,移运河至南阳湖、昭阳湖东,新河自夏镇接会通河,南抵徐州镇口闸入黄河,新河耗银20万两,役夫10万。盛应期因新河耗资巨大被弹劾,半途停工,此后黄河屡屡在单、沛之间决口。而后,37年间年年动用数十万人疏浚水道。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7月,黄河决沛县飞云桥,泛道分成13支北上,决会通河东西堤,洪水入昭阳湖再南下弥漫于沛县、徐州至二洪。为恢复漕路,次年重开南阳新河。隆庆元年(1567年)尚书朱衡主持下新河竣工,北自南阳,南至留城,长141里;自留城以南疏浚会通河水道53里。南阳新河上建节制闸8座,减水闸20座[7]。南阳新河将南阳湖分成两部分,此后西北称南阳湖,东南为独山湖。马家桥建闸是南阳新河最重要的水闸,枯水期蓄昭阳湖及薛河等水济运,汛期则分洪水入赤山、微山、吕孟等湖。由于马家桥减水闸的运用,诸小湖最后汇为一湖,微山湖形成(图4)。
图3 16世纪末运河与黄河、泗水关系(微山湖形成前)
图4 运河与黄河、泗、沂关系(17世纪—19世纪)
泗水及其流经的河湖洼地,在耐牢河黄河济运工程、南阳新河、黄河北泛泥沙淤积积累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16世纪70年代时在泗水流域形成了南阳、独山、昭阳、微山湖,即今所称“南四湖”。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开泇河,10年间泇河微山湖湖口韩庄等节制闸8座陆续建成。泇河全线开通后,避开了会通河沛县至徐州黄河的干扰。从1410年昭阳湖建闸成为运河水柜开始,到1604年微山湖湖口闸、韩庄闸建成,泇河终于替代了会通河。而同时期有水量调蓄节制工程的南四湖形成,并成为泇河的水柜,运河对黄河水源的依赖终于走向了终结(图4)。
对黄河徐州至宿迁的水道而言,最大的干扰是徐州以上黄河决口和改道。黄河旦有决口往往故道淤而改新河,而决口下游水路水量不足。黄河在徐州以上南决,由泛道分水入涡、入汴,徐沛以下运道则患水少;黄河北决,洪水则由泛道北上,最北至张秋入会通河,可以补汶水的不足;最南至沛县入会通河,可补泗水不足。但是补水的获益往往不及泛道冲断或淤塞运河带来的危害大,开会通河前,黄河是淮扬运河与御河之间的必经水道,但是处于漫流形态的黄河,在元代并未成为大运河的骨干水道,年通过会通河总量不过二十万石,大宗漕运走海运。永乐四年(1406年),决定迁都北京后,5年后即永乐九年(1411年)重开会通河。十八年(1420年)明正式迁都北京,至此漕运全部经由运河北上。黄河堵口和筑堤,以确保运河畅通为准则,如弘治帝所称:“古人治河只是除民之害,近日治河乃是恐妨运道,致误国计”[9]。
明重开会通河以后,归河于一槽是治河主要方略,黄河堵口、筑堤往往为着这一目标实施。其时黄河为害运河最大是北向泛道决会通河西堤,而北支泛道往往冲淤规模大,多数在济宁上下冲断会通河,然后由运河折而南下,使水道全部淤塞。明永乐至正德(1403年—1521年)100年间,徐州以上集中了多数的堵口和筑堤工程。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太行堤兴建。弘治四年(1491年)黄河北决金龙口,主流改道至黄陵岗折而东北侵入会通河,决张秋运河南北堤,洪水由运河直北至阳谷。决口以下河南、山东、江苏段黄河干涸断流,运道全部中断。这一次决口酿成黄河主流改道,迫使当局兴工建设黄河大堤。弘治六年(1493年),右副都御史刘大夏治河,堵金龙口和黄陵岗两处决口,并筑黄河北岸大堤—太行堤,堤起滑县,东抵虞城县界,总长180 km[7]。自此黄河主流归于兰阳、考城、归德、徐州、邳州、宿迁一线。河归一槽在黄河南行后的360余年终于实现(图4)。
凡黄河在河南荥泽、阳武、封丘间南决,往往主流改道或由颍水、或由涡水入淮,决口以下故道干涸而漕路中断。为了维持漕运,明永乐至正德的120年间(1403年—1521年)旦有南决,沁水与黄河分离时,便以沁河为济运水源,导沁入汴,然后汇入徐邳间黄河水道。或导黄入沁入汴下再入黄河,总之随黄河南决位置不同,而采取不同的导水济运措施。以天顺七年(1463年)为例。黄河南决开封,泛道由东南经陈州(治今淮阳)入颍水。开封以上黄沁分流,故道淤而运道中断。是年,役夫1400人,自河南武陟县东宝家湾开渠15 km,引河入沁,由汴河故道,至萧县入黄河济运。自此沁水亦改道在武陟入黄河[8]。成书于1494年的《漕河图志》,记载14世纪—15世纪时徐州以上漕河水源为黄沁汴三水。导沁入汴入河后,原沁、汴故道逐渐淤废。引沁入汴后,由汴水水道经阳武、封丘、祥符(今开封)、陈留、归德、夏邑、永城、砀山、萧县,自徐州入黄河。这条济运水道由河内至徐州沿程23县有浅铺249处,负责常年疏浚,以保障自沁入河水道畅通[9]。16世纪以来,沁汴水道沿程不再有浅铺,这时的汴水在归德已经基本淤废。
黄河徐州以下水道是原泗水水道,全长约250 km,是南北大运河在淮扬运河会通河之间的水道,即《明史·河渠志》所称的“河漕”这段水路经徐州、邳州、睢宁、宿迁、桃源至淮安府清河县境内入淮河。由于有黄河和泗水的合流,水源比较丰沛,可维持全年较长的通航时间。河行漕运的关键是徐州洪、吕梁洪两处险滩。徐州洪(又称百步洪)距徐州约1 km,洪长300 m;吕梁洪在徐州洪下游30 km,洪长2.5 km。洪中坚硬的礓石林立,洪水时石被水淹,不碍行船,低水时往往船触石失事。因为两洪急流险滩的缘故,隋唐时期泗水只是汴河的辅助水道。唐末汴河上源圃田泽、荥泽逐渐淤废后,北宋黄淮间水路既走汴河亦行泗水,开始整治吕梁洪,在二洪上下口上建闸,开月河[10]。
成化时(1465年—1487年)人记载二洪情景:“徐州之东,乱石巉岩而阨乎河流。有起而高耸者,有伏而森列者,是为徐州洪,旧名百步。奔流迅急,震荡汹涌。舟之下者,以或触之,则舟覆没而人不免漂溺;溯流而上,挽舟之人非有强力及土人熟知水道者主持,亦几不免危矣。”[11]二洪的整治从永乐开始,但是“已而水至,则前功尽隳,艰险如旧。自永乐通漕以来,所费不知其几,迄无经久之利。”[11]
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沛县大决使黄河徐州以下徐州洪、吕梁洪全部淤平,邳州上下100 km二百余水道俱淤[12]。次年二月,工部尚书兼总理河漕朱衡筑沛县至徐州黄河堤,并堵泛道支河,疏浚徐州上下黄河及运河水道。但是不到4年,隆庆三年(1569年)7月,黄河再决沛县,徐州、沛、丰、虞城、考城俱被水患,茶城运口上下水道淤。是年,2000多艘漕船被阻邳州。第二年黄河又决邳州,宿迁至徐州黄河漕路再次中断。隆庆五年(1571年)总河潘季驯主持邳州堵口。大工告成黄河再决邳州王家口,双沟以下黄河南北两岸决口10余处,涸邳州以下水道40 km,死运粮官兵上千人,损失漕粮四十万石[12]。黄河连续5年在徐州至邳州间北决,甚至使明朝廷停运河漕运,重启海运的大转折。黄河徐吕二洪是漕行河运的卡口,这段水道由急流险滩到淤塞的演变是黄河河势发生质变的重要标志。
隆庆六年(1572年)总河侍郎万恭大兴河工。筑徐州茶城至清河黄河北岸缕堤及遥堤,及茶城至开封两岸大堤。此后邳州以上黄河稍安。《明史·河渠志》:“河漕者,即黄河,上自茶城与会通河会,下至清口与淮河会。其道有三:中路曰浊河,北路曰银河,南路曰符离河。南近陵,北近运,惟中路去陵远,于运有济。而河流迁徙不常,上流苦溃,下流苦淤。运道自南而北,出清口,经桃、宿,溯二洪,入镇口,涉险五百余里。”[12]此段所述是明嘉靖至万历时即16世纪末黄河与运河关系(图2)。徐吕二洪的淤塞,终于迫使明朝廷放弃会通河徐州运口。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开泇河后,会通河至夏镇湖东入微山湖,经湖口韩庄闸入泇河,至邳州(今古邳镇)直河口入黄河。其时黄河作为漕行河运的河段从14世纪的275 km,已经缩短至 100~130 km(图3)。据当时人的描述,由于400年的淤积,这段水道已经不利于水运了,“黄河三四月间,浅与泇同。五月初其流汹涌,自天而下,一步难行。由其水挟沙而来,河口日高。至七月初,则浅涸十倍。统而计之,无一时可由者。溺人损舟,其害甚剧。”[12]开通泇河后,黄河至徐州运口仍然维持,只是用作南下回空船水道。泇河运口则采取了拒黄蓄清的工程运行方式,即泇河直河口由坝和闸节制泇河水量,浅时使深,拒黄河浊流进入运河。漕运期过黄河的北上重船由闸入泇河;冬十月过黄河的南下回空船,仍由徐州走黄河,直河口闭闸蓄水。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河决徐州东狼矢沟,改道后的黄河大溜由微山湖东南而下,至直河口归黄河。泛道主溜均在邳州直河口附近急流,北上漕船一天过溜不过10船,1船纤挽要200人以上。此后数年间,直河口急溜阻运。天启三年(1623年),在直河口积船数千,不得转入泇河。疏浚遂成为明末维持黄河运口的重要工程措施。明天启时直河口疏浚也难以维系了,将运口移至下游宿迁窑湾董口。
明末的黄河运口—董口运用了30年,直到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董口终因淤塞而废弃。是年,河道总督朱之锡将董庄运口向下游移800 m。康熙七年(1668年)新董口再淤。河道总督靳辅接泇河向东开新河——皂河。新运口皂口在董口以东20 km宿迁窑湾骆马湖以南入黄河。康熙二十年(1681年)7月黄河大水倒灌皂河、泇河,运河及黄河水道并淤。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筑宿迁以下至桃源黄河北岸遥堤。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开中河,至此运河由骆马湖南沿黄河北岸遥堤,经宿迁、桃源至清河仲庄运口即黄河北运口,对岸即淮扬运河的南运口—淮安清口。开中河后基本实现了黄运彻底分开,黄淮运相互纠结局面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粮船北上,出清口后,行黄河数里即入中河”[13],运河漕行河运终结,形成了此后长达200年运河在黄淮间平交的格局。
明代开泇河,运河水源在泗水以外增加了来自沂蒙山西麓河流,这些河流源头都是山泉,沿途汇集地表径流,最后进入湖泊,含沙量低于黄河。泇河开凿与运用,为清代济运水源全面放弃黄河,改用泗、沂,开中运河提供借鉴。泗水和沂水原入泗后来入黄河的口门,是泗水、沂流经的湖塘洼地,在黄河淤积作用和水利措施(湖堤、节制坝闸等)共同作用下,在宿迁窑湾逐渐形成了骆马湖、黄墩湖,总蓄水量达到24亿m3[14]。自16世纪以来这些湖泊与运河连通的口门兴建了控制性工程,成为运河具有调蓄功能的水柜,泇河、中运河因此而有了比会通河更好的水源条件,保障了清康熙中期以后南北大运河200年的畅通。从开南阳新河到中运河运行,大运河与黄河纠结终于以新的工程体系形成而告一段落。
表1 明清时期黄河北运口工程枢纽沿革
黄河南行700年,正是元明清南北大运河开通与运行期间。黄河在江苏淮安清口至徐州段,漕行河运达300年之久,黄河与运河的交结,一是作为运河水源,二是连接会通河与淮扬运河的水道。两项功能的发挥都需要解决随着洪水而来的大量泥沙的淤积问题。黄河与运河构成了既有济运水源之利,更有洪水、泥沙之患,并有举国之力的大兴水利维系漕运的多重关系。这期间运河水道及其相关区域,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巨变,这在世界江河流域中是少有的。论文对淮安清口以上至黄河南徙起点(河南延津)黄淮运之间区域自然史的研究,归结为如下3个结论。
(1)13至14世纪黄淮海平原广大区域是黄河改道后南北泛溢,多支水道并行时期。黄河对运河主要的影响是水源。整治耐牢坡河和引沁入汴入河是主要的工程措施。15世纪末黄河太行堤建成,束河于一槽,黄河得以在此后100年间较好实现济运和水运功能。
元明清大运河开凿是在黄河南徙后约160年开通的,大运河只有会通河和通惠河是新开运河,其他河段基本沿用前代的运河。因此黄运关系,在济运水源和行运水道有前代运河的继承,随着黄河河势的演变,黄运关系不断调整。
13至15世纪时,会通河既利用泗水水源,也利用济宁以下的水道。这一阶段黄河行运水道约250 km。黄河尚未形成稳定水道,旦有决口,往往形成泛道,在河南、山东、安徽境内黄河经常分为两支甚至三四支水道。这一时段黄河对运河主要危害是决运堤,以及大规模的冲淤,对运河兴利则是引黄济运。
北决黄河泛道最北边界以御河(元代以后称卫河)为界,南决泛道往往夺汴、涡、颍等河,下入淮河。这一时段无论北决还是南决,黄河与运河的关系是双重的:济运水源,与运河水道衔接的漕运水道。北决泛道在黄河与会通河之间逐渐形成了耐牢坡河,明代耐牢坡闸和永通闸的兴建,使耐牢坡形成了引黄济运的会通河的水源,也是与会通河互为补充的漕运水道;14世纪初黄河在河南阳武和封丘之间南决,造成了会通河徐州上下水道缺水。沁河作为水源,通过引沁入汴入河的措施,维系徐州至邳州水道常年行运。
明正统至弘治时(1436年—1505年),黄河北岸大规模堵口工程和大堤的兴建,黄河北支决河逐渐封堵。黄河以南汴河、涡水、颍水上游泛道逐渐为泥沙淤高,南决泛溢频次减少。经过长达半个世纪河工建设,实现了束河于一槽,黄河得以较好实现济运和水运功能。
(2)16世纪中期,在黄河河势主导下,会通河济宁以南的水道淤废,南阳运河、泇河先后开凿,新运口不断东移、淤废和新开。徐吕二洪淤平,漕行河运终结都是黄河累年淤积,河势发生逆转的标志性事件。运河水道和运口新开是不得已的工程措施
徐州洪、吕梁洪漕路中断是黄河河势发生重大转折的标志性事件。在黄河河床淤积加快积累进程的作用下,16世纪中期以后,会通河徐州运口淤废,黄河北运口随着南阳新河、泇河的开凿逐渐东移,黄河水道缩短至120 km。以17世纪中运河开成为标志,河行漕运终结,清口以下黄河与运河脱离。
以保漕运为目标的持续数百年的水利建设,是基于彼时黄河河势的被动选择。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工程措施的确发挥了作用,维系了运河运行,但是这个时间是有限的。由表1可见,运口运行时间最长的是黄河徐州茶城运口,存续时间是145年,其后运口存续时间最多是30年,最少的不到10年。说明随着黄河南徙时间的推移,河道淤积在加速。黄河大量泥沙淤积终结了漕行河运,最终也终结了黄河南行的历史,1569年黄河徐州洪、吕梁洪淤,1688年最后运口董口淤(除黄淮运中运河运口外)。
(3)17世纪开中运河后,运河基本摆脱了黄河北决的影响。中运河的成功是以新水源济运和新湖泊产生为前提的。留存至今的京杭运河济宁以南的运河水道,泗沂水系的湖泊,是黄河主导下,黄淮运数百年演变的最终结果,也是黄河南行水道与南北大运河历史演变的见证。
黄河泥沙对运口的淤塞,以及泗水、沂水所经天然洼地的自然条件,15世纪以来逐渐在黄河以北会通河-泗水之间形成昭阳湖、南阳湖、独山湖、微山湖(今统称南四湖),沂水下游形成骆马湖、黄墩湖。由于明清300年来大型闸坝的兴建,这些湖泊成为具有一定调蓄能力的水柜,为替代会通河、黄河水道的泇河、中运河提供了较为优质的水源。以中运河的开凿和骆马湖十字河枢纽建成为标志,漕运最终放弃了黄河水道。至此运河与黄河、淮河相交于清口。从1688年中运河开通实现黄运分离,到1901年中止漕运,新格局形成后南北运河,运行时间凡213年。
明万历开泇河、清康熙时开中运河,黄河对运河的干扰明显降低。黄河与运河纠结最终集中于黄淮运交汇今淮安清河县境内的清口。清康熙中期及17世纪以来的运河格局即沿用至今的京杭运河主水道。泗水、沂水因为运河水利工程实施而形成了新的独立入海的水系——沂沭泗河水系。
明嘉靖时开始施行运河避黄的工程措施,从南阳新河到清开中运河,终于完成运河避黄方针。1855年黄河北徙,黄淮运纠结才告结束,但黄河由大清河至张秋穿运河入海,会通河北段又由黄河而废。因此,黄淮海之间黄河主导运河命运。数百年由黄河泛滥带来的泥沙淤积,造成黄淮海之间广大泛区,于是运河更是耗尽国力仍疲于应付没完没了的决堤,闸坝冲毁、水道淤塞,可谓黄河害运河尤甚。但是不断淤积的泥沙,促使16世纪以来微山等六湖,以及沂泗流域新的河湖水系的形成,为明末及清代新开运河,避开黄河干扰,提供了有效的水源,维持大运河200年的畅通。直到1855年黄河改道大清河入海,运河再次因黄河而中断。可见黄河始终是决定黄运关系的主导因素。
通过本文的研究,几个时间节点应该注意:(1)黄河以北,耐牢坡河形成、终结,会通河鱼台以南水道及茶城运口始建和终结的时间;(2)黄河以南,引沁入汴入河的起始与终结;(3)黄河北运口工程淤废,及其运河水道新开;(4)新开运河与湖泊形成时间。这些湖泊水源属于淮河北系支流泗水、沂水水系,是在黄河主导下,在区域自然环境与水利工程措施并举下形成的济运水柜。所有上述的演变之后,最终是黄河与运河脱离。认知运河水道演变及水利工程技术成就,当置于流域水系演变的自然背景下进行分析。基于此,中国大运河遗产的自然史特质是其科学与文化价值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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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udy on natural history of The Grand Canal between the Yellow River and Huai River during 13th and 19th century
TAN Xu-ming,CHEN Fang-zhou,LI Yun-peng,WAN Jin-hong,
(Department of Water Resources History,IWHR,Beijing 100038,China)
In 1128AD,the Yellow River changed its course from the Sishui River to the Huai River,which chang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analand othernaturalrivers since Warring States.The Huitong River and the Canal south of Xuzhou section,which was excavated in the Yuan dynasty,formed aspecial structurebetween theCanal and the Yellow River:in term of advantage,the Yellow River served both asthe watersource and as the waterway for the Canal,however,the Yellow Riveralso brought the Canal a big distraction as its frequent burst.The paper studied the process of reconstruction of the Canal between the Yellow River and the Huai River as weel as the evolution of the regional water envi⁃ronment.The processes are listed as follows:(1)The waterway north of Xuzhou,the Nailaopo River,which was created by the flood of the Yellow River,has played a crucial role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waterway in south of Jining section and the Sishui basin.(2)The breach of the Yellow River,north of Xuzhou sec⁃tion had a direct impact on the yield of the Canal water between the Huitong caral and the Yellow River. In early Ming dynasty,with much effort of taking the water from the Bianhe River and Qinhe River to the Yellow River,the navigation between the Huitong canal and the Yellow River had been maintained for nearly 200 years.However,it was interrupted because of the siltation of the Xuzhou Hong channel and the Lvliang Hong Channel at last.(3)The silting of the Huitong River from Jining to Xuzhou section,was the main cause of regional water environmental change,and also the major reason for forming of the Jiahe Riv⁃er,the Middle Canal,Weishan Lake and other Lakes.Since these lakes could regulate the water as well as water tanks,the waterway of the Grand Canal finally separated from the Yellow River,and then naviga⁃tion became more unimpeded in the later 200 years.Therefore,the thesis conclusion are summarized as fol⁃lows:during the period of 700 years,the natural environment of the Huaibei Plain had changed drastically under the combined action of silt accumulation by the flood of the Yellow River,and the application of the Canal engineering system,which becomes an inconvenient natural historical characteristic of the Canal heritage system.
natural history;Yellow River;Sishui River;Grand Canal;Huitong Canal;Middle Canal
TV882.1
A
10.13244/j.cnki.jiwhr.2014.02.001
1672-3031(2014)02-0113-09
(责任编辑:王冰伟)
2013-09-26
科技部基础性工作专项(2014FY210900)
谭徐明(1954-),女,四川成都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水利史和灾害研究。E-mail:tan.xm@iwh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