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笛
1965年辽宁北票西官营子北燕冯素弗墓出土一批玻璃器,其中有一件“鸭形水注”,形制独特,为世所罕见。该器长20.5厘米,腹径5.2厘米,张扁嘴如鸭,长颈鼓腹,细长尾,尾尖微残,腹底粘贴一枚玻璃饼,以便平稳放置。鸭形水注颈腹部用玻璃条盘卷装饰,此法在罗马玻璃器中常用,阿富汗伯格拉姆遗址发现的2至3世纪罗马玻璃器中即有类似装饰技法的玻璃制品。经考证,这件玻璃水注属于自罗马传入北燕的外来品(安家瑶《中国的早期玻璃器》,《考古学报》1984年第4期)。
“鸭形水注”虽能确定其来源,但是其用途属性尚不明确。据观察,该器通体空体,注满水后重心前倾,若水仅注半满则可平放,这种现象与《荀子·宥坐篇》所载古时欹器注水原理相似,“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 故前贤或认为此器即文献中所载之“欹器”;但也有学者认为,此器虽则按欹器原理制作,但尚不能确定这就是欹器(卢善焕《北燕“鸭形玻璃注”名称商榷》,《北方文物》1996年第3期)。
实际上,玻璃“鸭形水注”的形制及注水原理与古希腊饮酒器“来通”极为相似。来通(rhyton)是希腊人对于一种角状注酒器的称呼,其名源自希腊语rhēo,意为“流出”(孙机《玛瑙兽首杯》一文录入《中国圣火——中国古文物与东西文化交流中的若干问题》,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来通其体中空贯通,顶端为敞口,底端有细孔,使用时酒自上端喇叭状侈口注入,再从其下端的细孔中流出。如收藏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时代约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1世纪的波斯银质来通,顶端敞口,注酒时由此处注入;底端则被设计成野猫造型,其当胸处有一细孔,注酒后则从此处流出。
作为贵族宴会及祭祀时的重要道具,来通最早出现于波斯,稍后传播至希腊及罗马。维也纳艺术博物馆藏有一件约公元前4世纪的希腊红像陶质调酒缸,其上绘制的内容即表现希腊贵族宴饮时的场景,其中一人右手高举来通,左手持敞口杯,来通底端被设计成马首形,其前伸的马蹄处有细孔,酒水正由此流出,而倾注到饮酒人左手平持的敞口杯中。
人们曾在罗马古城庞贝遗址中发现过绘有来通的壁画,例如朱丽亚·费利克斯宅邸建筑中出土的一幅名为《酒神狄俄尼索斯壁画》,画中置于台阶中央的篮筐里摆放着一系列象征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物品,其中就包括一件盖着豹皮的角状饮器(来通)。而在公元1世纪的罗马古城赫库兰尼姆遗址保存的一幅宴饮题材的壁画,则生动描绘了一名罗马贵族使用来通畅饮的场景,其高举的右手中紧握着的饮器就是来通。
来通也具有向圣灵献祭的意味,古罗马人的家宅守护神拉尔就被塑造成手持来通的姿势。拉尔神(Lar)起源于意大利,后被罗马人奉为家庭守护神,其神龛通常树立在旷地或交叉路口,每家都可用小神龛供奉。拉尔铜像在罗马时代文物中较为常见,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一件公元1至2世纪的罗马青铜拉尔神像,通高24.8厘米,高举右手,手中持一件山羊首来通,左手执一敞口浅底钵,呈现出一种倾注敬酒的姿态,似乎美酒正从来通细孔处流出而注入钵中。
对于沉湎宴饮的罗马贵族而言,陶质或金属材料的酒器远不足以表现葡萄酒的美色。为了弥补这一遗憾,工匠们凭借高超的玻璃制造技艺,将各种制作精美的玻璃酒具呈现在罗马贵族豪华的筵席上。玻璃清澈透明的质地巧妙烘托出杯中美酒,令人透过玻璃欣赏到五光十色的佳酿。传世的罗马玻璃器中也有玻璃来通,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罗马文物中即有数件玻璃来通,其中一件年代约公元1世纪中期的来通,为半透明淡蓝绿色玻璃质地,通体为细长圆管,末端曲折如兽角状,高约16厘米,腹径约5.87厘米,短颈管状口,边缘外卷,末端尖细,有残损。
这件罗马时代的玻璃来通与北燕“鸭形水注”的长度及腹径尺寸相差无几,又皆有中空呈角状的外形,顶端开口较大,而尾端尖细。这种形制恰好能够满足自顶端灌注液体而自尾端泄出的条件。此外,两者在材料以及制作方法上均有共通之处,都属于罗马吹制玻璃器,也正是基于此,笔者冒昧推测这件属性存疑的“玻璃水注”实则来通,即玻璃角状饮器。
除冯素弗墓外,我国新疆和田地区也曾发现过来通实物。1976年新疆和田发现的一件陶质来通,年代约为公元3世纪至5世纪,通长19.5厘米。这件散落在古代丝绸之路上的来通,带有典型的萨珊波斯风格,顶端敞口,细颈内收,器腹塑成胡人头像,底端则作牛首状,牛吻部有细孔。
源自罗马的玻璃器在公元5世纪前期的中国属于弥足珍贵的舶来品,玻璃“鸭形水注”被珍之重之地安置在北燕皇族冯素弗墓葬中,便足以为证。这件实为“来通”的玻璃器,作为中西文化交流的见证,能够较为完整地保存下来,其意义应该更加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