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加 宏
(中国矿业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气”是中国文化的元语词,也是中国哲学、文学、道教和中医学中常见的概念。许慎《说文解字》中解释为“气,云气也,象形。”段玉裁注云“象云起之貌。”[1]20可见气的本义是指自然界中变化不定的云气。“气”这个词在中国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内涵不断扩大,引申出气候、气味、气血、神气、气节、志气、豪气、文气、浩然正气等丰富的内涵。中国古代哲学家甚至把“气”这个词提升到宇宙本原的高度。宋代张载提出了以“气”为核心的宇宙结构,认为整个宇宙是由“气”组成的。可以说,“气”这个词在中国古代具有极其丰富的内涵,历代的文人作诗、作文都无法绕开这个词,“气”在中国文化的血脉中是源远流长、根深叶茂的。刘禹锡作为在中唐取得巨大文学成就的大诗人,“气”也是屡屡见诸其诗文。据笔者统计,在刘禹锡全集中,“气”这个词共出现134次,其中在其诗中出现70次,在其文中出现64次,频率之高可见一斑。因此分析“气”在刘禹锡诗文中运用的语意蕴涵是有必要的,也是有意义的。
刘禹锡对“气”这个词的运用,首先体现在自然现象之气,也即“气”的物质层面。在刘禹锡的诗文中出现有气、游气、气象、秋气、春之气、气候、天气、气色、雨气、沴气等。在这些对“气”的运用中,一方面是刘禹锡对眼前自然景象的描述,如:“圆方相涵,游气杳冥。”[2]12“郁攸起于严阿,腾绛气而蔽天。”(《楚望赋》并序)“春之气兮悦万族,独含嚬兮千里目。”(《望赋》)“阳崖阴领各殊气,未若竹下莓苔地。”(《西山兰若试茶歌》)“鸷鸟得秋气,法星悬火旻。”(《早秋送台院杨侍御归朝》)“万家长见空山上,雨气苍茫生庙门。”(《梁国祠》)刘禹锡在面对眼前自然景物的万千变化时,通过对“气”的描述来表现自己对景物的把握,这是诗人对万事万物保有一颗敏感之心的体现。另一方面,刘禹锡在描述自然景象时情感发生了移情,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3]70,体现了诗人作诗时的心情状态。如“南国异气候,火旻尚昏霾”,“瘴烟跕飞羽,沴气伤百骸”(《卧病闻常山旋师策勋宥过王泽大洽因寄李六侍御》),“是何苍莽与惨悴,舂陵之气兮焉如?”(《山阳城赋》)“行子东山起征思,中郎骑省悲秋气”(《秋萤引》)。刘禹锡在永贞革新之后经历了二十多年的贬谪生涯,正如其诗歌“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所言,其心情之压抑可想而知。贬谪在瘴疠之地,加上从政治中心跌落的失落感,在面对南国景物时,诗人笔下的自然景物不自觉地蒙上了一层凄凉、萧索的面纱。
在刘禹锡诗文中“气”的运用还指生命体魄之气:“气者,体之充也。”[4]56通观全集,刘禹锡对气的运用在这方面并不多,主要有气、血气、精气、神气、气力、真气、少壮之气等。如“血气交沴,炀然焚如”,“今夫藏鲜能安谷,府鲜能母气”(《鉴药》),“甚者或乘少壮之气,笑人言医,以为非急”,“所承之气有时而既,於祷神佞佛遂甘心焉”(《答道州薛郎中论方书书》)。“自量气力,忽恐奄然。”(《为裴相公让官第一表》)“气力已无心尚在,时时一曲梦中吹。”(《武昌老人说笛歌》)“言可信而时异,道甚长而命窄,精气为物,其有所归乎!”(《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法酒调神气,清琴入性灵。”(《书居池上亭独吟》)“飞觞助真气,寂听无流心。”(《和令狐相公南斋小宴听阮咸》)刘禹锡本身注重养生,其《传信方》今虽已佚,足见其留意中医,有所造诣,中医的一些术语因此也进入刘禹锡的诗文,血气、真气、精气、神气等莫不是中医术语。在这方面刘禹锡对气的运用更多的是化入诗文传承中医理念,而没有赋予更多新的意义。
在刘禹锡对“气”的运用中,人文精神之气所占比重最大,语意蕴涵也最为丰富。在人文精神之气中又可以从哲学层面的气、文章层面的气、人格层面的气和政治层面的气四个层次讨论。
在中国,“气”的本原性极早就有表述。《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5]233“道生一”的“一”即是元气。《庄子·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6]559,则把“气”的聚散和人的生死联系在一起。东汉王充在《论衡·物势》篇也以“气”来探讨哲学问题,“天地合气,物偶自生矣”[7]146的观点闪耀出朴素的唯物主义光芒。刘禹锡诗文中对“气”哲学层面的运用主要有气、元气等。如“烘炉作高山,元气鼓其橐。”(《华山歌》)“謷然不屑意,元气贮肝鬲。”(《游桃源一百韵》)“渐高元气壮,汹涌来翼身。”(《有僧言罗浮事因为诗以写之》)“形神不羁,元气颢然,观吾朵颐。”(《含辉洞述》)刘禹锡不是专门的哲学家,在这些诗文中对气、元气的运用不是为了探讨万事万物的本原,但是也体现了刘禹锡的自然天道观。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刘禹锡有《天论》一文专门探讨天人关系,提出了“天与人交相胜”的观点。在《天论下》中刘禹锡论述道:“天之有三光悬寓,万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浊为清母,重为清始。两位既仪,还相为庸。嘘为雨露,噫为雷风。乘气而生,群分汇从。植类曰生,动类曰虫,倮虫之长,为智最大。能执人理,与天交胜。”在此,刘禹锡提出万物是“乘气而生”,这也体现出“气”在刘禹锡哲学认识中的地位。
在中国的文论史上,曹丕率先提出“文以气为主”的命题。他认为:“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8]60曹丕把气提升到文学批评主要术语的地位,后世的文人继承并不断发展丰富了文气论。刘禹锡虽然没有对诗文的创作、批评方法进行系统论述,在其全集中也不见对“气”与作诗、作文关系的专门阐述,但是也不难发现文气论对其作诗作文的影响。在《彭阳唱和集引》中,刘禹锡论述道:“胸中之气伊郁蜿蜒,泄为章句,以遣愁沮,悽然如焦桐孤竹,亦名闻於世间。”分析这句话,不难看出刘禹锡的观点和韩愈“物不得其平则鸣”[9]516异曲同工。刘禹锡有“诗豪”之誉,诗文中不乏豪迈之语,甚至突破了中国迁谪文学的传统。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遭受的打击太过沉重,贬谪生涯太过漫长,诗人在政治上看不到前途与出路,只好“穷愁著书”,排遣政治上的失意苦闷之情。豪迈之语固然令人振奋,但是远离政治中心无法施展抱负的现实则更让诗人心情悽然。清人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中唐·刘禹锡》中说道:“梦得佳诗,多在朗、连、夔、和时作。”[10]234贺裳认为刘禹锡的佳作“多在朗、连、夔、和时作”确是卓见,这是诗人“手胝於运管,目蠛於临烛,而气耗於咏呻”(《绝编生墓表》)的成果。在刘禹锡看来,作诗作文不仅消耗人的体力和目力,更重要的是“气”的消耗,也可见“气”对作诗作文的重要性。刘禹锡在《答柳子厚书》云:“气为干,文为支,跨跞古今,鼓行乘空。附离不以凿枘,咀嚼不以文字,端而曼,苦而腴,佶然以生,癯然以清。余之衡诚悬于心,其揣也如是。”在这里刘禹锡明确论断“气”为文之本体,言辞为文章的支脉。刘禹锡主张以气运文,不停留于咬文嚼字的层面和在细枝末节上纠缠。
在人文精神之气中,刘禹锡对道德人格层面“气”的运用也占相当大的比重,这种道德人格之气可以直接上溯到《孟子》:“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中的“气”即不仅仅是人的生命体魄之气,而是以生命体魄之气为基础进一步联系到道德人格之气。在刘禹锡诗文中,道德人格之气主要有正气、豪气、声气、秀气、气概、逸气、意气、志气、英雄气、朝气、才气、浩然气、俊气、和气等。读罢刘禹锡全集,不难看出刘禹锡的交友十分广泛,和很多人保持唱和关系。对待相互欣赏的诗友以及志同道合的政坛友人,刘禹锡不乏赞美之词。在评价他们的时候,刘禹锡往往从“气”的角度来评价,用“气”作为专门术语品评友人才性、气质等。如“天以大运生万物,而以正气钟贤人。”(《唐故朝议郎守尚书吏部侍郎上柱国赐紫金鱼袋赠司空奚公神道碑》)“一代英豪气,晓散白杨风。”(《故相国燕国公于司空挽歌二首》)“江海多豪气,朝廷有直声。”(《遥伤段右丞》)“志气相感,必踰常伦。”(《祭柳员外文》)“天以和气,钟於贵人。”(《代诸郡郎中祭王相国文》)这里主要是在神道碑和祭文中从“气”的角度对友人进行评价,一方面体现出刘禹锡对已故友人的人格认同与深挚感情,另一方面所谓逝者为尊,这也是这类文体的必然特色。
值得注意的是,刘禹锡对友人的评价中多是欣赏“正气”、“豪气”等刚健之气,在对友人进行评价的同时,也完成了诗人自我气质的认同。在刘禹锡的文章中集中使用“气”这个词的还有纪这类文体(因为刘禹锡之父名刘绪,因此刘禹锡给别人文集作的序文因避父讳统统改称集纪),如“天以正气赋伟人,必饰之使光耀於世。”(《唐故相国李公集纪》)“礼容甚伟,声气朗徹。”“其文章贵胄之气燄欤!”(《唐故相国赠司空令狐公集纪》)“五行秀气得之居多者为俊人”,“遂拨去文章,与隽贤交,重气概”(《唐故衡州刺史吕君集纪》)。“名盛气高,少所卑下。”《唐故主客员外郎卢公集纪》“荐贤能其气似孔文举,论经学其博似刘子骏。”(《唐故中书侍郎平章事韦公集纪》)分析这些文句中的“气”不难看出,无论是“正气”、“声气”、“秀气”还是“气概”、“气高”等都是对人的评价。按说给别人文集作序主要的应该是评价其文学成就,但刘禹锡往往先从对人的品格、气质评价开始。可见在刘禹锡看来,文如其人,为人之气直接决定为文之气。除了在对他人的评价中往往从“气”的角度着手,刘禹锡在对自我的期许方面也往往用“气”来进行定位。如“少年负志气,信道不从时”,“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学阮公体三首》)。“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蜀先主庙》)“结友心多契,驰声气尚吞。”(《武陵抒怀五十韵》并引)“酌我莫忧狂,老来无逸气。”(《冬夜宴河中李相公中堂命筝歌送酒》)“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洛中逢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五首》)“檐燕归心动,鞲鹰俊气生。”(《酬乐天感秋凉见寄》)分析刘禹锡这些诗歌,不难看出他心慕先贤、志存高远,拥有远大的政治抱负,而“气”的修养则是刘禹锡极其看重的一个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刘禹锡对自我的期许中也往往是用“英雄气”、“俊气”、“志气”等刚健之气来自我定位,这当然是和刘禹锡个人自我成长、教育的环境以及性格的养成密不可分的。
除了用“气”论文、论人,刘禹锡还用“气”来评论国家政治,主要有喜气、和气、宝气、瑞气、佳气、王气等。一方面,刘禹锡给朝廷写的公文以及写给上任地方的政治人物的送别文字中难免有颂圣及溢美之词,如:“迎接喜气於三元,浃欢心於万国。”(《为京兆尹贺元日祥雪表》)“三光协明,和气来应。”(《贺赦表》)“德音朝发於九天,和气夕周於四海。”(《上宰相贺改元敕书状》)“感召和气,慰安群生。”(《谢上连州刺史表》)“建节东行是旧游,欢声喜气满吴州。”(《奉送浙西李仆射相公赴镇》)“汾阴有宝气,赤堇多奇鋩。”(《送襄阳熊判官孺登府罢归钟陵因寄呈江西裴中丞二十三兄》)“天下咽喉今大宁,军城喜气徹青冥。”(《客有话汴州新政书事寄令狐相公》)这种溢美之词是封建时代官僚不可避免的,无可厚非,也从某种程度上体现出刘禹锡希望国家太平的政治心态。另一方面,当刘禹锡的政治境遇有所改善时,刘禹锡笔下的“气”也更多体现出诗人欢快心情的正面之气。如:“商飙从朔塞,爽气入神州。”(《早秋集贤院即事》)“发於人心,感召和气。无复夭阏。”(《庙庭偃松诗》并引)这两首诗即是作于刘禹锡的政坛友人裴度位居中枢时,刘禹锡因裴度的推荐能够在朝廷任职,这时刘禹锡满怀政治抱负希望有所作为,其笔下的“气”也因此不再具有贬谪在外时往往流露出的凄凉感。再者,当国家军事行动取得胜利时,刘禹锡笔下也会出现正面议论之气。如“驿骑函首过黄河,城中无贼天气和。”(《平齐行二首》)这是由刘禹锡一贯反对藩镇割据的政治主张决定的,当朝廷对藩镇用兵取得胜利,国家的统一某种程度上得到加强时,刘禹锡由衷的高兴,因此笔下才会写出这样基调明媚的诗句。
刘禹锡认为,“气”与时代及国家的兴衰密切相关。他在《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写道:“八音与政通,而文章与时高下。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涉秦汉复起,汉之文至列国而病,唐兴复起。夫政庞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气分,大音不完,故比混一而后大振。”在此,可以清晰地看出刘禹锡对文章与政治、时代关系的认识,无论音乐、文章都是和政治、时代相通的。刘禹锡认为,“气”分则“土裂”,“土裂”则进一步影响到文章的盛衰,当然这是一种并不科学的认识,但是也体现了诗人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对藩镇割据现状的担忧。文章要和时代相联系,关注时代的问题,解决时代的问题。虽然其论述“三代之文至战国而病,汉之文至列国而病”的观点只是一家之言,亦可看出其文章亦受时代影响的观点。刘禹锡关于文章“与时高下”的观点也和柳宗元作文要“辅时及物”[11]641以及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相合。大唐王朝经历安史之乱盛极而衰,白居易、柳宗元、刘禹锡作为中唐的知识分子可以说无不痛定思痛,思考着王朝的命运和国家的出路,他们都希望兼济天下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只是现实的政治打击让他们都“道不施于人”,心有郁结只好“泄为章句,以遣愁沮”。
值得注意的是,刘禹锡在其最为成功且最为后世瞩目的怀古诗中,往往通过对“气”的体认来反映王朝的兴衰。如“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西塞山怀古》)“清江悠悠王气沉,六朝遗事何处寻。”(《台城怀古》)在这二首诗中,刘禹锡用“王气”的消长指代了王朝的盛衰。在《自江陵沿流道中》一诗中刘禹锡又写道:
三千三百西江水,自古如今要路津。
月夜歌谣有渔父,风天气色属商人。
沙村好处多逢寺,山叶红时觉胜春。
行到南朝征战地,古来名将尽为神。
在江陵这个战略要地,南朝一百七十年征战不断,那些名将全都亡故,而在危机四伏的中唐社会,江面上渔翁在月夜唱着民歌,而船上往来贸易的商人只关心天气。回顾历史,面对现实,殷鉴不远,诗人发出感慨的同时也隐含着忧虑与批判。
综上所述,刘禹锡诗文中对“气”的运用主要在自然现象之气、生命体魄之气以及人文精神之气等三个方面,其中人文精神之气的语意蕴涵最为丰富。在人文精神之气中又包含了哲学层面的气、文章层面的气、人格层面的气和政治层面的气四个层次。刘禹锡诗文中“气”的语意蕴涵无疑是对汉语言中“气”的语意丰富,也是对中国文化中“气”概念的传承、发展和丰富。
[1] 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 瞿蜕园.刘禹锡集笺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3] 王国维.人间词话[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4] 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 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M].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
[6]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7] 黄晖.论衡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1.
[8]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9] 韩愈.韩昌黎全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
[10] 卞孝萱,屈守元.刘禹锡研究[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9.
[11] 柳宗元.柳河东全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