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丹,唐长久
(1.长沙民政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2.南华大学,湖南 衡阳 421001)
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就中国现代化问题进行了广泛的争论。1933年7月,属于民族资产阶级性质的《申报月刊》为纪念其创刊周年,发行特大号“中国现代化问题”号特辑,正式拉开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的序幕。这次论争的问题包括什么是现代化、实现现代化的外部动力、实现现代化的道路及实现现代化的方式等。这是历史上,中国知识界首次就中国现代化问题展开的论争。论争涉及问题之全面与深刻,都是前所未有的,无论其广度和深度都称得上是中国人对现代化认识的一个转折点。
论争过程中,中国知识界就中国现代化的诸多问题进行探讨,其中不乏真知灼见,许多观点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和针对性,意义重大。
中国现代化思想运动的一大特色,就是从文化层次探讨中国的出路问题。本来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待中国问题[1]也无可厚非,但如果把中国出路问题归结为一个文化问题,使其凝固化、绝对化,那就成问题了。中国现代化有史以来,关于传统文化与现代化关系的讨论,始终没有离开过“西学”和以儒学为代表的“中学”这两者的关系和范围。20世纪30年代前后,围绕东西文化之比较,中国本位与全盘西化等问题,曾发生过持续多年的大辩论,当时讨论中的许多观点至今仍有影响。这说明文化思想变迁的艰巨性和曲折性,说明文化问题确实是现代化进程中的深层次问题。但把文化当作压倒一切的因素,以此来解释一切,是不能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作出深刻分析和正确评估的。文化的因素固然重要,但决定性地影响中国现代化历程的首先是经济、政治的因素而非文化的因素。实现现代化最根本的在于社会制度和社会经济之发展,文化是制约中国现代化的重要力量,但不是根本的驱动力。对中国现代化进程除了要进行文化的分析和评估外,更重要的是要进行经济的和政治的分析与评估。
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关于中国现代化问题的论争虽然尚未完全摆脱文化决定论的影响,但已朝这个方面迈出了一大步。其标志是,曾经喧嚣一时的东西文化之争,此时已沉寂下来,而转入直接的现代化问题之争。这次论争把现代化主要视为经济发展问题,从而把中国出路问题从文化领域延伸到经济领域。从许多文章中可以看出,致力于中国经济之发展与生产力的提高成为这一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共识,为以后中国人对社会现代化的科学认识起到了启蒙作用。20世纪30年代,关于现代化问题的论争源于文化之争又高于文化之争,无论从广度和深度上都比以前大大前进了一步。这次论争从广度上看,把中国出路问题从单纯的文化领域扩展到经济领域;从深度上看,从中西文化的优劣延伸到现代化问题,并明确提出现代化概念,从“西化”到“现代化”,表明中国知识界研究领域的拓宽,思想认识的深化。
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已经把中国的现代化看成是世界现代化潮流中的一种,因而自觉地把中国现代化进程放在世界现代化发展链条中进行考察。这一时期关于中国现代化问题的论争取代曾经引起巨大反响的东西文化之争等文化论战,是有其必然性的。这些论战起初是以文化讨论开始,似乎与经济与现代化无关,但争来争去,才发现文化问题实质是社会问题,也是经济问题。经济制度、经济发展等,又都与文化密切相关,而这一切都属于现代化的内容。各方在争论中逐步产生一种新认识,即用“现代化”这个新概念取代“西化”“中国化”等狭隘概念。张熙若在《全盘西化与中国本位》一文中写道:“我个人对于今日中国改造的态度可藉此机会说说。我认为我们今日大部分的事物都应该‘西化’,一切都应该‘现代化’。若是有人愿意拿‘现代化’一个名词包括上文所说的‘西化’,那当然也可以,不过不要忘记:现代化可以包括西化,西化却不能包括现代化,这并不是一个无谓的空洞名词,这其中包含着许多性质不同的事实,复杂的社会情况更不容许我们笼统。”[1]450进而,他将中国的现代化分为四个努力方向:一是发展自然科学;二是促进现代化;三是提倡各种现代学术;四是思想方面科学化。张熙若对现代化的论述、对四个方面现代化的界定,具有相当代表性。
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通过自身的思辩和探索得出的现代化认识,与此后西方学者的现代化观念有许多一致的地方。这说明中国知识分子已经认识到现代化是世界发展的大趋势,中国必须积极融入。1933年7月,《申报月刊》就中国现代化问题重点讨论了中国现代化的困难和障碍以及中国现代化的方式是社会主义的还是资本主义的,是由外资组成、还是靠中国资本两个问题。虽然论点五花八门,也不很深入系统,但有一点是共识,即中国要自立于世界,必须现代化,现代化是世界发展的趋向。这就使中国知识分子开始从现代化的角度,重新思考研究中国问题,并自觉地将中国的发展纳入全世界现代化过程中,从而为我们今天研究中国的发展问题拓开了思路。
20世纪30年代,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是中国知识界首次就现代化问题展开的公开讨论,也是对以往中国现代化实践进程的经验总结,促进了中国和世界的现代化进程,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1.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正式提出“现代化”概念,比西方早20多年。提起“现代化”一词,在一些人心中便会以为它是西方的舶来品,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是对中国历史的遗忘。中国的现代化运动虽然起步较晚,但鸦片战争之后也已开始,一系列现代化实践前后相继从未间断过。只不过“现代化”这一名词还未正式提出,其含义也未界定。胡适在20世纪30年代曾指出:“三十年前,主张‘维新’的人,即是当时主张现代化的人。”[2]在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前后,“现代化”一词曾以“现代生活”“现代观念”等面目出现。东西文化之争中,陈独秀、吴虞就曾说“孔子之道不合现代生活。”[3]9柳亚泉也有以“文明之统整,思想之统一”来收拾“迷乱之现代人心”的说法。1927年,柳克述在所著《新土耳其》一书中将“现代化”与“西方化”并提。1929年,胡适在为英文版《基督教年鉴》写的《文化的冲突》一文中,使用了“一心一意的现代化”的提法。但“现代化”作为一个正式术语,并被推广开来则是从20世纪30年代的现代化论争开始的。在论争之中,“现代化”一词被广泛运用,其含义得到初步界定。相比之下,西方“现代化”概念的提出则较中国晚20多年。1951年,美国《文化变迁》杂志在芝加哥大学召开学术会议,有人提出用“现代化”一词来说明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变过程。而“现代化”概念的正式推广和界定则是在50年代末60年初。回顾中国百余年社会思潮的演变,在20世纪50、60年代西方现代化理论传入中国以前20多年,中国思想界早已从中国现代化运动的实践中提出自己的“现代化”新概念和新观点,这是对世界现代化理论的重大贡献。
2.在中国现代化史上第一次把“现代化”作为经济问题讨论,并把发展生产力作为实现手段和目的。以往中国现代化思想运动的一大特色或者说是根本性的方法论弱点则是从文化层次上探讨中国现代化问题,很少涉及经济问题。而20世纪30年代关于中国现代化问题论争的一大贡献,恰恰在于它把“现代化”主要作为经济问题看待,从而给以往沉闷的文化争论找到了新的出路,注入了新的元素。人们争论的工业化问题、资本问题,以及现代化的道路和实现方法等问题,都是从经济的角度研究现代化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到生产力在现代化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董之学在《中国现代化的基本问题》一文中写道:“中国现代化的问题,不论它表现于哪一方面,总要归结到中国生产力的发展,中国怎样现代化即是等于怎样发展中国的生产力。”[1]234把现代化主要视为经济发展问题,并把发展生产力作为实现手段和目的,这是对以前现代化认识的重大突破,对我们今天的现代化建设同样具有启发意义。
3.在中国现代化史上,明确提出“政府控制”和“计划平衡”思想。历史上,从国家集中控制的程度这一角度来分析,有三批先后进入现代化行列的国家。第一批是英、法、美等国,第二批是德、日等国,第三批是以苏联为代表的一些国家。在这三批国家中,越是后实现现代化的国家,越带有某种集中的特点。这是由于这些国家没有一个自发的资本积累过程,只有采取集中统一领导,才能依靠国家力量筹集资金,提高同发达国家的竞争力,在短时间内缩短同发达国家的距离。这次论争的参加者深深地认识到这一点并达成中国现代化要实行“国家控制”的共识。
20世纪30年代,中国思想界在提出“国家控制”的同时,还提出“计划平衡”思想。他们认为,中国自近代以来的现代化屡遭失败,与组织制度脆弱导致综合平衡能力的丧失有极大关系。中国的经济发展极端不平衡,地理环境复杂,城乡交流阻塞,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压迫下,国家控制能力非常弱小。因此,加强国家控制,实行计划平衡尤为迫切和重要。1939年,国民党五届六中全会通过一个“统一关于经济资源之调查研究具体设计藉树计划经济之基础以利建国案”。该案的提出者是以国民党CC系大将叶秀锋为首的13人。作为执政党的国民党,能够在其代表大会中讨论“计划经济”问题,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统治阶层对“国家控制”和“计划平衡”思想的认同。
当今,“国家控制”和“计划平衡”已成为世界各国促进经济发展的必需手段。这种思想对中国的影响尤其大。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在“国家控制”和“计划平衡”上的经验和教训都是深刻的。对此,我们应进行认真总结。第三世界国家(包括中国)同属后发现代化国家,在现代化的特定阶段,非经济因素的作用往往大于经济因素的作用。此时,“国家控制”及适当的“计划平衡”在推动经济发展与社会变革中会起到重大作用。这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任何历史事件都是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发生的,都有其难以完全避免的局限性,此次论争当然也不例外。这次论争的局限性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现代化是一个包括诸多内容的目标体系。因此,对现代化的研究应进行系统分析和全面展开,浮于表面或专注于一个方面都不可取。20世纪30年代,中国知识界对现代化的认识,主要是从富国强兵的实用价值来考虑。“现代化”一词,虽已广泛使用,但并未形成明确看法,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其他对于现代化和现代世界的认识虽然不乏真知灼见,但也只是浮光掠影,并未形成系统的理论。由于“现代化”是首次作为问题来讨论,又都是以征文的方式写稿,大家并无统一的概念性认识,只是把各自对中国发展前途的意见表述出来,因此对问题的阐述不够全面深入。特别是这次论争,对涉及现代化的几个重要问题尚未论及,如现代化的标准,现代化的特征和现代化的负效应。显然,这些问题多是现代化理论和实践的核心内容。缺乏对这些问题的深入分析和系统探讨,必将阻碍现代化理论和实践的深入发展,甚至会产生不良后果。如今天日益严重的环境问题,就是不重视现代化的负效应问题研究的结果。现代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不可阻挡的世界潮流。文明和进步是现代化的主流,但现代化也不是一个全然积极的过程,现代化发展中的负效应也不可忽视。如在现代化过程中出现的腐败盛行、资源短缺、环境恶化等现象是必须关注的重大问题。忽视或掩盖现代化发展带来的各种负效应会受到历史的严厉惩罚。事实上,从历史趋势来看,这些负效应不是随着现代化的全球扩散而减弱,相反是日益增长。这是目前为止不论哪种类型的现代化都不能解决的问题。现代化的核心是工业文明,现代化进程主要表现为转型与发展两个层面,核心内容是提高以科技革命为主的现代化工业生产力。但世界各地区、各国都追求发展速度和最大经济效益,必然导致发展和现代化的危机。因此,必须高度重视现代化的负效应问题。
20世纪30年代,关于中国现代化问题的论争主要是在知识分子群,特别是在民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中进行,其范围相对狭窄,这使论争缺乏足够的广泛性。这些知识分子在讨论中国现代化问题时,并未把广大人民群众作为实现现代化的决定性力量放入自己的视野之中。在他们眼中,现代化实现所依靠的还是统治阶层和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社会精英。忽视人民群众的力量及其在现代化建设中的决定作用,这是中国知识分子唯心主义英雄史观的表现。当时大家将中国发展问题放在“现代化”上,其立论的基础,还是以中国落后于西方,并要向西方学习,即“西化”为主要内容。从总体上看,这场论争并未突破传统的“西化”“现代化”的窠臼。在论争中,大多数人主张避开社会制度和政治问题,或不急于改变中国的社会制度,不将“政治民主化”作为现代化的内容。这是与现代化背道而驰的。自由、民主是现代化不可缺少的内容,割裂二者的关系不但是逆历史潮流而动,而且起到了为当时统治阶层独裁专制张目的客观作用,这是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阶级局限性的鲜明表现。这些知识分子既想在实现本阶级利益和主张的前提下实现国家富强,又不敢或不想触动统治阶级的利益和现存的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特别是由于抗日战争爆发,这场有限范围的论争也未能进行下去。
20世纪30年代,关于中国现代化问题的论争除缺乏足够的广泛性,其实践基础也相当脆弱。参与论争的知识分子中,除了梁漱溟等人进行过“乡村建设”实验外,其他人几乎没有任何实践可言。而梁漱溟等人的“乡村建设”实验由于其理论前提的错误,其实践注定要失败。梁漱溟认为,中国的问题不是经济问题,也不是政治问题,而在于“文化失调”即“千年相袭之社会组织构造既已崩溃,而新者未立”[1]848。
20世纪30年代,在经济危机和民族危机的双重压力下,苦闷中的中国知识分子经过艰苦探索,找到了中国现代化的思路。然而中国现代化的目标和性质是什么,它又应如何实行,却是一个更为艰难的问题。这些以合法身份在公开刊物上发表文章的知识分子,是不能解决这一难题的。这一历史重任,落在了那些以非法身份从事社会变革的另一部分知识分子身上。中国的现代化不仅需要先进思想的引导,更需要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革命精神,正是在官方许可的学术界进行现代化议论的同时,那些在穷乡僻壤被政府围剿的毛泽东及其追随者,却在进行着实实在在的“现代化”。参读毛泽东此时的论文,我们发现真正的现代化出路正在于此。
20世纪30年代,在关于现代化问题的论争过程中,尽管一些人表达了对现存的国民党政权的失望和不满,但绝大多数人还是把实现中国现代化的希望寄托在国民党政权身上。他们希望国民党能够实行民主,建立现代化的中国。但事实证明,国民党及其政权并不是实现中国现代化的现实力量,这是因为如下原因。第一,国民党政权自建立之日起就始终面临着对其执政地位构成威胁的三重挑战,即中国共产党、国民党内地方军事实力派以及日本。许多历史学家共同认为,国民党政府的真正版图,不出长江下游一带,其他各省只是“奉国民党正朔”而已[4]。这使国民党权政权忙于应付合法性危机,无暇承担现代化使命。第二,国民党的群众基础薄弱。国民党是个典型的城市型政党,其在城市的代表性比在农村广泛得多。国民党在中国农村和内地没有多少根基和代表性。也正因为这样,国民党没有一个正确的农村政策,其现代化的发展只对少数权贵阶层有利,损害了全国大多数民众的根本利益,因而不可能成为现代化建设的核心和代表。第三,国民党维护其政权合法性的主要资源是军队,缺乏其他社会阶级及阶层的拥戴和支持,实际上从未完整代表过除自身以外其他社会经济集团的利益。为维护本阶级的利益和统治,一方面国民党在经济上日益垄断,利用国家机器来争夺社会中的最大经济利益,这导致它的现代化犯了“与民争利”的最大政治禁忌。另一方面,国民党在政治上日益独裁,拒绝任何制度创新和政治变革。它日趋僵化的党治国家模式,不仅断绝了在一个开放的政治体系中建立一个强大中央政府的希望,把能够提供中国现代化发展的社会精英拒之门外;而且丧失了将其自身改造成为知道如何激发民众能量投入现代化过程,并能实施对现代化坚强领导的现代政党的机会。第四,国民党的现代化发展战略存在重大缺陷。国民党现代化发展战略是以巩固国民党一党专政,维护蒋介石个人权威为出发点和主要目的。在一党专政,最高领袖拥有无上权力和权威的情况下,国民党政权在政治决策中就出现了高度的个人化和随机性。1927至1937年间,国民党实行了关税自主、币制改革等一系列改革措施,对中国的现代化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但其弊端在于,其改革措施的主要动因是为增加财政收入以维持其庞大的军队开支和内战需求,这些措施给民族工商业和广大人民群众造成沉重负担。1937年至1949年,在战争状态下国民党实行的战时经济统治政策,虽一度促进了中国现代化发展进程,但国家政权对经济的超强度干预是有悖于现代化发展客观规律的。这一切,不仅使国民党的现代化努力事与愿违,而且加速了自身的腐败、分化和权威失落。
总之,上述这些因素使国民党及其政权不仅不能完成加速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历史重任,反而成为这一进程的最大障碍。这种状况决定了其被历史淘汰的必然性,也昭示一种新的现代化发展范式的诞生。这就是中国共产党所代表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发展范式。
[1]罗荣渠.从“西化”到现代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2]胡 适.建国问题引论[J].独立评论第77号,1933-7.
[3]胡 适.胡适书评序跋集[M].长沙:岳麓书社,1989.
[4]王克文.史家眼中的国民党中国[J].知识分子(美国),1985(春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