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人间惆怅客——浅析纳兰容若悼亡词

刘 珺

纳兰性德，本名成德，字容若，号楞枷山人，满足正黄旗。父亲为康熙朝权极一时的宰相明珠，母亲为英亲王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他的家族——纳兰氏，隶属正黄旗，为满清八大姓之一。即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可以说在容若的生命之初，上天对他是极其优待的:锦衣处玉食，前途无量。可偏偏“身在高门广厦，常有鱼鸟之思”，不是人间高贵花。纳兰容若的一生。并没有以人们预料的方向发展。

“天以自凶，成就一诗人”，纳兰悼亡词的出色，极强的印证了这一道理。容若十八岁时，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卢氏面貌清丽，才思敏捷，与容若伉俪情深，恩爱缱绻。深水亭间并肩漫步，纳兰觉得遇到了一生的知己。

可惜短短三年，卢氏难产而亡，纳兰容若词风大变。顾贞观有云:“容若词，一种凄婉处，令人不忍卒读。人言愁，我始欲愁。”谢章铤更是在《赌山词话》中极言:“纳兰容若深情者也。俎豆兰宛，而一生河满，辙令人怅惘欲泣。”卢氏之于他，如汗若水中。独有的那一瓢。

一、一生一代一双人

囿于个人阅历，我一向觉得最好的爱情应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直到看到若容的词:“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才知悉爱情的另一种形态，不只是执手到老的的平和要恬，还有情到浓时鱼与所爱同归碧落的凄伤。响起容若另一首词中“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泪湿了眼眶。容若悼亡词中，从来没有撕心裂肺，只是嘴角含一抹轻笑，却泪盈于睫。在最平实之处动人心中之大恸。

康熙二十八年，纳兰去梭伦公差途经永平，谢了《临江仙·永平道中》:“独客单衾谁念我，晓来凉雨飕飕。缄书欲寄又还休，个浓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令病向深秋。庐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此时纳兰28岁，卢氏离去五年。纳兰带病写就。纳兰本身疾病缠身，需人照料，却海惦念着东风不要为远方的妻子带去病重的消息。每每读到此总是有一种酸涩的温暖。

二、剩月零风，人间无味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香，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钿钗约，竟抛弃。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诗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 ，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是容若所作《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悼亡作品是古典诗词中一个特殊门类。妻子去世了，丈夫借着诗词来表达意思，表达对妻子的深情和怀念，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可只有容若的词中，我看到了爱情。

历代最著名的悼亡诗当属元稹的《遣悲怀》三首:“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后世常把容若悼亡词与元稹这三首相提并论，我却认为貌似神离。元稹所感怀的在于一种感恩:妻子从显赫之家嫁入低矮门庭，甘心陪自己过清贫的日子，好不容易自己时来运转，却与妻子人鬼殊途，再也无法补偿妻子。通观三篇，意尽于此。元稹的爱情何在?也许，早随着“诗月西厢”的往事化作了不堪回首的孽缘。

悼亡诗以这三首为最，至于悼亡词，苏东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也是脍炙人口: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同样，东坡此词，情真意切不假，却是对人世沧桑的感叹，爱情迹象依旧难觅。

可是，容若却不同于他们，上文提到的《金缕曲》便是整个诗词史上以爱情写悼亡的第一曲范。开篇“此恨何时已”，沉痛的一问，问自己，问苍天，背后的意思却是在说:“丧妻之痛从来不曾止歇，也永远不会止歇。”词之末尾:清泪尽，纸灰起。眼泪流尽，为妻子烧的纸也烧尽了，只有纸灰随风飘散。

容若以景结情，凄凉悲戚却还让人不忍卒读。容若把情置于传统礼教与社会习俗之上，也就是说，把情作为了最高的判断标准。习俗只是一时一地的观念，情却是普世的、永恒的，所以他们的作品才能是普世的、永恒的。

三、人生那不相思绝

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笑卷青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沽粉叶。人生那不相似绝。

这是纳兰的《蝶恋花·夏夜》，描写一对夏夜中的情侣。从词的布局来讲，上片写得非常绮丽，可以说是极尽美丽之能事。在下片开头人继续着明快轻松的笔调:“笑卷青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鱼子缬”是一种特殊的纺织扎染纹样，代表了一种精致的生活方式。在容若的认知中，生活要讲品质，必然重细节。

可是，最后两句确实一个彻底的逆转:“瘦断玉腰沽粉叶。人生那不相似绝。”“玉腰”出自温庭筠对联“蜜官金翼使，花贼玉腰奴”，代指蝴蝶，以来与上文“惊起双栖蝶”区别开来，二来强调蝴蝶的细腰，给人“憔悴”之感，也带出了“人生那不相思绝”这一声长叹。

王夫之《姜斋诗话》总结过这种手法，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乐。”容若对这一理论，可谓知之甚深。“人生那不相似绝”，心酸落寞、刻骨相思跃然纸上，读来满心凄然。容若痛失伴侣的寂寥苦涩也让读者有一种切身的感受。

四、青衫湿遍忍相忘

卢氏的死带给纳兰无尽的悲凉凄苦，那种寂寞萧索，如同蛀虫一般爬满了他的心头，啃噬着他的快乐，四年从此喷薄，写下了一首首传世之作，如《青衫湿遍·悼之》: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冥、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分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青衫湿遍”运用白描的手法直抒胸臆，写尽了悲痛。“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妻子给纳兰无尽的慰藉，使他淡忘掉了生活之苦。“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但愿上天可以给妻子的灵魂指路，让她梦里与我相聚。丧偶之痛彻骨，容若只求梦中一顾。“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只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团聚，重温昔日的誓言。可是，置身事外的我们，明明知道，这个愿望难以实现。

“缱绻哀感之作居词之半声泪俱随令人不忍卒读。”纳兰此诗，句句泣血，声声含悲，敲击着每一个读者心灵。

从纳兰的词中可以看出，他生活得不快乐，好像做任何事情都是勉为其难。如果可能，他也许愿意陷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永远也不出来。自古情深不寿，可纳兰这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却依然情无反顾。唯愿，爱情再无凄寒，人间知音多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