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洁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冷漠的局外人 炽热的零度情
——《局外人》的零度写作解读
陈玉洁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加缪的《局外人》打破了传统的叙事方式,通过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将小说的主体性遮住,却没影响小说故事情节的进行;采用了“零度写作”式的摄影式外视角,打破传统的第三人称的窠臼;“零度写作”式的叙事时间对《局外人》谋篇布局,在小说中刻画了一个荒诞的世界,塑造了一个对现实世界及自身命运均“无所谓”的局外人形象。受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的深远影响,《局外人》的语言“澄明”、“透彻”,另外,简单句、短促句、中性用词及间接引语被广泛运用,一改传统情绪宣泄为暗含式、隐藏式的情感表达,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和叙事风格。这些风格不但有助于叙事主体的消解和作品感情的沉淀,还为读者提供更多维的想象空间,将主人公内隐式的炽热情感勾勒于无形。
阿尔贝·加缪;罗兰·巴尔特;《局外人》;零度写作;叙事方式
1957年,瑞典文学院在授予法国存在主义大师、文学家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诺贝尔文学奖时说:“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和道德家,通过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世界荒诞性的透视,形象地体现了现代人的道德良知,戏剧性地表现了自由、正义和死亡等有关人类存在的最基本的问题。”[1]这段颁奖词坚定了《局外人》在欧洲文学史上不可取代的地位[2]。其实,早在1953年,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就对加缪的创作手法给予了高度认可,他在专著《写作的零度》(La degré zéro de l'écriture)中提出零度写作理论,称“零度的写作根本上是一种直陈式的写作”[3],表现在作品中,就是作品中不再有作者的影子,作者只作报道,不作善恶美丑的价值评判,不受社会和历史中意识观念的约束。他摒弃古典主义写作风格,高度推崇这种白色创作手法。之后,巴尔特又在他的《符号学原理》一书中称“零度写作”是“一种毫不动心的写作或者说是一种纯洁的写作”[4]。习惯了传统小说模式的读者在阅读《局外人》时会感到些许迷茫和不适应,这是因为作品中充斥着大量“零度写作”式的叙事视角、叙事时间和叙事语言。
2.1 “零度写作”式的叙事视角
《局外人》中,通篇使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但不是全知或选择性全知视角,而是让叙事者不仅处于故事情节中,又是一名旁观者。这样,小说的主体性就不那么明确,属于一种中性的和惰性的形式状态,这也符合零度写作理论的特征。
首先,《局外人》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叙述者“我”,即默而索,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例如,在小说的第一段作者写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2]11这个“我”便是小说的主人公默而索,母亲去世,养老院通知他去为母亲料理后事。传统小说中,一般以第一人称叙事的作品都会围绕“我”作大量的动作和心理描写,突出周围的人和事跟“我”的关系,但《局外人》打破了传统的叙事方式,第一人称主人公“我”没有太多的情感波动,没有激烈的心理矛盾冲突,更不会有作者加缪突然出现,借助默而索肆意表达自己对人生或者社会的观点和意见。这种不动声色的内视角,将小说的主体性遮住,但不影响小说故事情节的进行。
其次,《局外人》采用了“零度写作”式的摄影式外视角。传统意义上的摄影式外视角是指观察者处于故事之外,用第三人称叙事,整个故事的视角像有一台摄像机永不停歇地观察和记录每个人物的言行。而《局外人》使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打破了传统的第三人称的窠臼。
小说中“我”对周围人和环境的记述远远多于对自己的描写。例如,在母亲下葬的部分,小说通过默而索向读者呈现了他和养老院院长之间的对话、他与护士和门房之间的言语以及他为母亲守灵时的情景,包括送葬途中的田野和阳光等。原则上,至亲至爱之人去世,主人公应表露出悲痛、伤感之情,或是关于亲人的种种回忆,亦或是不舍与留恋。小说中,默而索却将视角转向了身边的人和环境,当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母亲的棺材旁哭泣时说:“那个女人一直在哭。我很奇怪,因为我并不认识她。我真希望她别再哭了……”[2]14母亲去世,痛哭的是别人,他却表现得异常反感,像是在参加一场令人煎熬的葬礼,去世的人与他毫不相干。这种态度被加缪用摄影机一点一点记录了下来,批评也好,咒骂也罢,全都留给读者想象。这一叙事技巧回避了主体的个人情感,使语言平淡而客观。又如,在默而索的庭审中,整个审判现场如同放置了多台全方位监视器,默而索的律师在摄像头下用一大堆套话表演着默而索的辩护词,当整个社会都认定默而索是杀人犯后,小说没有默而索内心的愧疚和忏悔,只有摄像机下“巨大的风扇”“浑浊的空气”“陪审员手里五颜六色的小扇子”“卖冰的小贩吹响了喇叭”等客观存在。
这一切通过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和“零度写作”式的摄影式外视角冷静、毫不介入地进行着,不加任何掩饰、讲解或旁白。小说人物性格不可理喻,生活氛围极度压抑,经历荒诞无稽。巴尔特的零度写作理论认为“语言结构包含着全部的文学创作”,当语言的表达不再受制于政治与价值等外在因素时,创作主题才能肆意地表现自己,主体才能获得解放与自由。显然,加缪的创作视角正是实现了这一理想建构。存在主义的集大成者萨特在他的无神论存在主义中提出“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是这个荒谬、冷酷处境中一个痛苦的人。这也是加缪传达出的人物内心与精神状态。加缪零度写作式的叙事视角为主体语言的自由表达、主体情境的自由呈现以及主体精神家园的找寻提供了可能。
2.2 “零度写作”式的叙事时间
在叙事学中,叙事与时间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研究课题,叙事学家从“故事”与“话语”关系入手,分析“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之间的差异。“故事时间”是指所述事件发生所需的实际时间;“话语时间”指用于叙述事件的时间;“叙事时间”则是指小说家对故事时间的具体安排,通过具体的叙事话语实现[5]。
从整个《局外人》在时间上的谋篇布局看,小说依照时间先后发生、发展和变化的顺序叙述故事。加缪以“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2]11开篇,主人公在讲述自己故事的同时,话语时间也开始进行。这里,故事时间与话语时间重合,类似新闻报道的现场直播,主人公像新闻记者般录制和讲解现场,读者似观众般观看时事追踪。科学,冷静,直白。
母亲送葬结束后,默而索继续讲述自己的生活:“昨天一天我累得够呛,简直起不来。刮脸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今天干什么,我决定去游泳。”[2]18之后的一段日子,默而索与女友玛丽平静地生活着:“今天,我在办公室干了很多活。老板很和气。”[2]20不久,他与朋友一起去海滩度假,遇到了最终使他成为杀人犯的阿拉伯人:“今天是星期天,我总也睡不醒,玛丽叫我,推我,才把我弄起来。”[2]29再看小说的第二部分,默而索杀人后被捕,他说:“第二天,一位律师到监狱里来看我。”[2]37到此为止,小说已多次出现“昨天”“今天”“明天”“第二天”表示时间的词语,但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参照时间,也没有确切的日期,加缪模糊了整篇小说的故事时间,似乎是默而索在写日记,每天都有不同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小说的结尾处,默而索在狱中道:“妈妈已经离死亡那么近了,该是感到了解脱,准备把一切重新过一遍。任何人,任何人也没有权利哭她。我也是,我也感到准备好把一切再过一遍。”[2]62无独有偶,小说通篇的时间概念都不清晰,甚至默而索对于母亲去世的时间也不确定。若读者将《局外人》看作是默而索杀人后在狱中的“忏悔日记”,叙述则可以看成是默而索对自己短暂人生的一段回忆,一次“再过一遍”。可见小说的故事时间早于话语时间,为倒叙。
在枪杀阿拉伯人的部分中,“火爆的阳光”让默而索头晕脑胀,出现“两个钟头了,白昼没有动;两个钟头了,它在这一片沸腾的金属的海洋中抛下锚”[2]34这样的时间概念。很明显,在默而索的思维世界里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而且停了很久。实际上,整个小说的故事时间仍在继续,默而索在“大海呼出一口沉闷而炽热的气息。我觉得天门洞开,向下倾泻着大火”的情形下扣动了扳机[2]35,恍惚中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一声巨响后,阿拉伯人死去。时间的荒诞性在这一片段里体现得尤为明显,世界的荒诞性也因此延展。故事的情节发展到这里成为默而索命运的转折点,而加缪的叙事时间没有停滞。
《局外人》中,从默而索母亲去世到杀人事件,再到审判入狱,加缪让故事情节按时间顺序进行,但在默而索身上发生的故事却又似乎没必然联系,小说中看到的只有零散的叙事时间拼接下的故事情节,不是线性时间中的概念,这也恰恰是传统小说叙事中所没有的,读者被加缪模糊时间概念的叙事方法所吸引,更加自由地对故事情节进行想象,这种手法同样是罗兰·巴尔特喜欢的,巴尔特用这种零散的模糊时间概念瓦解和消解了叙事的中心,文本也就留下了中性的白色风格。
2.3 “零度写作”式的叙事语言
《局外人》中加缪多处采用了“澄明”“透彻”的语言,使作品达到一种与传统小说迥异的风格。传统小说会使用含蓄、形象、生动的语言描绘环境、叙述故事、说明事物、刻画人物、发表议论以及抒发感情等。但《局外人》中充斥着大量不掺杂任何个人想法的机械性的陈述,故事中的人物形象和周围环境都不带任何感情迹象。总而言之,产生这一阅读效果的原因有以下三点。
首先,《局外人》多使用简单句,句式短促,在描摹环境时尤其明显。例如,默而索为母亲送葬结束回到平常工作和生活时,有一幕对窗外景色的描写:“天有点暗了。屋顶上空,天色发红,一人黄昏,街上也热闹起来。散步的人也渐渐地往回走了。”[2]20另外,在文本的对话和语言中,默而索的言语带有明显的冷漠态度。例如,在默而索恋爱的部分,玛丽问默而索巴黎怎么样,默而索说:“很脏。有鸽子,有黑乎乎的院子。人的皮肤是白的。”[2]28在上述语言中,加缪甚至只用两三个字就组成了一句话,一句答语又用三四个短句拼接而成,短句之间看似没有太大关联,而且毫无章法。加缪的文字给读者带去了最为直观的感受,将其领入广阔的想象空间。
其次,用词中性,很少使用带有感情色彩的形容词。《局外人》中,加缪很少使用形容词,即使在描写默而索杀阿拉伯人这一冲突最激烈的场景时也是如此。他笔下的“太阳”也没有太多的修饰,只是用“火爆的”和刺眼来形容,而太阳、大海、岩石、沙滩为读者编织了一个白色的画面,虽然色彩单一,但空间宽广。这种语言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简单而纯净,正好符合零度写作的艺术特点。巴尔特认为,这种透明的语言形式,取得了一种缺失的风格。的确,《局外人》这一“缺失”打破了常规和固有模式,为读者呈现出了一个多元的犯罪现场,新颖且独具表现力。
再次,叙事中多使用间接引语。比如,默而索恋爱的片段,小说向读者展现了一对普通情侣的日常生活,一同在海滨浴场嬉戏,一同逛街,一同在饭馆吃饭等场景。在玛丽问默而索愿不愿意跟她结婚时,加缪有这么一段叙述:“晚上,玛丽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结婚。我说怎么样都行,如果她愿意,我们可以结。于是,她想知道我是否爱她……她说结婚是件大事……于是她心里想他是不是爱我,而我,关于这一点是一无所知的。”[2]27默而索对自己是不是要结婚非常无所谓,仅从默而索的转述可以看出,他跟玛丽的对话没有感情色彩,他消极被动,对爱情婚姻没有任何向往,对未来的生活也没有目标。叙事中间接引语的使用把加缪零度叙事的毫不动心表现得淋漓尽致。让原本就中性的文本显得更加冷漠,从而更好呈现零度状态。
零度写作的概念受索绪尔的语言学影响深远,罗兰·巴尔特从语言符号中发现了能指的独立性和自由性,并将之运用于文学写作。巴尔特称“文学应该成为语言的乌托邦”,因此,这种透彻、毫无政治功利色彩的语言就成为语言对本体建构的一种理想描述。《局外人》中,无论是创作主体加缪,还是作品的主体默而索,都在语言中寻求巴尔特的“语言的自由”,一个比萨特、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的想法都更为自由的境界。巴尔特认为,要达到写作的零度,就需要将主体性化为乌有,尽可能地排除情感甚至是想象的语言。但并没有说要去作品中的情感。虽然《局外人》以冷漠的语调讲述了默而索对这个世界和社会的绝望,但也是他对痛苦人生的感悟[6]。换言之,加缪将传统小说中作者对故事情节代入式、赤裸裸的情绪宣泄转变成了一种暗含式、隐藏式的情感表达,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和叙事风格。
小说的最后一段,默而索在狱中,加缪写道:“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满天星斗照在我的脸上。田野上的声音一直传到我的耳畔。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盐的气味,使我两鬓感到冰凉……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妈妈……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爱,我觉得我过去曾经是幸福的,我现在仍然是幸福的……”[2]61-62曾经的默而索是个与玛丽谈起婚事都没有太多感情色彩的局外人,而在这里,他第一次想念逝去的母亲。那一刻的田野、夜晚、泥土与海盐让他发现原来世界那么美好。这段独白像一声呐喊,突然迸发,划破黑夜,成为默而索整个人生境界的升华。
《局外人》和《写作的零度》在西方文坛引起的轰动,是一次打破传统、文本与理论的“双剑合璧”。它让读者不再只关心人物的最终命运,而是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小说的语言和叙事风格上。加缪平静的语调,让整部作品看似漠然,实则感情热切、细腻而深沉。
[1]毛信德.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与获奖演说全集[M].杭州: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3:261-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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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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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洁(1989-),女,安徽宿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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