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表现之深切”艺术效果探析

2014-04-10 16:07孟川惠
山东工会论坛 2014年5期
关键词:悲剧鲁迅故乡

孟川惠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鲁迅小说“表现之深切”艺术效果探析

孟川惠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鲁迅所撰写的小说多以“表现之深刻”著称于世。鲁迅小说无与伦比的表现力和震撼灵魂的强大魅力到底源于何处?我们认为,鲁迅独特的创作视角则是其小说具有深刻魅力的重要原因。第一,人物选取独特。他所选取的艺术人物多是一群特殊的普通人。第二,人物描写角度独特。小说常常从人物内心精神世界下手。第三,小说构造模式独特。小说《示众》《药》《故乡》等都是围绕一个特别的主题来谋篇布局,推进情节的发展。

鲁迅小说;艺术表现手法;心理扭曲;国民性;思想启蒙

我们似乎无法想象,若是鲁迅先生遵从他本人最初的志愿,成为一名医生,身着圣洁的白大褂,握着一丝不苟的手术刀,那会是番什么景象;如果他没有在课间透过影片看到他“强壮体格,麻木神情”的同胞,先生是否会继续从医而成为一名医术精湛的医生呢?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然而我们知晓的是,先生的确“刀功”了得,“医术”了得,仿佛2500年后扁鹊再世,看透了病因不在肌肤,不在肠胃,不在腠理而在骨髓,在精神,在内心的愚昧。而这一次,得病的不是蔡桓公,却是千千万万的中国国民。那么,药石惘然了吗?无药可医了吗?先生不信,仍用锐利的笔锋,针砭刮骨,改造国民性。切肤之痛,亦有惊醒之悟。

鲁迅先生的小说以“表现深刻”著称,每每读完,仍觉余音绕梁,韵味无穷。描写人性于不动声色中一针见血,入骨三分。而这种深切,先生又是怎么做到的呢?这是非常值得我们研究的。

一、人物选材独特

人物是小说的灵魂,鲁迅先生笔下的人物可谓开历史之先河。他们既非才子佳人,也非帝王将相,只是一群特殊的普通人。说他们特殊,是因为他们身上带有新文化时期典型的特征:传统与新识的矛盾,政治权力更迭的繁琐,人性的丑恶、美丽与摇摆不定,甚至是零余者和被社会抛弃的人……总的来说小说里主要出现两种人物,一种是觉醒的知识分子,而另一种则是社会最底层的民众。通过讲述他们的故事,剖析他们的灵魂,小说把整个时代的特征与国民性的悲哀深刻地表现出来。

首先是觉醒的知识分子,鲁迅叙写了他们最先觉醒必将最先毁灭的命运,因为他们个性的解放与整个社会的顽固落后扞格抵触,最后无法逃脱悲剧的命运。先生毫无保留地赞扬他们抗争精神、首创精神,但也哀其不成熟,缺乏社会环境,怒整个社会的不变革。而他笔下知识分子的悲剧往往有两种,一是肉体上的悲剧。那些为社会之变革而献身殒命的知识分子,如夏瑜,徐锡麟。更为讽刺的是,大部分的民众都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去围观他们的就义现场(这一点在后面会具体讨论)。而鲁迅先生所强调的“毁灭”,更多的是下一种情况。二是精神上的悲剧,他们被看作疯子、狂人,不被世人理解。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他看透了封建道德仁义“吃人”的真相,因为“踹了古久先生的流水簿子”,因为当众怀疑“从来如此便对吗?”[1]而尽受白眼;同样的,与此相近的另一篇小说《长明灯》,其中的人物“他”,甚至没有交代姓名,却一直叫嚷着要熄灭吉光村“自从梁武帝就一直点着的灯”,人们没法理解他,甚至为这种想法感到恐慌,因而统统认为他是疯子,群起而攻之,他被排斥、被欺骗、被视为另类,他孤独,然而他依旧闪着“狂热的眼光”,他要放火、要烧掉那陈腐的一切。他们近乎悲剧的故事,近乎疯癫的状态带来了十分具有表现力的深切批判或是颂扬。当然,还有另一种精神的悲剧,发生在神志清醒的知识分子身上。他们清楚地认识到并经历着自己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因而承担着别人所不能想象的痛苦——精神上的蚀骨之痛。且看《在酒楼上》的吕纬甫“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的悲哀,且看《孤独者》魏连殳被迫出卖灵魂的痛,这两人都在早期对新知识、社会革命与改良抱有十分热忱的信仰,但迫于

社会的压力、排斥,他们逐渐意志消沉,任由自己回到那个从未觉醒的“沉默、平庸的大多数”,甚至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像魏连殳那样向民众复仇,实际上更是向曾经信仰新学的自己的复仇。然而他们毕竟觉醒过,因此他们内心之痛更是焦灼难熬。教授《女儿经》的吕纬甫,给师长作顾问的魏连殳,当他们“躬行自己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2]的时候,他们“好”了,他们成功地活下去了,然而他们失败了。最痛苦的是,这一点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旁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探知。在酒楼上与纬甫阔别再会后再告别,与连殳以送殓始以送殓终的相识,都投射出了他们悲哀的命运。此外,还有一种特殊的精神悲剧:爱情的悲剧。那就是《伤逝》,两位受新知识熏染的新知识分子突破重围,自由恋爱结婚,最后竟也“转了一个圈回到原地”,在他们身上我们深切地体会到了觉醒并不一定意味着胜利,个人觉醒但由于社会缺乏自由恋爱的土壤,最后的结果仍然是悲剧。因此只有社会、民众的普遍开化与解放才能成就真正的民族梦想,其中包括个人的自由恋爱。

其次,第二种人物选材是底层的民众。鲁迅在他们身上看见了国民劣根性的集中表现,并深切地表现出了社会的积弊。比如,最典型的《阿Q正传》中那个拖着长长辫子的阿Q,他的精神胜利法,他的油滑懒惰,他的骨子深处的奴性,他爱看热闹,他最要面子,欺软怕硬……这让人们十分气愤,然而正是这个人,他的命运也是悲哀的。他所处的那个黑暗的社会,剥夺了他姓氏、爱情、革命的权利。还有他的死亡:死于新的革命党的刀下,死于“文明”的方式,但我们更多地是看到那社会没有差别的野蛮:不把人当人看。在哀其不幸与怒其不争的矛盾中,阿Q成为中国底层民众的典型代表,从他身上,看清了那一代民众的悲剧。此外还有《祝福》中的祥林嫂,也由个人的落后性(迷信,愚昧)与封建社会的迫害共同导致了其人生的悲剧;《明天》中的单四嫂子,受骗于各种民间偏方,守望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明天。

底层民众身上所体现出的国民性似乎与上文所说的知识分子的悲剧形成了很好的对应,详尽地叙说了理由。深切地突出了改造国民劣根性的必要与重要,否则任何改良都起不到应有的效果。

此外,还有一类特殊的底层民众——末代秀才。他们内心的迷茫与苦痛,他们白白地沦为了社会变革的牺牲品。《孔乙己》和《白光》中的两位人物孔乙己和陈士诚,他们屡试不第,科举制后来又被废,所以走投无路。一方面,他们自身的迂腐、落后导致了他们最终的悲剧;另一方面也投射出了人性的寡情与世态炎凉。他们作为弱势群体被欺凌,排挤,甚至最后告别人世也没有人来关心。

最后,鲁迅小说中还有一位十分特殊的底层民众,从他身上我们看见了希望。这就是《一件小事》中的车夫,他让我们看见了人性的力量。他“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3]

二、描写角度独特

鲁迅小说不仅人物选取独特,刻画的角度也十分与众不同。因而能够更全面而深刻地表现。小说常常从人物内心精神世界下手,剖析他的内心想法与感受,如自叙独白体小说《狂人日记》,篇篇都在讲述狂人自我的内心感受,主观的、潜意识里的、缺乏逻辑的甚至是疯狂的内心纠葛,因而更为深刻地讲出了最真的实话,反映出最真的情形。通过这类人物来表现真实的小说后来者还有许多,如《尘埃落定》中那个土司的傻儿子;《河岸》中一直叫嚷着他才是烈士后代的傻子扁金,他们所带来的冲击力和表现力都很强。然而《狂人日记》的不同之处还在于狂人的自我剖析,他觉醒,他认识到自己也吃人,不但觉悟到了他人的罪孽,连自己的过错也一并痛悔着,因而决心要改变这一切。

此外,还有《孤独者》和《在酒楼上》,这两篇文章中人物对自身“沦陷”的深切感觉。鲁迅通过他们的话语或者是书信表现了他们精神层面最深处的感触。与吕纬甫再见时说自己像苍蝇一样绕了个小圈又回到了原点,也说自己麻木地多了,还有最后辩解自己教《女儿经》时说的话:“他们老子要他们读这些,我是别人,无乎不可的,这些无聊的事算什么?只要随随便便……”;魏连殳寄来的那封标志着他人生转折的信笺——“我已经真的失败了,然而我胜利了,我‘好’了。”[4]这些都深切地表现了人物的精神本质,解剖着人物的灵魂。

同时,鲁迅所采取的另外一种独特的描写角度便是从小的方面入手,反映整个大环境下国民的劣根性,以小见大。在小说《药》中,老栓一家的悲哀,并不是通过描写他们一家所有的贫穷来表现的,而是通过买“人血馒头”一件小事,再加上其中穿插的各种市井小民的反应而反射整个社会的愚昧不开化;小说《风波》中仅仅围绕辫子的有无、藏露,反射出民众对于当时社会变革的盲目跟风,不解其本质。

三、小说构造模式独特[5]

1.“看与被看”

在所有国民劣根性中,最普遍,最常见的便是民众“好围观,凑热闹”的秉性,这就构成了鲁迅小说这一独特的模式:围观者在看别人,同时也在被别人看,被作者看。作者看到他们丑态百出,而民众眼中的故事则照常进行,对事情的描写就更加全面而深刻。例如,小说《示众》中,作者笔下形形色色的人都

在“看”:他们在看杀头,至于什么人被杀,为什么杀,他们不知道,或仅仅满足于留言。那个戴草帽的“白背心”被围观的人看着,也在看围观者;就义的烈士在看这群他那么想拯救的民众;民众则在争先恐后地围观他的赴死,甚至为他的死叫好。作者在他们背后看着,刻画着:他们拥挤,喧闹,没文化……所有的一切在烈士牺牲前牺牲后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卖包子的以后还在叫卖,因为看热闹而聚集起来的人一哄而散。各种原因,我们通过“被看”已经深切地感受到了。

2.“爱与仇”

小说中似乎多次出现这样的情节,先觉者对民众的爱,想要救他们离开这落后的封建社会,民众却反过来对待仇敌一般仇恨他们,毁灭他们,而对于真正压迫他们的人司空见惯,顶礼膜拜。这“爱与仇”的悖论在小说中获得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药》中的烈士夏瑜,为了改革社会,为了大家争取这大清朝的天下而牺牲,然而他的流血却只换来民众用他的血做人血馒头,剥掉他的衣服卖钱,恨他不要命“造反”,说他应该被打。这矛盾激烈地冲突着,深刻地剖析着近代中国多次改良变革的失败原因。鲁迅并没有去归罪于势力强大的万恶旧社会,而是从民众身上找原因,这种对革命党“扒皮抽筋喝血”的仇恨的来源是他们的主观意愿吗?似乎不是,这是他们的无知、愚昧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因此客观上,他们是无数想要拯救他们的烈士的刽子手,是他们亲手毁灭了先觉者。因此,想要改良社会,首先要改造国民性——这爱与仇的模式,深刻地剖析了这个道理。

3.“离去—归来—离去”

故乡对于鲁迅无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一般说来,对故乡的眷恋与思归是人之常情,但对于鲁迅来说,还有一种感情也始终盘桓在他心里:他在那里亲身体验了家道中落,感受了其中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当然,对故乡一定是会有好的记忆的,鲁迅先生为数不多的充满温情的文章或片段也悉数献给了对故乡的回忆:《社戏》中年幼的鲁迅乘船去看戏,夜半烧毛豆……其中充满了童趣,纯真。也正是因为这些美好的回忆,鲁迅先生才选择在离开故乡以后再归来,然而回来所见,却并不是来前所想。小说《故乡》也是围绕“离去-归来-离去”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先是家里境况愈发不好以致要卖房子,而后又见故人闰土,中间穿插了一段像《社戏》那般美好的回忆,继而回到现实,闰土与他之间早已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却无法逾越的隔膜,他叫他“老爷”,叫“小闰土”给他磕头。故乡的一切似乎已经面目全非,但这也是在情理之中。作者在离开故乡的时候这样说:“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并不感到怎样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再次归来,故乡里有悲惨的祥林嫂,有转一圈又回来的纬甫,有孤独一生的连殳,就是没有鲁迅所想的温情与美好。于是他离去,在希望破灭之后,继续自己的人生之路。“希望本来就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6]

此外还有一点需要说明,就是贯穿于鲁迅小说中的“生命哲学”[7],即鲁迅小说的创造初衷。在鲁迅的小说中,突出的其实是人性本身的悲哀与苦难,是对人生根本处境的揭露和陈述,但真正可悲的是,许多国民并未意识到这些悲苦。鲁迅先生不想把他们当愚民看待,却又苦于不能写,无从写,因为无知虽然无痛苦,但那毕竟是形同动物般的可怕的非人类。因而他要呐喊,他要以笔为刀,为国民刮骨疗伤。他自己本不认为有什么希望存在的,因为他认为人生的价值在于没有希望也要继续抗争,于是他独留自己在黑暗中奋斗,而“肩起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8]这才是鲁迅小说真正深切的根本原因。

综上所述,作为一代文豪,鲁迅所撰写的小说多以“表现之深刻”著称于世。鲁迅小说无与伦比的表现力和震撼灵魂的强大魅力到底源于何处?研究家门提出了很多观点,自有其自圆其说的道理,但我们还是感到,鲁迅独特的创作视角则是其小说具有深刻魅力的重要原因。第一,人物选取独特。他所选取的艺术人物多是一群特殊的普通人,主要是处于社会底层的民众。第二,人物描写角度独特。小说常常从人物内心精神世界下手,剖析他的内心想法与感受。第三,小说构造模式独特。在小说《示众》中他围绕“看与被看”编织框架结构;在小说《药》则围绕“爱与仇”来谋篇布局,推进情节的发展。

[1][2][3][4][6]钱理群,王得后选编.鲁迅小说[C].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10-15,222,42,165-222,65.

[5]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36.

[7]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8]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A].鲁迅杂文全集(上册)[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25.

(责任编辑:张希宇)

I210.6

A

2095—7416(2014)05—0120—03

2014-08-26

孟川惠(1994-),女,山东潍坊人,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对外汉语专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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