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巴黎手稿》的马尔库塞人学思想研究

2014-04-10 16:05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10期
关键词:马尔库塞海德格尔手稿

赫 雪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人学问题在哲学史中有很多讨论,在今天,人学的讨论,尤其对人的本质问题的关注程度有所降低。这和后现代哲学反对宏大叙事,开始解构主体等思潮有关。如今,忙碌和空虚并存、奋斗与迷失相伴的现象时有发生。笔者认为,重新关注这一问题,对于认识当下、认识自己,颇具价值。西方马克思主义流派中的马尔库塞,其思想融合了黑格尔、海德格尔、弗洛伊德、席勒等哲学家的智慧,新背景下研究他的人学思想,对今天的理论发展和现实关怀都有一定意义。

在马克思的早期文本中,有着诸多对人学问题的关注。在《巴黎手稿》*又称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文中有时简称《手稿》。中,马克思首先研究的是处于经济事实中的人,是一种政治经济学视角的具体分析。马克思试图在具体的历史事实中,给予人一个鲜活饱满的描述,这是抽象的思辨哲学做不到的。马尔库塞早期一直关注马克思的思想,即使在师从海德格尔的时候,这一点也没有改变,但是他对马克思的思想并不满意。马尔库塞作为一名德裔美籍思想家,康德、黑格尔等大家的哲学思想对他影响颇深,但他又有着超越抽象思辨传统的冲动。因此,当1932年,马克思的《巴黎手稿》问世时,马尔库塞曾这样欣喜地评价它:“马克思在1844年写的《巴黎手稿》的发表必将成为马克思主义研究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这些手稿使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由来、本来含义以及整个‘科学社会主义’理论的讨论完全置于新的基础之上。”[1]可以想见,马尔库塞对这部手稿的重视,甚至可以说,马尔库塞正是立足于马克思的这部手稿,并不自觉地将其笼罩于一种德国抽象思辨传统下,来理解和阐释问题的。

一、马尔库塞对人的概念的认识流变

关注人的主体性,是德国哲学大家们一脉相承的传统,直到后现代的思想家才开始解构主体,反对一种宏大叙事。从马克思到马尔库塞,他们的自身背景决定了他们不能不受这种传统的影响。马尔库塞一直被马克思的具体的分析方法所吸引,但当他从自己的视角去理解时,就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自己的色彩。早期,海德格尔的思想是他理解马克思思想的一个角度。当马尔库塞发现了海德格尔哲学中的具体倾向时是十分欣喜的,因为这一特点可以将海德格尔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马尔库塞认为海德格尔把人理解为在世的存在,此在总是为我存在,将人从抽象思辨拉回了现实世界。这样,海德格尔的存在貌似拥有一种具体性,但实际上,这并不是真的具体性。尽管海德格尔将人的存在抛入了世界之中,但我们要进一步分析,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人被抛入到这个世界之后,面临的是怎样一种境遇?这些在海德格尔那里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说明。显然,在这个世界中,时间是僵化的,不会流动,没有过程性,这个世界看似具体却实则空洞。海德格尔的存在仅仅是存在于一个静止的世界中,在这个世界中,真实的历史并不存在,此在也只是消极地沉沦于这个世界之中,人的存在没有根据,是被悬置起来的。由此,我们看出结合海德格尔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尝试不会得到很好的效果。

在此之后,马尔库塞又将理论视野转向了黑格尔。这里除了马尔库塞本人的哲学背景外,马克思的《巴黎手稿》无疑发挥了很大作用。在这部手稿中,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影响。在《手稿》的笔记本III中,马克思增加了对笔记本II的补充,其中就有一节是“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马尔库塞看到了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对马克思的巨大影响,但当他试图从这种角度去理解马克思时,他无疑又将马克思的理论拉回到黑格尔抽象思辨的逻辑中。在思维中论证存在是行不通的,马克思明智地抛弃了本体论的论证方式,走向社会历史领域,走入了实践的视域。马尔库塞极其欣赏马克思的这一壮举,但哲学传统的影响使得他对这种具体历史分析的认识还不到位。

马尔库塞对马克思哲学的认识,开始于一种以人为主体的本体论,这点和他从《巴黎手稿》中挖掘出来的人道主义相符合。以此为出发点,他利用黑格尔、海德格尔的相关哲学思想,试图帮助马克思主义重新构建一个在他看来缺失的本体论基础。

马尔库塞对马克思的人的概念做这样一种理解,是有着深刻的时代原因的。当时第二国际的理论家们正在把马克思的理论极端庸俗化。他们运用一种排除外界干扰的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社会现象,用纯粹的数量关系来解释,这必然走向一种庸俗的机械决定论。这遭到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鼻祖人物——卢卡奇的尖锐批评。卢卡奇认为:“自然科学的认识理想被运用于自然时,它只是促进科学的进步。但当它被运用于社会时,它就会成为资产阶级的思想武器。”[2]由此,资本主义社会就具有了永恒存在的合理性,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就被否定了。卢卡奇的批评无疑对马尔库塞这些后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马尔库塞有一种抹杀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视角的冲动,试图将马克思主义更多地拉回到哲学,充分高扬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

二、马尔库塞对人的本质问题的理论发展

为了确立马克思主义的本体论,马尔库塞将人道主义作为中心线索贯穿于马克思理论体系中。接下来,对人的进一步探讨要求揭示人的本质。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有这样一段话:“且让我们先指出一点:黑格尔站在现代国民经济学家的立场上。他把劳动看作人的本质,看作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他只看到劳动的积极的方面,没有看到它的消极的方面。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之内的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3]101事实上,黑格尔所谓的劳动其实还是一种抽象的思辨的劳动,这里马克思是站在黑格尔的角度提出了劳动作为人的本质的思想。黑格尔仅仅是把抽象的精神,即人的意识看做是人的本质,而马克思才是把真正的劳动看做人的本质。在手稿中有这样一句话:“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3]57结合这两处,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把人的本质定义为现实中的自由自觉的劳动。

马尔库塞对人的本质的认识继承了马克思的观点,同时进行了自己的改造。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是从政治经济学出发来定义人的本质的,由此,他所做的努力是恢复对人的本质的哲学定义。人们劳动的目的不在外部,而是恰恰在其内部,劳动的目的就是自身,人也仅仅是为了劳动而进行劳动。劳动不再以一种具体的经济形式出现,而是表现为一种普遍的创造性活动,即创造性的自由自觉的活动,这就赋予了劳动一种本体论价值。马克思接触到的是资本主义的早期历史,认为人的本质的实现就在于经济活动中人的自由劳动的实现,在当时,这种劳动更多地表现为一种体力劳动。马尔库塞接触到的是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历史,所以他把劳动更多地理解为一种人的自由的创造性劳动,这种劳动不再局限于经济领域,也不再表现为一种体力劳动。甚至,马尔库塞是反对将人的本质的实现限定在经济领域的。在马尔库塞看来,经济领域的活动,对人来讲,更多是一种限制,其后期思想开始把人在现代发达工业社会中的生活状态归结为承受科学技术的奴役统治。在科学技术日益成为第一生产力后,科学技术不仅在生产力领域发挥着巨大功效,而且日益支配着社会中的生产关系。人在经济活动中是不断被科学技术推着走的,并且人们生产出来的商品表现出对人的支配,人们的消费观念受到当代社会潜移默化的塑造,人们成为了追逐自己所生产出来的商品的奴隶。科学技术发挥了意识形态的作用,使得人们把对消费品的满足混同于人的真正需要的满足,从而在不断推动生产—消费这个发达工业社会链条运转的过程中,巩固并维护着现存社会。

马尔库塞经过如上分析,开始逐渐剥离发达工业社会掩盖的人的本质,进一步探寻人的真正的本质。通过对《巴黎手稿》的分析,马尔库塞看到了马克思在费尔巴哈那里继承的类本质和感觉论的思想。马克思在手稿中指出“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人对世界的任何一种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器官,正像在形式上直接是社会的器官的那些器官一样,是通过自己的对象性关系,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的占有,对人的现实的占有……”[3]85马克思把这种占有理解为一种“感性的占有”,它是通过人的全面的感官体现出来的。马尔库塞抓住了“感性”,开始在他自己理解的“感性”的基础上进一步认识人的本质。这里,马尔库塞借用了弗洛伊德的理论,试图将马克思的“感性”和弗洛伊德的“本能”结合起来。弗洛伊德将人的意识划分为不同的意识层次,包括了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弗洛伊德的理论重点是对潜意识的分析,认为潜意识和人的本能相联系,包含着巨大的能量,从深层支配着人的心理活动和行为。马尔库塞继承了弗洛伊德关于本能的思想,将之融汇进马克思的理论,来对人的本质进行定义。在马尔库塞看来,人的本质就表现为人的感性活动,也就是人的本能,人的本能的实现就在这种自由自觉、富于创造性的感性活动中。这种定义不仅继承了马克思的思想,也具有了一种艺术性的审美特质。

在这里,马尔库塞将非理性的因素融入了人的本质的定义,将弗洛伊德的心理体验借用过来。这种结合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科学技术在现代社会拥有无孔不入的力量,甚至在对马克思进行解读的理论中也出现了机械决定论的倾向。马尔库塞秉承德国哲学传统,深刻厌恶这种从科学实证主义出发的立场,更因为看到了科学技术强大的意识形态支配力量而试图抹杀马克思学说中的政治经济学实证分析角度,对由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支配的现代极权社会极其反感。

三、马尔库塞对人的本质丧失的深度剖析

在分析了人的本质之后,马克思和马尔库塞都转向了人的本质丧失的问题。马克思将人的本质的丧失看做异化,马尔库塞将其看做一种单向度化。马克思对这一问题的分析,仍然是从政治经济学视角来进行的,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的生产现实出发,认为异化发生在工人阶级从事经济活动的过程中;而马尔库塞的异化则适用于发达工业社会中的所有人。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异化表现为四个方面:其一在于劳动者和他自己所生产的劳动产品相异化。马克思说道:“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3]51因此,劳动者自己生产出来的商品是和自己相对立的。其二在于劳动者同自己的劳动活动相异化,这是由产品的异化导致的。其三在于劳动者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马克思在《手稿》中写道:“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3]54劳动本身是人的本质,是积极地肯定自己的东西,但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对于劳动者来说,劳动变成了外在的、异己的东西。其四表现为人和人的关系也处于异化之中,人们在生产产品的同时,也在生产出自己和他人的关系,由于这一劳动过程的异化,也就导致了人与人的关系异化。

马尔库塞从整个社会现象出发,研究的是整个社会中的人的状况。马尔库塞的异化从个人的角度来看表现为一种单向度化,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看表现为一种一体化。从根本上来说,这是由于科学技术在现代社会拥有了强大的支配力量,发达工业社会依靠科学技术的意识形态作用同化了生存于这个社会中的人。马尔库塞说道:“随着生产设备的合理化及其功能的多样化,一切统治都采取了管理的形式。当这种统治发展到顶点的时候,经济权力的集中似乎完全吞没了个性;任何人,即使是地位很高的人,在生产机构的运动和规律面前,都显得软弱无力。”[4]在发达工业社会中,科学技术的极大进步使得人们生产效率大为提高,科学技术在发达工业社会中的巨大作用使得人们越来越信奉效率这种数量关系。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大行其道,人们对事实、效率日益重视,却忽视了价值的维度。发达工业社会的广告、大众传媒等舆论工具造就了人们对物质产品的虚假需求,人们被动地接受发达工业社会的消费观,被自己所生产的商品牵着走。现代社会在这种机制下,保证了商品生产和消费的顺利进行,甚至发明出了提前消费、信用消费、分期付款的形式,人们对商品的追捧也保证了社会生产的利润的实现。社会中的人在这种消费中,似乎实现了自己需要的满足,但人却在这种虚假的满足中丧失了自己的本质,成为维护现存社会的肯定的力量,丧失了自己的批判、否定的向度,成为只有一个向度的单向度的人。人日益被拉入发达工业社会中的一体化中,成为单向度的存在。

四、马尔库塞对异化根源的进一步探讨

马尔库塞和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丧失做了不同的分析,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人的本质的丧失基于不同的根源。马克思对人的异化的讨论,是从分析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及生产中的各种关系出发的,是从生产关系的角度进行的。马克思通过对人的异化劳动进行分析,认为异化劳动产生了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即私有制。“总之,通过异化的、外化的劳动,工人生产出一个对劳动生疏的、站在劳动之外的人对这个劳动的关系。工人对劳动的关系,生产出资本家——或者不管人们给劳动的主人起个什么别的名字——对这个劳动的关系。”[3]61接着,马克思进一步分析出私有制也不断巩固和生产出异化劳动。“私有财产只有发展到最后的、最高的阶段,它的这个秘密才重新暴露出来,就是说,私有财产一方面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另一方面又是劳动借以外化的手段,是这一外化的实现。”[3]61因此,在马克思的分析中,私有制和异化劳动互为因果。由此得出结论,马克思是把异化劳动的产生归源于私有制的。

马尔库塞则对人的本质的丧失做了不同的分析。不同于马克思从生产关系分析的角度,马尔库塞从生产力的角度,即科学技术的角度对人的单向度化进行了说明,同时马尔库塞更多地将科学技术视为一种意识形态。“科学的历史本身就是历史的一种产物,就是‘理性化’的或者说资本主义历史的一个环节。”[5]科学自身是理性化历史中的一个环节,产生于这种历史之中,因此,科学并不能为现实的合理性做辩护,而最多局限于对现实合理性进行正确的阐释或描述。但在现代发达工业社会,科学技术成了维护现存社会的强有力武器,任何一个人都要屈从于它的力量,这就是人的单向度化的根源。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马尔库塞和马克思对异化的分析还是存在较大差异的。马尔库塞继承了马克思异化的思想,并结合了当时科学技术强势发展的新情况;同时,马尔库塞对人的异化的分析,也回避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视野,将其拉回到哲学的视域。马尔库塞对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的分析更深入一层,探求到人的内部,而把经济活动中的异化只是视为人的本质异化的一个侧面反映。

五、马尔库塞人学思想对现实的启示

从现实社会来看,人们从事的劳动日益多样化,但有相当一部分人感觉到被时代的浪潮所裹挟而无力喘息。随着市场化的深度发展,人们劳动的自由度增加了,但人们的迷茫也随之增加了。在一个社会的物质、科技拓展了人们的各种选择和能力的同时,人们却失去了发自内心选择和定义自身的能力。外在的标准和定义使得人们压力倍增。社会飘荡着一种精神空虚感,人们的内心世界急需填补。

在此状况下,很多人感觉到了不幸福。幸福或不幸,确实是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因为这涉及到每个个体的主观感受,而个体和个体之间的差异性又很大。这当中也包括着一些人受到外在观念的影响,而将外在给予的定义错认为自己的幸福追求,从而在不断的追逐中迷失了自己。有的人迷失在了征途中,而有的人最终实现了自己的追求却仍感到不幸福。这些都可以归结为一种人的本质的迷失。

幸福何为?马尔库塞的人学思想可以给予我们启示,与人的本质相联系,这就体现在富于创造性的自由自觉上。当一个人的活动与选择是自由的,同时,这个人也达到了自觉,那么,他就会选择自己最喜欢最适合的活动。在别人眼里,也许他的选择并不对胃口,但对于他自己来说,沉浸其中确实会感到幸福,由此创造性的活动成为可能。盲目的自由很可能会产生迷茫和空虚的感觉,如果只有自觉则会令人感到压抑和痛苦,而只有达到自由自觉,并且赋予自己的活动以创造性,做出了有意义的事情,人也许才会离幸福更近。

[参考文献]

[1] Herbert Marcuse.The found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M].Studies in Critical Philosophy.Boston:Beacon Press,1972:3.

[2] 捷尔吉·卢卡奇.卢卡奇文选[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11.

[3] 卡尔·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4] 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外国哲学研究室.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辑:上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413.

[5] 斯·梅洛庞蒂.辩证法的历险[M].杨大春,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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